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冬,在雙流縣任職的父親因縣長調走而失業,于是他四處奔走謀職,母親則拖兒帶女回到成都。成都雖是我們的老家,卻無固定住所,只好暫住在少城吉祥街17號外婆家。吉祥街街頭通長順街,街尾通同仁路,整條街由一個個獨院組成,其中最大的兩個公館,一是位于街中段的戴公館(據說是戴季陶的公館),此處門外有一對大石獅,雙扇厚重的大黑漆門,門上一排排碗口大的銅釘,有如列隊的士兵,門邊還吊著一對比人腦殼還大的又粗又亮的銅環,街坊上再調皮的娃娃也不敢去碰一下。另一個是街尾的向師長(據說是向傳義)公館,它與上述大門緊閉的戴公館相反,門是鐵欄柵,即便關著,站在門外也可將院里的景物看得清清楚楚。公館外成天都有武裝士兵值班。但遇到里面放電影,是允許小娃娃進出的。
外婆家是租住滿人兩姐妹的房屋,占有正房的堂屋和右邊一個房間。五間正房下是個院壩,大門通向正房的階沿是條嵌有小石頭的路,它把院子分成左右兩半。左邊靠墻一排慈竹,長年弓身而立,好似兩位老年的房主;大門右邊的幾間矮小耳房,是生產肥皂的家庭作坊。每當肥皂成形取出后,我們就會爬上那個四方桶口,用手去摳死角處的殘余肥皂。作坊主看見不但不驅趕,還開玩笑說:“把細點哦,栽下去把腦殼杵到肚子頭,看你拿啥子來吃飯?”摳來的肥皂渣拿回家洗衣服,又可省去一項開支。
那年外婆要在財政上開源,突然想到喂蠶。于是一張蠶蛋紙便塞進我的棉襖內層專門縫在貼胸處的汗褂包包里,晝夜不得半時分離,而且晚上睡覺不準仆著睡。外婆答應我,待賣了蠶繭,給我做件跳舞衣——這正是我夢寐以求的連衣裙。
一日,忽覺胸口奇癢,摸出蠶紙一看,原先那密密麻麻比黑芝麻還小的蠶蛋已孵出一團團小毛毛蟲。于是驚呼著去找外婆,外婆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小簸簸,用鵝毛慢慢把這些蠶崽崽小心翼翼地掃下來。初生蠶娃兒要吃柞葉(櫟樹葉),因柞葉有漿,營養好。事先我表哥已偵得同仁路上實業街口到泡桐樹街口這一段街邊有兩棵柞樹,故春天里我們幾乎天天都要光顧它,新柞葉發于樹梢,我們必須爬樹蹬枝方能完成摘葉任務。如遇雨后晴天,柞樹旁邊那一堆堆垃圾中腐爛物發出的惡臭讓人窒息。蠶頭眠過后改吃桑葉,表哥已經上學,采桑之事便由我一人承擔。我從三洞橋附近搜尋,一直尋過環城馬路、撫琴臺,最遠繞到二仙庵背后。當時撫琴臺這座小山雜草叢生,林木陰翳,無人管理,故爬樹采桑,悠游自在無甚顧忌。要是發現樹上有鳥窩,便來個順手牽羊,更是快活無比。其他地方的桑葉都是有主人的,那就要靠偷了。桑樹從人家的墻里探出枝條來,我用一根將頂端扳開缺口的竹子去叉住桑枝一扭,喀嚓一聲斷枝墮地。主人聞聲追出,嚇得我丟了竹竿就跑,對方撿起竹竿橫掃過來,跑得慢腿上頓時腫起老高的紅痕。初春采柞葉凍得清鼻涕長流,手指麻木得不聽使喚。到采桑時又熱得汗流浹背,大太陽天不能戴草帽,因為它影響視線,我不僅要舉頭摘葉,還得眼觀八方看是否有人追來。曾經遇到過桑樹主人攆上我又扯頭發又擰耳朵,把我的背篼丟在地上踩個稀巴爛!當我哭兮兮回家,外婆反說我笨,為啥背上不長眼睛。雨天上撫琴臺,一滑一個“倒栽蔥”;下撫琴臺一溜一個“四腳朝天”。爬起來哪管啥子傷痛,先看背篼里的桑葉還在否。日子太累,難免嘖有煩言,夜晚外婆向打麻將回來的母親投訴,母親說:“好,嫌走路辛苦,那就到燙發鋪去拉風扇,無需你走一步,坐著享福。”
長順街的燙發鋪我見得多,先是把女性的頭發繞在一個空心的鐵管子上,然后再把燒紅的粗鐵絲夾來放進管心用以加熱。店鋪夏天沒有風扇,就在鋪子的房梁上吊兩根繩子,各綁竹竿的一頭,有如一個倒立的單杠。杠上懸起一排挨個兒釘好的葵扇,杠中拴一繩,另一頭由坐在門坎上的小師兄抓在手里一來一回地拉動,那空中的吊扇就起風。如果風勢弱了,說明小師兄開始打瞌睡;風停了,說明小師兄睡著了。換來的是師娘的耳光,師父當胸一腳。采桑雖肩膀勒得紅腫,腳底板走起水泡,偷桑葉時還要提心吊膽躲避主人,以免遭他打罵,但到底是出籠小鳥,可以在外自由飛翔。這樣一比,倒安于此道了。
世上到底還是好人多。環城馬路一家用百家竹插成圍墻的院里,那高大桑樹上肥實的葉子引人眼紅,幾次得手后,那天一個老人追出來:“哈——又是你!”聽聲音,無惡意,我厚起臉皮說:“爺爺,給點桑葉嘛,摘不滿一背篼,回去不準吃飯。”老人動了惻隱之心,把我帶進院子,端出高板凳幫我,邊摘邊說:“這樹枝就好比人的手指,你為了幾片葉子就把它的手指砍了,你說該不該。”我喜歡這個老人,就叫他做桑葉爺爺,覺得他比我的外爺還和藹可親。
這個桑葉爺爺心地好,一副菩薩像,不但允許我摘他的桑葉,還把我這采桑女孩介紹給他的棋友。棋友爺爺們指點我哪兒有桑樹,啥時候去就可能躲開那樹的主人,甚至還親自帶路。跟桑葉爺爺混熟了,方知他老伴已過世,兒子前兩年被抓了壯丁,一去就了無消息,自己守著這個院子,靠唱戲的女兒養活。“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嗚呼!戰亂年代的悲哀,古今相同。
蠶在三眠后食量大增,桑葉撒落在一個個大簸箕里,蠶吃起來的喳喳聲就像天在下大雨。我的采桑也由每天出一趟增為上、下午兩趟。晴天渾身臭汗,雨天變成落湯雞,回家來還得立即把每片桑葉上的雨水抹干,趕著喂蠶,活還未了,水濕的周身早已被身上的熱氣烘干。就像外婆說的,小娃娃是火炭,丟在水里還會“哧——”地一聲響。摘桑葉雖苦,我卻樂此不疲,何因?幾個爺爺相幫,我有桑源,他們幫我把背篼里的桑葉壓實,扶篼上肩,有時還兩個老人并提著送我到同仁路的城墻缺口,那兒離吉祥街已沒有幾步了。其中—個還教我唱:晴采桑,雨采桑,田頭陌上家家忙。去年養蠶十分熟,蠶姑卻穿破衣裳!
蠶每眠一次脫層皮,又大一輪。四眠以后,拿到亮處一照,膚色微黃,通身透明發亮,這就說明“上山”的時候到了。把打下菜籽后的稈,一把把攔腰一扎成為一座座散開的“山”,將蠶一條條輕輕地送上去。沒有學過幾何,蠶卻懂得多角才穩當的道理,先拉幾根長絲構成多邊形,再在里面交叉往來吐絲,然后下半截身子不動,只是頭頸不停地扭轉,未幾,形成薄紗如輕云蔽月,而紗里的蠶兒與我這為它的飯食奔波幾個月的蠶姑就相見時難啦。再過一天半日,伊作繭自縛,與生活徹底拜拜!我辛勞的采桑任務終告結束!
蠶繭上市,奸商作怪,壓低市價。賣嘛,實在劃不來;不賣嘛,繭內的蠶化做蛹后,為繁殖后代,它要破繭而出,咬了洞的繭,抽不了成根的絲,不值錢。讓養蠶人處于兩難之境!最后外婆一咬牙,賣。
蠶繭出脫,我天天綹著外婆要求兌現許諾的跳舞衣。外婆莫奈何,只好到專門賣估衣的“會府”買件死人穿過的花旗袍——真是死人穿過否,不得而知,但那衣服上留下的中藥漬印總讓人生疑。
外婆親自在舊衣服上剪裁,一件無袖的連衣裙穿在我上身,在院壩里四處招搖,袖籠開得太大,抬手之間內里一覽無余,好在那時還未滿十歲,要不然,就春光乍泄啰!
“紅了櫻桃,綠了芭蕉”,輪回若干次之后,終于把我也拋進了老人的行列。而今回憶起60年前在成都西門外環城馬路上的幾個好老人,仍感溫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