社會進化史可以用三個主題詞來概括:農業化的主題詞是“溫飽”,工業化的主題詞是“富強”,信息化的主題詞是“幸福”。富強可以用GDP來衡量,幸福用什么來衡量呢?我向大家介紹2002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卡尼曼的理論。卡尼曼的方法是從個人行為推導社會利益,從微觀推導宏觀,從快樂原理推導出幸福之道,從快樂測度推導出幸福測度。
宏觀的“幸福”基于微觀的“快樂”
卡尼曼與斯密分屬于兩次現代化,斯密那一輪現代化的主題是富強,他認為國富之道在于個人自利而達至利他;而卡尼曼這一輪現代化的主題是幸福,他認為幸福之道在于人人追求自己的快樂從而實現整個社會的幸福。卡尼曼與斯密的治學方法,都有海洋國家學者獨有的思維方式,就是從個人看社會、從微觀看宏觀。
卡尼曼研究的本行是快樂學,又被人稱為快樂心理學(Hedonie Psychology)。而他在諾貝爾獎頒獎儀式演說中特別提到的行為經濟學家奚愷元則稱這門科學為Hedonomics。我把這個概念譯為幸福經濟學(Happiness Economics)。享樂(hedo)這個詞在中國有特殊的含義,國人往往一看享樂、快樂,就以為不關正事,殊不知快樂與幸福同構,如果把快樂經濟學比作微觀經濟學,幸福經濟學就相當于宏觀經濟學。俗話說,治大國如烹小鮮。宏觀寓于微觀,熟悉在游戲追求的快樂中“烹小鮮”,就可以更好地理解為人民“謀幸福”這個“治大國”之道。卡尼曼的高明之處就在這里。從這個意義上說,卡尼曼抓住了我們所說的“謀幸福”之道的微觀機制所在。
最近引起廣泛關注的“國民幸福指數”(National Well-Being Account),實際上就是我從2003年起一直向國人提倡的國民幸福總值(GNH)。如何計算國民幸福總值,是一個非常困難的問題。一般的做法是把它當作宏觀統計問題,但卡尼曼的解法與眾不同,他最近提出的DRM算法是一種微觀測度方法,但按他的說法,這種方法可以推廣到宏觀上去,用于描述整個社會的幸福水平。他的合作者克魯格教授介紹說,研究小組正與蓋洛普一起,通過電話調查的方式測量國民幸福指數。他說:“如果一切進展順利的話,我們有可能在一年以后廣泛采用這種方法。我希望多年以后,這個指標能與國內生產總值一樣重要。”
日重現法(DRM)及其背后的思想
在《描述日常生活體驗的調查方法——日重現法 (DRM)》一文中, 卡尼曼與其合作者克魯格教授提出了DRM這種測度幸福值的方法。這篇論文發表在2004年12月3日出版的《科學》雜志上。
日重現法 (DRM)就是根據一定問題的框架,引導被測試者回憶、再現一天中有關快樂與幸福的狀態,并對這種狀態進行評估的測評方法。日重現法 (DRM) 結合“時間-預算”法和“體驗取樣”法(ESM)來評估人們如何花費他們的時間、如何體驗他們生活中各種不同的活動和安排。參加者利用專門為減少回憶偏差而設計的程序系統地重現他們一天的活動和體驗。
在卡尼曼的視野中,以往的國民生產總值之類的國家統計,存在著系統性的統計問題。我認為,這個問題的根源在于不同的價值判斷。工業化的價值判斷反映到統計上來,強調的不是以人為本,而是以資為本。以資為本,就是以錢為本,以GNP為本;以人為本,則是以福為本(這是奚愷元的說法),以GNH為本。
以人為本反映到統計上來,便成為了卡尼曼所指出的“通過當下體驗效用的時間整合定義幸福的經濟模型,要求對人們日常生活體驗的品質和持續時間進行細節測度”。日常生活中時間分配的信息,是許多國家的國家統計學的一部分。除少數例外,時間-預算研究通常并沒有包括人們對于活動的滿意度的測度。同樣,特別情形下的時間-使用和主觀體驗的問題,也很少被包括在主觀幸福(SWB)調查中。這些研究通常依賴于關于幸福或滿足的全球報告, 而這些報告往往只涉及生活的一般方面,或工作、家庭這樣的領域。
這就是說,人本之人具有高感性的特征,不能簡單地用測度理性資本(人的“類”本質)的方法來測度。要高度注意人的感性方面的特征,包括:當下體驗的價值,我稱之為體驗效用或意義價值;特別情形下的時間-使用和主觀體驗,也就是后現代哲學說的“此在”的價值;包括時間分析在內的日常生活體驗的質與量。事實上,卡尼曼的分析已得出了與許多全球報告不同的統計結論,例如后面將談到的對快樂水車(Hedonic Treadmill)現象的解釋。
日重現法 (DRM)的實質是統計上的現象學方法,即胡塞爾“回到事物本身”的方法。它是一種徹底地反黑格爾現代性的思想方法,即揚棄“絕對理念”(確定性常態統計),而貼近體驗(不確定的非常態調查)。這是以“體察民情”為核心而設計的統計方法,是一種“時時刻刻把人民群眾的冷暖放在心上”的統計方法。而在這種統計學背后,是一種融社會學、心理學于經濟學之中的后現代社會科學方法。
卡尼曼具體介紹說:“我們提供了一種新的混合的方法—日重現法(DRM),它將‘時間-使用’研究與從情感體驗中恢復的技術結合起來。DRM 應答者首先通過由一段有順序的情節構成的日記,喚醒他們對前一日的記憶,然后通過回答關于情況或感覺的DRM問題,描述每一個片斷,就像體驗取樣法一樣。”這有點像高科技條件下的“訪貧問苦”、“拉家常”。
體驗取樣法(ESM)的優點是長于反映人們正在做什么,以及他們如何感覺。這種技術提供了對應答者生活中的瞬間樣本的豐富描述,可以避免延時追憶和評估對體驗的扭曲。然而,體驗取樣法花費較大,參加者負擔水平較高,而因抽樣較少,對罕見或較短的事件提供的信息也較少。卡尼曼認為,體驗抽樣法的結果在與DRM的結果進行比較時,可以作為標桿(黃金標準), DRM的所長在于有意地再現那些靠探查實時體驗而獲得的信息。換句話說,DRM的專長,在于探查實際民情,專克統計偏差,更不用說有意造假了。
DRM之所以具有這樣的特征,關鍵在于其采取了語境的先進科學方法。語境方法的精髓,就是要求聯系上下文網絡,確定節點的意義。用卡尼曼的話說就是“聯系于活動(例如工作交換)和環境(比如受時間壓力的工作)的體驗”,“喚起前一天的語境,這種語境有意地引導出特別的和近期的記憶,因而可以減少回憶的錯誤和偏差”。
卡尼曼還歸納了DRM的五個設計要點:(1)引出訪問對象前一天生活的細節描述; (2)根據逼近連續結果的目標,進行實時體驗測度;(3)程序設計可以支持不遺漏特殊生活片斷的回憶;(4)將生活片斷所處的客觀環境數據,用結構化的方式引出;(5)對每個片斷中的情感體驗進行多維描述。這篇論文得出了許多特別有趣的統計判斷,限于篇幅不再詳述。
方法改變對實質結論的影響
卡尼曼等人通過對一個由1018名婦女組成的樣本的子集(909個樣本)的調查統計分析,就幸福和快樂問題得出了一些與工業化方法不同的判斷。最集中的一點,就是對快樂水車(Hedonic Treadmill)現象的解釋。Hedonic Treadmill是指收入增長,但快樂卻不相應增長,即所謂的“有錢不快樂”現象。傳統以GDP為核心的統計,建立在效用最大化假設的基礎上,認為有錢就快樂,增長就幸福。卡尼曼、黃有光、奚愷元等行為經濟學家的研究卻一致表明,經濟和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物質和貨幣的增長與幸福和快樂的關系就漸行漸遠了,人們的快樂和幸福,越來越多地表現為對事物的體驗,而不是事物本身,因此單單產品和勞務的增加,并不能增加幸福。DRM可以區分服務和體驗的不同,它揭示了為人民“服務”與為人民“謀幸福”并不是機械對應的關系。幸福是對服務的體驗,而不是服務本身,這里邊的原因,用DRM可以很好地透視。DRM就是透過產品和服務的物質表象,貼在體驗上,貼近人本,了解那些對于人心真正起作用的東西。
搞清楚這個問題對于我們的現實意義在于:如果GDP增長與“人民滿意不滿意”只有非常微弱的聯系,兩者之間有一大塊空白需要彌補,那么“為人民謀幸福”就必須依靠以人為本的思路來進行,否則,就會在根本目標上出問題。
卡尼曼說:“對快樂水車現象的分析,顯示出DRM在幸福研究上的潛力。”他認為,與通常人們所認為的“經濟、環境對幸福影響很大”的判斷不同,有三個因素對人們的幸福感有一定的影響:一是人的個性對情感有普遍深入的影響;二是當前處境的局部特點(Local Features)會對情感發揮有力的影響;三是生活環境對于情感體驗只有相當小的影響,在環境發生重大改變后,這種影響只發生在有限的時間內。這就意味著,從解決溫飽到走向幸福,我們要從眼睛沖上轉向眼睛沖下,關注以往的三個盲點,一是個性化問題,二是基層問題,三是文化問題。過去“快樂水車”總是原地打轉的現象,是由這三個方面跟不上造成的。GDP在這三方面,往往有勁沒處使,還不如“千手觀音”之類的“小玩意”的作用大。
如此看來,卡尼曼的評價并不過分:DRM 或它的改進方法,可以為開發社會幸福核算系統做出貢獻,有可能成為社會政策的一個重要工具。
過去我“大話西游”式地說“網吧網游救中國”,實際意思是說只有抓住人人快樂這個“微觀”,才能抓住人民幸福這個“宏觀”。這就好比只有抓住自利這個“微觀”,才能抓住國富這個“宏觀”一樣。搞工業化要懂斯密,搞信息化要懂卡尼曼。這樣,我們就不會把人人“快樂不快樂”,與人民“幸福不幸福”、“滿意不滿意”機械地對立起來,這樣我們才能使“為人民謀幸福”這件事,像改革開放一樣獲得來自底層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