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同是過年,今天的孩子們比起當年如我等之老人來,感情似乎淡漠了許多。我常想,這或許是如今頓頓吃肉、時時穿新的生活讓他們幸福得有些麻木了吧。我不知道這是有幸還是不幸。
筆者出生在20世紀30年代末。盡管那年月國事風雨飄搖,一般百姓還遠不能稱富裕,但畢竟少年不識愁滋味,記憶里過年的印象還是樂事居多。雖然常年的端陽、中秋也有一些歡樂,但終嫌其太短暫,稍縱即逝。春節可就不同了。節日本身就可持續整整半個月,加上節前的漫漫企盼,節后的久久回味,那美勁兒,借用一句當下的流行語——簡直不擺了!甚至用“日日夜夜都在盼過年”來形容那時孩子們的心情也不為過。
性急的,嘴里還在嚼著中秋月餅,便迫不及待傻乎乎地問起大人來:“好久過年?”大人常會逗弄說:“‘紅蘿卜,蜜蜜甜,看倒看倒要過年’。你看到紅蘿卜出來就快了。”聰明一點的孩子不問,他們會從大人的行動中觀察動向:隨著秋風漸起,眼見家人開始趕制新衣新鞋,便知道過年的時間不會太遠了。是的,“秋風陣陣催刀尺”,為家人縫制新衣新鞋可是舊時尋常百姓家的婦女們常年的一大“功課”。當其時,她們會從箱底翻出一家老小的鞋樣、衣褲樣板以及閑時備下的布殼(用廢棄衣物拆成布片,用清糨糊一層層粘成,曬干,作鞋底、鞋幫里層之用)等一應材料,經過一番精打細算之后,才去布店扯回布料,再比比畫畫,剪剪裁裁,飛針走線,日夜趕工,務必要讓一家人能在新年正月初一“閃亮登場”。因為不論貧家富戶,一年忙到頭,每人的新衣新鞋是無論如何不能少的,主婦完不成這一常課是會被人小看的。
家母最會做鞋。在她的“百寶箱”里壓著幾本厚書,書頁里夾滿了包括男女老幼各式單、棉鞋底、鞋幫的樣板。家母不但包下了全家老小常年的鞋子,還常為鄰家主婦充當顧問和技術指導,此間常有鄰婦前來索取鞋樣,甚至牽著孩子前來請家母為其比著足取樣。而鄰家又有一位巧媳婦擅長剪裁衣裳,大家也不時去她那里討教。在此期間,鄰里主婦之間因此頻繁來往,其樂融融的氛圍,似乎已讓孩子們隱隱感到新年的腳步聲愈來愈近了。
穿還沒忙完又得忙吃的了。俗話說“冬至一到,臘肉上灶”。這時忙碌的不僅僅是婦女,而是全家齊上陣,那場面自然是更加熱鬧了:又是煍(煙熏)臘肉,又是抹醬肉,又是裝香腸,一家人忙得不亦樂乎。花椒、鹽巴、甜醬、醪糟等一應輔料一樣也不能少,自不必說;主料豬肉呢,鄉下有親友的,此間殺了過年豬自會連同自養的大公雞送上門來,而一般人家就得趕緊從打著涌堂的肉案上大塊大塊地割肉回家。臘肉要“煍”,那時家家戶戶都燒柴灶,而常年掛在灶門前享受煙火余熱的瓦吊壺此時便得讓位于漬過花椒、鹽的肉塊了;醬肉曰“抹”,即是在肉塊上反復抹上幾遍甜醬、醪糟之類的調料;香腸得“裝”(如今稱“灌”),那時沒有現成的腸衣賣,還得買回豬小腸自己動手,小心翼翼地用篾片刮出腸衣,再把切成小塊小塊并拌好調料的肉餡灌進去,然后拴成一節一節的。如此這般,忙上幾天方能制作完成。還得待它們略事“收水”之后,再把它們一排排掛在屋前檐下。家家如此,蔚為大觀,構成了此間特有的一道道風景線,吸引著鄰里和路人的目光和贊詞。鄰里如我等之孩子們,則常常吮著指頭眼巴巴地望著它們,盤算著何時才能把這“眼福”轉化成“口福”。
過年的另一大“口福”吃湯圓更是得經過一場“重體力”勞動——推湯圓,實際上是推糯米粉(俗稱“湯圓粉子”)。彼時并非家家戶戶都有石磨,但這期間有石磨的人家也樂于成為左鄰右舍的“公用磨房”供大家輪流使用。那車水馬龍的場面中自然少不了孩子們的歡聲笑語。孩子們氣力小,推磨只能當當配角,或給大人換換手,或給磨眼喂喂料。只有到做湯圓心子(餡)時,孩子們才真正能夠、而且樂于充當主角。
那年月生性節儉的尋常百姓家湯圓心子多是自家制作:把芝麻、核桃仁、花生米合著紅糖用碓窩搗碎,和勻后揉成一團或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備用。舂碓窩孩子能勝任,更何況這些原料又香又甜,在參與勞作的過程中可以公開地“嘗嘗味道”,甚至悄悄扯一坨藏起來慢慢享用。此時此刻,大人也不會責怪:過年嘛,“偷”點嘴算個啥!
待上述兩宗關涉年事的吃、穿大事基本搞定,已經時至臘月,大人們也才松了一口大氣。此時,學生也放寒假了,年關也越來越近了,過年的氣氛自然也越來越濃了。
“臘八粥”吃得一家人熱乎乎、樂呵呵的;街巷里已次第傳出了新年的樂音:孩子們那嗡嗡嗡、■■■的提簧、響簧聲,嘀嘀嘀、噠噠噠的“過年號”聲,叭叭叭撣(音產)“牛牛兒”(陀螺)之聲此起彼伏,加上走街串巷的小販叫賣“祭灶”用品的吆喝聲:“買——灶糖!”“買——灶馬、灶述!”以及越來越密集的鞭炮聲、“鬧年鑼鼓”聲,儼然一部“辭舊迎新交響樂”在耳邊響起,又如一軸長卷“迎春圖”在眼前展開,不由得你不怦然心動。
這“迎春音畫”直到除夕夜便掀起第一波高潮和華彩。
是夜,合家吃完“團年飯”后,一家老小便圍著火爐(或火盆)一邊嗑著瓜子、花生,一邊說著閑話“守歲”,直到“交子”(深夜12點),有的孩子已經呵欠連天,懨懨欲睡了,才由家長鄭重其事地點燃一串鞭炮,劈里啪啦,驅邪除魔,辭舊迎新。此時,整個城市鞭炮齊鳴,震耳欲聾,硝煙彌漫,經久不散。瞌睡的孩子也嚇醒了,嚇得緊閉雙眼,捂著耳朵,屏住呼吸鉆進大人的懷里。鞭炮聲息,又迫不及待地跳將起來,對著長輩又是作揖、又是磕頭,口頭連呼“拜年!拜年!”心里想著一年一度難得的“發財”喜事——等大人們發給“壓歲錢”。大人也滿臉堆笑地摸摸孩子的頭,一邊說些吉祥話,一邊把早已備好的新鈔票一一散給他們。孩子們便歡天喜地地把錢壓在枕頭下,做著新年的美夢,酣然入睡。
待一覺醒來,往往已是大年初一的大天亮。孩子們一邊忘不了向大人道一聲“恭喜發財”,一邊在大人的張羅下喜滋滋地穿上新衣新鞋,忙不迭地端過早已煮好的湯圓,三刨兩下吞下肚去,趕緊從枕下翻出“壓歲錢”揣上,一溜煙跑出家門,找鄰家小伙伴上街玩耍去了。
大年初一的街市店鋪雖然都按例關門閉戶,但場面并不會因此變得冷清,因為此時沿街路面上會突然冒出許多專賺孩子“壓歲錢”的臨時攤點:賣響簧、提簧的,賣鞭炮、電光香的,賣“笑頭和尚”、“戲臉殼”(彩色面具)的,賣兔兒燈、車車燈(一種手推的玩具車)的,賣“升官圖”的,還有賣甘蔗、轉糖餅兒(糖畫)以及賣花生、胡豆、爆米花等各種零星小吃的……星羅棋布的小攤五彩繽紛,應有盡有,看得人眼花繚亂。此時此刻,可算是孩子們一年中最“富有”的時候,他們三五成群、呼朋喚友地徜徉于市場上,如魚得水,心花怒放,神采飛揚,盡情地享受著當“上帝”的美好感覺。
待滿載而歸,回到家里,余興未盡,孩子們還可以相約“小賭”一把。這是約定俗成,春節特許,或擲“升官圖”,或“推十點半”,或劃甘蔗,或彈胡豆……有時大人陡發童心也來參加,興盡方休。加上在此期間出城趕廟會(如初一“走喜神方”游武侯祠,初七“人日”游草堂),以及各家各戶趁此一年難得一閑的機會,城里、鄉下“走親戚,親戚走”等等活動,一時之間,整個成都城鄉路上人來人往,一派喜氣洋洋的景象,宛然一幅“清明上河圖”的再現。這種情景一直要持續到正月十五“鬧元宵”再掀高潮。因為一過元宵,新年活動將告結束,人們便以一場“鬧”來為它畫上一個完滿的句號。
正月十五是傳統的“元宵節”,節目眾多:觀花燈、燒龍燈、耍獅子、猜燈謎、吃“元宵”(湯圓在這天的特有稱謂)等等。“觀花燈”是各街區或商會在街市上扎起各式花燈、牌樓供人觀賞,今天已演變成一年一度在青羊宮舉辦的“燈會”;“燒龍燈”和“耍獅子”已只在少數地區(如黃龍、洛帶等古鎮)作為旅游表演項目保留著;“猜燈謎”和“吃元宵”則已經不再作為元宵節所專有的項目而存在。
這中間有一次看“燒龍燈”的情景至今仍歷歷在目。
那已經是20世紀40年代的事了。地點是在金堂趙家渡場鎮上。我是隨大人走親戚才有幸觀其盛況。那天正逢元宵節,我們早早占好位置,直等到夜幕初展。隨著一陣陣由遠而近的鑼鼓聲,一隊隊由打著名號牌燈領頭的龍燈隊伍次第進入街市。應著歡快的鑼鼓聲,一條條通體透明五彩斑斕的長龍翻滾飛旋于街頭。有時兩龍相遇,更少不了一番比拼,一路流光溢彩,煞是壯觀。每條龍都代表著一個“碼頭”(行幫、會社或地區)。趙家渡是個商賈云集的水陸碼頭,這時自然是群龍聚首,熱鬧非凡。行進途中,每有人攔住龍燈,隊伍就得停下來,一邊舞動一邊接受當街好事者早就備好的焰火筒、爆竹,甚至“鐵水花兒”(燒化作鐵水,舀起一拋、一打,火花四濺)的“燒”的洗禮。施“燒”者與被“燒”者你來我往,引得觀者歡聲四起,那場面真是驚心動魄。聽旁邊的老人說,一支龍燈舞得好不好尚在其次,要經得“燒”才算“好角色”,其碼頭也才光彩。反之,如果“燒”得“拉了稀”(露怯,逃跑),則很丟臉。舞龍者全是些精壯漢子,一派雄姿英發的武生打扮,唯獨每支隊伍掌龍尾巴、被人戲稱為“掃把根兒”的那位隊員別具一格,最令人矚目:他頭戴爛草帽,畫的“三花臉”(丑角臉譜),別的隊員都是雄赳赳,氣昂昂,英氣逼人,唯有他一個人吊兒郎當肩著龍尾巴搖搖擺擺拖在隊伍后面。但你可千萬別小看了這位老兄,正如俗話所說,“大智若愚,大勇若怯”,照習慣,“燒”龍燈主要就是燒他。唯其如此,龍尾巴一角總是找本“碼頭”的“對紅心”(勇敢者)來擔任。眼見他在火樹銀花中履險如夷、閑庭信步的身姿,在我幼小的心靈里對他不禁生出一種由衷的敬佩之情。如果說我也曾當過“追星族”的話,那么這些不知名的“掃把根兒”應該算是我最早追崇的“明星”了。
年過到這個份兒上,正如一首兒歌所唱的那樣:“龍來龍來,四季發財。今年耍過,明年又來。”新年至此理當完滿落幕了。但是,且慢,好耍的成都人還舍不得讓新年就此作罷,還要想方設法多耍一天,在正月十六來一個登上城墻名曰“游百病”并自我解嘲為“過厚臉皮年”的怪招,給過年留下一個“悠長的回味”。雖然這有點“狗尾續貂”之嫌,顯得不倫不類。但作為常年在平陽大壩上過日子的成都庶民百姓來說,有了這難得登高一游的機會,體驗一番居高臨下,縱覽一片青瓦世界的感覺,倒也是別有韻味之事。至此,年,才算真正過完了。
轉眼間半個多世紀已經過去,這些舊時年事隨著社會的發展已漸漸淡出歷史舞臺,唯有那一幕幕充滿生活氣息、透著勤勞樸質的人情味的畫面,至今仍深深印在腦際,揮之不去,令我回味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