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會說動人肉麻的話,所以不能讓你們記住這樣普通的我和我的名字,那就叫我的外號——燈油吧。
有很多老師可以把燈油念成鄧由,我的老班“孔夫子”硬是把鄧由念成燈油,真是讓全班人都五體投地了,場面煞是壯觀呢。我這種小人物哪敢伸冤,背地里尊他為孔夫子,平衡一下就算了事。
高一的日子,像一張張白花花的鈔票,自動從口袋里飛走,我為自己這個恰當的比喻自鳴得意了好一會兒,同桌大合很難理解,我就解釋給他聽:“我是總結前人經驗才得出這個定論的,沒聽過‘時間如金錢’、‘花錢如流水’嗎?”大合看著我說:“高,實在是高!”
大合真傻,這么簡單的道理都不懂,他不也是視“時間如金錢”但又“花錢如流水”么。
其實,我也沒資格說他,我也這樣,我就立志發奮圖強,彌補自己的罪惡,花一節課時間寫好接下來四周每分每秒的任務,貼在桌上。然后,在它沒被淌在上方的口水完全淹沒前“叭”地扔進紙簍。
高一,讓我放縱一下,高二我會勤奮的,這句話像盞燈,指示我在墜落的懸涯上繼續向前,我知道。
我在班級里,就只是個小人物,學習不靈光,沒什么好孤芳自賞,長相平平,沒資本談情說愛,我又不愛說話,耳根自然清靜得有點可憐,“熱鬧是他們的,我什么也沒有。”我幻想自己腦子突然開竅,考個年級第一,爸媽到處炫耀,最好長得賽過潘安,能瀟灑地把雪花似的情書丟進垃圾筒,還得健壯,狠狠扁一頓給我白眼的人。然而,幻想萌芽于老師的“和風細雨里”,夭折在震耳的下課鈴聲中。我還是小人物,學一回阿Q,打發了一節課。
這天,孔夫子照例發表言論,無非是些珍惜時間,好好學習,不要辜負父母,為自己的將來鋪路什么的,我左手撐著腦袋,右手持筆在紙上畫圈圈,兩眼卻已經閉上了,“孔夫子”的諄諄教誨就成了“催眠曲”,我漸漸聽不到一切嘈雜的聲音了……
“燈油”……“孔夫子”一語驚醒夢中人,我條件反射地站起來,引得全班哄堂大笑。原來他是在說:“同學們啊!你們的時間就像燈油,燃一點就少一點啦!”
“唉!燈油你坐下坐下吧。”“孔夫子”無奈又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搖搖頭,又面向大家繼續了。
放學了,“孔夫子”說:“大家回去好好復習,迎戰期中考試,燈油,你留下。”
“噢,放學啰!”“走!××廣場新開了一家精品店,一塊選選東西去,……”不到十秒鐘,嘈雜的菜市口一景上演了,夾著拖拉椅子的聲音,很快又落幕了。教室里只剩下孔夫子和我了。
“坐。”孔夫子熱情地招呼道,我坐下了,把桌上最后一本書塞進書包里,接下來,省略一長段孔夫子的開場白,然后他說:“你覺得問題出在哪?說說,讓老師幫助你。”我低著頭說:“沒什么問題。”孔夫子又說:“快高二了,你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呀,整天上課不聽講,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扭頭看了看窗外,天已快黑了。我說:“沒事。”他又說:“沒事就好,你在學習上有什么困難說說吧。”我轉著手指頭說:“沒困難。”他說:“什么問題都沒有?你的學習成績怎么會提不上去呢?我看你很老實,又不迷戀網絡游戲,怎么一上課就沒精神了。你上課都在想什么,告訴老師,看看老師能不能幫幫你?”我略抬了幾下眼皮,說:“……沒什么。”“唉,你不愿意說就算了。老師只想讓你知道,老師和你家長都很著急,有什么事就說出來,我們都很關心你,你家長來學校好幾次了,問我你的情況……算了,早點回家吧!”孔夫子總算放我走了。
六點多了,天黑透了,路燈、車燈拼成一條條繁忙的街,下班高峰,這些燈光擠滿視線,慢慢地挪動著,三月末,傍晚的風凍得我禁不住打了個哆嗦,我開始后悔早上沒聽老媽的話,帶件外套來了,哎。
“由,回來了,書包放下過來吃飯吧!”老媽關上門對我說。
老爸正坐在飯桌前,一邊吃飯,一邊看《新聞聯播》,旁邊那個碗里只剩下小半碗飯了,他們已經吃了很久。我把書包扔在房間的床上,出來時,老媽已經盛好了飯,擺好筷子。老爸看新聞的神情很嚴肅,沒有說話,這頓飯吃得很安靜,只聽見電視里的新聞,筷子和碗碰撞的輕響,嚼東西的細聲,還有外面車輛喇叭聲。平常老媽偶爾也問問學校的事,老爸從不在餐桌上和我說話,其他時候話也不多。
我扒完兩碗飯就躲進房間逃離那個客廳。我和別人呆在一起就會不安,甚至煩躁,多余的聲音會讓我很不自在,所以我總不大和班里人來往,除了同桌大合。他這人很夠朋友,也從沒看不起我,我經常會把自己的歪理傳達給他,他總是說我“高,實在是高”,我真的覺得他有點傻,可他在學校混得還行,只是成績比我更爛一點。我有時候會羨慕他,成績差點,但畢竟有一桿兄弟,有事干,即使是打架。
我坐了半天一個字也沒寫,夾著筆又畫起圈圈,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愛畫圈圈,我也想干點事,但我什么也不會,就我這個子,這德性,那種熱鬧激烈的體育活動不適合;音樂方面我簡直就是白癡,五音不全,而且沒那種膽量當別人的面唱;不會玩網絡游戲,這被班上的男生笑了很久,業余愛好沒有,只喜歡啃兩本金庸。一無是處,呵呵。我很欣賞那些多才多藝的人,哪怕只是玩滑板,溜旱冰,連騎自行車在我看來也是一種才藝。我什么都不會,也懶得學。
老媽已經洗好碗了,關了客廳的燈進房間去了。
我倒挺想好好學,考得好點,讓老媽在那些三姑六婆中間能驕傲一回。可是我不是學習那塊料,整天窩在課桌前,浪費白花花的錢,交了學費,幾本書,每節課都是錢買回來的,可是我卻視為無物,其實我也知道老爸老媽賺錢不容易,吃、穿、住、行干什么都要錢,家里沒多少錢讓我肆意揮霍,這也就是我不網絡游戲的原因之一了,那種東西就是拿錢砸出來的。就為消磨一下時間,滿足一下欲望。呵呵,我大概是那只吃不到葡萄的狐貍。
……
“由,出來吃面,吃完再做作業吧。”老爸有胃病,有吃夜宵的習慣,老媽每天晚上都要進兩趟廚房。
正吃著,老爸突然說話了:“看你兒子,昏昏沉沉,一點不像我。”
“兒子不也是你的嗎?聽你話說的。”老媽瞧著老爸說。
“我兒子兩年前就死了,這個東西活著還不知好歹。”他說的是我弟弟,兩年前食物中毒,搶救無效。才9歲就死了,他比我優秀得多,聰明、人又大方、多才多藝,很討人喜歡,可他偏偏死了,呵,如果死的是我,這個家就會變個樣吧,呵。
“好好的,你又提這個干什么?”老媽有些著急了,眼睛分明濕潤了。
“他老師打電話來說你兒子整天在學校里睡覺,問我他晚上在家里都干些什么?你叫我怎么說,臉都給他丟光了!你還凈護著他!”老爸“啪”地放下筷子,大聲吼道。
“兒子這樣,你沒責任?這兩年不管不問,一個電話丟了你的面子,你就急了是吧!……你的面子值多少錢?再貴換得回攀嗎?……”攀是我弟弟的名字。
“你們不用吵,我走就是了。”我站起身,走到門前,“吱呀,砰!”把自己置身于無盡的黑色里。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做,從未做過正面違背家人的事,更何況這是晚上12點多,老爸肯定氣瘋了,但是我一點也不怕,不知道,大概天生反應遲鈍吧。走下樓,我就后悔了——沒穿外套,穿的是毛衣。
我順著路來到便利超市,我身上的每個毛孔都凸出來,實在太冷了。便利超市24小時營業,這會兒,只有兩名女收銀員和一位老太太,老太太大概也是這家便利超市的,她老是盯著我,讓我渾身不自在,我翻了兩本雜志,決定買點什么出去算了。
這是這天晚上第二件后悔的事——我買了冷藏柜里的一袋牛奶。
我一邊叼著牛奶,一邊心里罵道:“鄧由啊鄧由,你的骨頭真硬啊!”
風呼呼地刮著,比傍晚那會兒冷多了,我時時刻刻打著冷顫,冰涼的牛奶先凍死我的舌頭和牙齒才順著食道襲擊我的胃,真是由內而外的冷吶!我走著,不知道上哪好,姑且哪有燈光哪里去,最好再到一家便利超市,沒有老太太盯著的那種。
我穿過兩個十字路口,不由自主地右拐,再右拐,路上,我看到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女人穿著紅風衣,垂著長發,低頭坐在花壇上,旁邊放著旅行箱,那個男人蹲在女人跟前,很嚴肅地說著什么,我不知道哪來的火,就想和他干一架,還穿西裝,壓根就是狗熊,不是有句歌詞說,“好男人不會讓心愛的女人受一點點傷”嘛,那頭狗熊居然讓那個女人這么晚在沒有一個人的街頭吹風!雖然我不知道他們之間什么關系,什么情況,但一種莫名的憐香惜玉催發我的怒氣,連我自己也嚇一跳,怎么一反常態了,英雄救美一向是我幻想中的情節,畢竟我只是這樣想,沒有這樣做。我開始懷疑是不是午夜的風有助于激發一個人的斗志,明天和大合討論討論。
我剛穿過第三個十字路口,牛奶喝完了,前面沒有路燈,我決定回去,到家樓下的便利超市過一夜算了。經過一家餐館,里面有一半的桌子坐滿了人,雖有些冷清,但比起我來,是夠讓我羨慕了。里面好像很暖,吃飯的都脫去外套。有些靠窗坐的人詫異地看著我,我加快了腳步。
又看到那個男人和那個女人,姿式一點沒變,這時我在馬路這邊,他們在對面,我再沒有想打架的念頭,只希望這夜快點過去。我如果不回去的話,今后可以自由些了,其實我很想告訴他們,我一點也不想考大學,我不想擠在這種前赴后繼的獨木橋上,我怕自己走不完就被擠到橋下的急湍里再也伸不出腦袋來。我沒自信的,堂堂七尺男兒我究竟怕什么?我也說不清,我一直有個念頭,讓我這個沒用的廢物死掉,讓弟弟留在爸媽身邊,這樣對誰都好,他們會幸福,我也不用煩這煩那,可以永遠躲開高考這一天。為什么我沒死,卻好好活著,這就是命運給我開的玩笑吧,該活的死了,想死的活下來,我不可能像攀那樣讓爸媽滿足、驕傲、和睦。攀的死,使我這個一無是處的從被人遺忘的角落里走出來,卻陷于無盡的失望、嘲笑、比較中,攀,你活過來罷!求你了。
深呼一口氣,我抬頭,看到兩排橘黃色柔和的路燈,路燈很多,一直到視線的盡頭。突然,我覺得路燈在哭泣,撒下橘黃的淚,鋪開在地面上,照亮我前進的路。路燈,你在哭泣,為我這么個廢物,整天無所事事、虛度光陰的臭小子,老天都把我扔在地上不聞不問,你卻為我落淚!因為我是這條路上唯一的行人,唯一注意你的人么?
我的確很富有荒誕的想象力,一個大男人學起瓊瑤來了。可是一剎那,我真的感動了,感動得想落淚。大晚上,快夜里1點了,一個穿毛衣的大男生在空無一人的馬路上——哭,絕對讓人笑死。我還是制住了。大概我忘了眼淚是什么味道了,呵呵。
我坐在便利超市里看一本《影評》,那老太太沒有站在我旁邊盯著我了,但她時不時繞到我面前瞧我一眼,小超市比外面暖和多了,我有點喜歡這家小小的東西卻很貴的超市了。
等我快看完書的時候,我被老媽發現了,帶了出去。那個老太太對著我笑了一下,我莫名其妙地也笑了,一定很僵硬,很難看。
老媽只說了句:“跑得我腿都酸了,你爸氣死了。”
回到家,老爸已經睡了,他竟睡了。老媽說:“早點睡,電熱毯已經開了。”說完就回房間了,她的背影讓我體會到讀朱自清寫《背影》時的感覺了,這時爸媽的房間傳來一陣細語。
“兒子找到了?”
“你不是不要這個兒子了嗎?”
“太心急,你還生氣嗎?”
“你也不去找……這外面天這么冷……你真忍心……”
“我去,兒子不肯回來怎么辦,我在家里也急啊……”
“……”
我關上門,看見窗外那排亮著的路燈,一滴滾燙的東西劃破臉頰的冰冷,留下一道暖暖的痕跡。
作者系江蘇省無錫光華學校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