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是個溫和的地方,天氣稍微一涼人就有些過得不耐煩了。節令“小雪”、“大雪”之時也就是公歷十一二月吧,北方早已風如刀割,人人袖手縮脖,成都人這才微感寒意,極不情愿地添加衣裳。至于正兒八經的棉衣冬裝,年輕人一般是要熬到新年前夕才隆重加身的。而元旦新年在市井百姓口中只做“小年”,“小菜一碟”般就尋常打發過去了。還是要等到舊歷春節,那才是資格的“過年”。一年忙到頭,這時才徹底放松一下,集中享受一下,一天一天品滋品味地過。就如童謠喜氣洋洋唱的:“大年初一頭一天,過了初二是初三……”那是要一口氣過到正月十五,鬧完元宵才稍微緩口氣兒的。而這半個來月的春節日子中,其他習俗,諸如年三十家家戶戶熱熱鬧鬧吃團年飯呀,火炮兒放得滿天飛呀,半夜趕文殊院等大小寺廟搶燒頭炷香呀,初一一早吃湯圓,給娃娃們穿新衣呀,以及接下來這些天串門拜客趕熱鬧呀,等等,我看大都與全國各地情形差不多。唯一讓人覺得有些成都特色的,還是初七那一天。
初七雅號“人日”。這一天該干什么,其他地方可能都沒有一定之規。但成都不同了,“人日逛草堂”幾乎是婦孺皆知的習俗,這一天是當成節中節來過的。晨起洗了,收拾打扮齊楚(還要穿戴得文雅甚或古雅一些),便邀朋約友,或攜家帶眷,趕往草堂去了。
這草堂當然指的是杜甫草堂——位于成都西郊,浣花溪畔的萬木扶疏之中,一座樓閣亭臺古香古色的大庭院,或者說一處煙云深幽饒有野趣的大園林。當年杜公流寓于此,當然無有此等闊氣,不過是田野林木之中,聊避風雨的數間草屋而已。憔悴當世,盛名身后。直到宋元以降,尤其是明清盛時,這里才漸為人重,土木大興,奠定了如此宏大格局,成了歷代文人雅士以至百姓大眾拜謁流連的千古勝跡。千百年間,雖屢經戰亂人禍,幾度敗毀,但生命植于人心,根基不滅,總會隨時勢的曲折起伏而廢后再興。正如堂中一聯云“詩卷長留天地間”,這草堂也長留錦城西郊了,成了世代成都人心目中分量至沉的一塊勝地。
但為什么要將這草堂和春節掛上鉤呢?園林名勝,不是隨時皆可踏訪游玩的么,緣何大年初七“人日”這一天,要特別去草堂朝拜呢?個中緣由說來并不玄秘,只是起于一則小故事而已:清時相府道學何紹基素來景仰杜公,每當節時都要抽身前往草堂拜謁致思。獨有那么一年,公務在外,春節時未曾趕回成都,心中悒悒。待完事歸來,去草堂已是正月初七。悵然良久,便揮毫寫下了如此聯句:
錦水春風公占卻
草堂人日我歸來
心底千千節,口中大白話;文內文外,真是情致有加,況味無窮,不期然間,便道出了成都士人大眾的心聲。于是,自此以后,成都人便把“人日”這一天定成了游謁草堂的絕佳時日。
在春節一片熱鬧歡慶、吃喝玩樂之中,還不忘專抽時日拜謁草堂,且成為一方之俗、傾城之舉,由此可見,成都這座城市真稱得上是資格的禮儀之邦,敬賢重文的文化名城。
當然,一般文人雅士是專為尋訪詩蹤、拜謁詩魂而來,而大眾百姓,包括販夫走卒、野老婦孺,于瞻仰之外,還兼顧了踏青訪幽的野游情趣。要知道,蜀地地氣暖,南國春來早,到得大年初七之時,往往立春已過,一個冬天都陰沉沉灰蒙蒙的盆地上空,開始時不時現出金子般寶貴的花花太陽。而河邊溪沿的柳條,已迫不及待地鼓漿綻芽,隱透在一片嫩綠鵝黃、林木蓊郁的草堂內外,更是臘梅芳菲未盡,又添紅梅綠梅,爛漫若云、艷麗如錦。在沉悶陰冷的冬天憋了偌長時日,這時節,向來喜歡溫暖晴和亮色艷彩的成都人,總算找到了一個釋放心氣、明亮心境的絕佳所在。如織的游人穿梭于花徑長廊,沉浸在滿園的清新芬芳之中。少男少女更是卸下了厚重的冬裝,盡展青春豐采,嬉戲笑鬧于林間花叢。陸放翁詩句“當年走馬錦城西,總為梅花醉似泥。二十里中香不斷,青羊宮到浣花溪”,描畫的就是此等盛景——想想此時的北國,尚在冰天雪地一片蕭索之中,你真不能不慨嘆這真是難得的盛景,成都人得天獨厚得地獨利的福氣。
值得格外一提的是,近年來,在這一派春意盎然的氛圍之中,成都人又為之增添了一項肅穆的文化內容:“人日”草堂吟詩會。新時代的“五老七賢”們,也就是成都的一批學者、詩人等文化名流,會于當天齊聚草堂,吟誦社會的千古名句以及后生新作,以此表達后人們對詩圣的景仰,對詩歌的熱愛,也借此向大眾介紹宣傳了一種崇高的文化精神。當你看到年輕人專注地聆聽白發蒼蒼的老先生忘情吟賦詩句,當你看到年輕的媽媽牽著小女兒的手,一臉崇敬地指點著園中遍布的詩碑塑像……你也許又會對這成都特有的春節盛典——“人日”游草堂,產生出這樣一種感慨:這簡直就是成都人的迎春洗禮、文化洗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