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叢中隱芳蹤
隨幾位搞民間藝術的朋友去河北省蔚縣,是想看看名揚海內外的蔚縣剪紙。蔚縣的剪紙固然非常好,刻工點染別具一格,能人巧手遍地皆是,有的村落,幾乎家家開著剪紙作坊,男人是總裁,女人是“財總”,天天點票子,且收入均為清一色的美元。于是同伴中有人亂出點子,說,別再收美元了,跟外國佬要歐元,歐洲就要并成一個國了,堅挺??!
我是一個喜愛閑游野逛的人,無論美元和歐元,都提不起興趣,能夠吸引我的,倒是蔚縣的山水。在我的纏磨下,蔚縣的朋友帶我們去了一趟小五臺山,不想這一游,倒是游出一個奇跡來。在“空中草原”上,我們竟然發現了雪絨花。
其實,小五臺山離京津地區并不遠。從天津驅車經北京奔張家口,過宣化向南一拐,就是與山西廣靈毗鄰的蔚縣了。在我原來的想象中,蔚縣是個蠻荒之地。早年我當兵時,曾到過張家口以西以北的部分地區,除了寸草不生的禿山,便是一片連一片的沙丘,放眼望去,總有一種想哭的感覺,如若趕上大風,天地一片渾黃,攪得人心里如一團亂麻,哭都不想哭了。在這樣惡劣的自然環境中,人不過像一粒砂,被無情地拋來拋去。
蔚縣卻是另一番景致。這里西倚太行,其凸起處層巒疊障,奇峰秀谷之間,閑云飛渡,萬鳥競翔,東部平原上,水草肥美,牛羊成群,哞哞哞咩咩咩的,薄暮時分,遠近的村落炊煙裊裊,狗吠雞鳴,讓人疑是誤入了世外桃園。
那日,撐一肚子的哈猴包子,還有素鹵豆腐腦,還有蔚縣粉坨,灌了一壇大黃米酒,我們便沿飛狐口,步入一條峽谷。深入其中,但見溪流潺潺,抬頭仰望,已沒了天日。蔚縣的朋友,也是個文人,他說,此為翠屏山,明朝熊偉曾留有一首吟詠翠屏之詩,曰:絕壁橫空峙,遙看恰似屏;色添山雨潤,影見水波淳;石發鋪晴碧,嵐光抹曉青;別來驚歲晚,回首若為情。幽谷愈來愈深,人跡杳無,閉目細聽,只剩了偶爾的鳥鳴和風聲,而峽谷的盡頭,就是西甸子梁,也即所說的空中草原了。
空中草原這個名字起得很富詩意。曰“空中”,是因其地處海拔2100多米處,謂“草原”,則緣于方圓30多平方公里的高山之巔,竟平坦得如同展開的綠毯,草盛沒膝,百花爭奇,一朵朵云貼著地面,走走停停,隨風而行,即便是在呼倫貝爾,也難以找到這樣的去處。
我渾身放松,躺在花叢之中,聽蜜蜂在耳畔嗡嗡。睜開眼時,見一只胖胖的地鼠,躲在距我不到一米的地方,炯炯有神地望著我。翻身坐起,地鼠惹人發笑地站了起來,像泰森一樣地沖我揮了兩拳,剎間就不見了。而一只野雞卻又悠閑地逛到了我的腳邊,以為我是一株樹樁,待我要逮它,它才展開美麗的羽翅,沐著陽光撲楞楞地飛走了。有馬朝我們馳來。一個紅臉漢子問我騎不騎馬,并說他的馬性格靦腆,溫和著呢。那是一匹大白馬,膘肥體壯。我給了漢子十塊錢,跨上馬去,漢子樂得咧開嘴,牽著馬一路小跑,喘息著說,前面的花更多,有百里香,有天仙子,有金絲蝴蝶,還有雪山點地梅,多著呢!我說,你不要跟著馬跑了,太累。漢子說,不累,我天生就是一匹馬呢!他的話讓我心里有點兒發酸,我又給了他十元錢,漢子癡癡地看著我,把韁繩松開了。白馬馱著我在草原上飛奔。天上的白云伸手可及。我們跑著,跑著,一直向前跑著,如天馬行空,那種恣意,讓我覺得自己變成了威武的成吉思汗。
休息時,一位同伴舉著一朵花得意洋洋地回來。我們都笑他,說一個大男人,就是想對姑娘獻殷勤,也要把花藏在屁股后頭。同伴則一味地興奮著,嚷著,知道嗎,我找到雪絨花了!我們湊過去,瞧得真切了。這是一朵淡紫色的小花,其葉瓣上,長滿了白色的絨毛。同伴剛從奧地利歸國不久,他說,在奧地利,當地人最引為自豪的是湖光山色,其次就是雪絨花,奧地利人十分肯定地說,在全世界,只有他們國家的高山上,才能生長這種稀有的植物,我已經用數碼相機拍了照,過幾天就給他們傳過去,我要告訴奧地利人,我們中國,也是有雪絨花的!
于是,我們又散開去,四處尋覓著這種淡紫色的花朵。果真找到了不少。不過我們沒有采摘。就讓它們靜靜地繁衍生息,有一天,也讓奧地利的朋友,來一睹中國雪絨花的芳容吧!
暖泉鎮里打鑠花
暖泉,是個古鎮,距蔚縣縣城大約15公里。
蔚縣的朋友說,暖泉其實就是一本活著的史書。在壺流河谷發現的許多遺跡,都可以證實,最晚在戰國時期,就已有人類在暖泉一帶定居。同時,這里也是歷代兵家必爭之地,可以肯定的是,明清時,暖泉即已發展成三堡六巷十八莊。古人在一個小小的暖泉,連修了北官堡、西古堡和中小堡,足見其在軍事上防御的重要。即便到了今天,暖泉的古甕城、堡門樓、堡墻、堡壕等,也是格局完整,古戲樓、古宅院保存得完好如初,華嚴寺、地藏寺、觀音殿、關帝廟、五道廟等寺院更是星羅棋布,遍灑全鎮。
我們到暖泉,當然要看這些古跡,但好客的蔚縣朋友神秘地告訴我們,晚上,就宿在暖泉了,等天黑下,讓你們看一樣這輩子都看不到的東西。蔚縣朋友的話,吊起了我們的胃口,于是紛紛裝傻充愣地問:那是什么東西呀?是美女在暖泉里浣紗?還是沐???朋友笑而不答,只讓我們多吃些暖泉的糊糊面,還有豆腐干,最終囁嚅著說,吃吧喝吧,別餓著,那東西得看到后夜晌呢!
等得心焦死了。
天終于黑透了。
我們穿街過巷,隨著向導,奔了白日已細細看過的北官堡堡門樓。一路上,全是涌動的人流,就如多彩的泡沫在河里漂。暖泉鎮的人像過年一樣,有的還穿上了新衣裳。他們沖我們鼓掌。他們毫無顧忌地歡呼。一位老人還同我們握了手,問我的同伴們是不是張家口來的首長?見我戴著眼鏡,他是硬立正,喊了一句:中央大首長好!我們強忍著笑,憋了一路,到了堡門樓下,再也憋不住了,全都彎了腰,樂得腸子都疼了。蔚縣的朋友說,這里民風淳樸,百姓們見了客人,總是叫首長,宛如對當年的八路軍,親熱著呢!
堡門樓下已經擺了兩座小煉鐵爐,鼓風機嗷嗷地叫著,爐子里的烈焰吐著舌頭,爐上堆積的生鐵、銅和鋁等,正在一點點地溶化。這時,一個反穿老羊皮襖,頭戴濕草帽的老漢走到場地中央,抱了抱拳,說,遠方來的尊貴客人們,今晚兒我們表演的是打鑠花。聽說過打鑠花嘛?打鑠花是暖泉鎮春節社火的一項獨特內容,也是我們的祖宗傳下來的一個寶,別處看不到的。我們的表演一般都是在正月,現在是幾月?對了,八月!八月就八月,三伏天兒也打了,為的是讓客人長長見識,打嘍!
場內的所有人都在歡呼。
隨后,幾位壯漢將已經溶化的鐵水灌入火磚煲里,快步地抬到堡門前。反穿羊皮襖的老漢操起一把柳木勺子,在水桶里蘸了蘸,然后舀起一勺火紅的鐵水,只輕輕地一甩,鐵水便潑到了堡門樓上方的磚墻上。滾燙的鐵水碰到堅硬的堡墻,猛然炸裂且噴濺開來,形成了巨大的樹冠狀形火花。一時間,黯夜亮如白晝,眼前也是一片五顏六色,睡著的鳥兒被驚醒,一群群地在堡樓上空紛飛,其壯觀景象,即便是城市節日的禮花,也會失了顏色。而待幾位羊皮老漢同時出場,同時將鐵水打到墻上,表演也進入了高潮。暖泉鎮的人喊著:好著哩,好著哩!我們也跟著喊:好著哩,好著哩!有那么一刻,我也手舞足蹈著,以為自己不是在暖泉,而是身處玉樹瓊花的仙境。
的確是大大地開了眼。我對蔚縣的朋友說,啥時也到天津打一場。
朋友便笑,說,那你可得多準備些狗不理包子啊,他們能吃著哩!
拜燈山與燈影戲
朋友說,到了蔚縣,一定要去呂家莊看看燈影戲,不然等于沒來蔚縣,有民謠曰:“過節不聽燈影腔,再好的酒肉也不香;開年看幾場燈影戲,一年和老婆不生氣?!?/p>
不過那天我們沒有去成呂家莊,因為上蘇莊為我們準備了“拜燈山”,呂家莊的戲班子,也就挪到上蘇莊來演了。
上蘇莊緊鄰著山西。上蘇莊離山西到底有多近呢?蔚縣的朋友說,譬如蘇老五家的小毛驢挨了一鞭子,跑了,蘇老五讓他兒子去找,僅一袋煙的工夫,兒子就把毛驢牽了回來,并說,這畜生,正在山西啃草呢!正因為離山西只有一步之遙,所以上蘇莊里的人一張口,外地人便以為一不小心,碰到閻老西兒(錫山)。
天色向晚,群鳥歸林,站在高處俯瞰,上蘇莊的大街小巷,全部燃起了麻油燈盞,星星點點,錯落有致。而通往燈山樓的石板路上,燈光猶亮,喧鬧異常。據說,明朝嘉靖年間,上蘇莊立村建堡。根據五行相生之理,取火生土之意,在堡墻南端,建起燈山樓一座,以供火神之用,但又怕火神過旺,生出事端,便又在堡墻北端筑起三義廟,供奉著劉備關羽和張飛,按民間的說法,劉備是壓火水星,這樣就可以火生土,水克火,水火平衡,于是天下太平。拜燈山,要在燈山樓和三義廟之間的十字街口,豎起一根高高的燈桿,并將火神的牌位供于燈桿之上,燈山樓的上千盞油燈也在層層木架上擺出吉祥圖案,煞是壯觀。鳴炮發令之后,村民們吹吹打打,將一名燈官,也即裝扮成縣令模樣的男童抬到獨桿轎上,三拜九叩,一路下去,于陣陣鞭炮炸響之后,燈影戲也宣告開場。
從呂家莊請來的戲班演的是打臺小戲,也就是皮影戲。只是這里的皮影用的不是驢皮而是牛皮。一陣鑼鼓過后,燈光將牛皮小人兒的影子投在那塊白布上,小人兒由幕后的藝人操縱,做著各種姿勢,晃晃蕩蕩的很是鮮活,其他的藝人則邊拉邊唱,身兼數角兒。呂家莊的燈影戲,受了山西“碗碗腔”的影響,旋律高亢激昂,起伏急驟,聽著有點秦腔的味道兒,很是過癮。那晚,我們聽了一出《賣餅》,說的是武大郎與潘金蓮的故事。有幾個同伴聽不懂,我就充當了臨時翻譯,因為我當兵時總去陜西山西一帶,那里的土話,該是不陌生的。接下來的一出為《京東橋》。一開場,唐僧念了一段道白:嗯哼!西天路上一只鵝,口含靈芝念彌陀,卷毛倒有修行意,為人不修待如何……后來便是唱,可剛唱了一句“悟空前邊把路引”,竟突降瓢潑大雨,只一瞬,大家全都變成了落湯雞。蔚縣的朋友怕我們淋病了,催我們趕緊上車。停車場在幾百米之外,我們狼狽不堪地跑著,還有一人丟了一只鞋。
車子發動了,我再回過頭去看那個小小的戲臺,依舊是燈火通明,戲也還在唱著,上近千名觀眾一會兒叫好,一會兒哈哈大笑,恍如根本就不知道天在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