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世佑
近年來,由于研究生培養質量不盡人意,加之博導剽竊他人成果、碩導涉嫌性交易泄題等事件接連出現,責問導師群體職業道德的輿論不絕于耳,教育部頒發的“學術道德建設”、“學術規范”等文件也接踵而來。這多少有點像海德格爾所說的,“哪里有危難,哪里便出現拯救。”至于拯救的過程與成效究竟如何,倒是更值得關注。
僅就導師而言,如果單純強調為師者的職業責任與職業道德,卻忽略關于導師權利的落實與追問,不僅在學理上說不通,而且難以調動多數導師的主動性,把責任落到實處。為了讓導師們切實負起責任來,除了應當盡快喚醒失職者的自律,整頓師資隊伍,加強制度化的他律之外,恐怕還須適當討論《教師法》、《高等教育法》等法規交代得比較籠統、含糊的權利部分,讓他們明白自己該做什么和能做什么。有鑒于此,筆者提出一個與導師的責任相對應的話題:導師的權利。當權利的行使與責任的承擔一同啟動時,那就正如康德說:“我躺在床上,夢想著生活是多么的甜美;猛然醒來,我才發現生活就是責任和義務。”
事實上,且不說大學教授能否像文化程度不一的村民遴選村委會主任那樣,理直氣壯地行使自己的投票權利,把《高等教育法》第十條規定的“實行民主管理”落到實處,也不管個別新銳校長是怎樣學著蔡元培、竺可楨們的語氣說話,偶爾來一句“教授治校”,至少在研究生的培養環節中,教授與導師就不應總是充當被動的管理對象,成為高等教育“大躍進”的犧牲品,還代人受過,分享罵名。
擴招逼迫學術尊嚴
招生質量是培養質量的基礎,導師有權直接過問招生環節。為了確保生源的質量底線,讓部分導師從修改碩士生乃至博士生的錯字、病句的低級勞動中擺脫出來,他們理當抵制來自校方與教育管理部門違背教育規律而層層加急的擴招行為,尤其有權拒招那些既缺乏基本的學術訓練、又毫無學術創新潛質的政府要員與先富起來的商潮紅人。應當盡快形成如下基本共識:不管這些官、商將對所在學科、學校的“貢獻”會有多大,那都與學術無關,誰都無權突破研究生特別是博士生培養潛質的基本底線,無權損害學術與學府的尊嚴。任何試圖突破招生底線、損害學術尊嚴的行為,均可視為學權交易或學錢交易而嚴拒之和披露之,而不是默認之和欣喜之。如果一定要招收這樣的考生,也應當經過正常的考試程序與錄取程序,公開其結果。正如蔡元培、陶行知、李大釗等人當年聯名強調的:“‘公開(Publicity)是打破一切黑幕的唯一武器。”至于個別導師見錢眼開、見權眼熱,專招官員與富翁,亦當接受輿論監督,公布家底。
導師不僅有權拒招官員為徒,而且有權以抵制教育腐敗的名義,拒絕與那些既遠離教授職業又疏于學術研究的官員為伍,至少應當通過貨真價實的匿名評審制度,把行政官員加盟于導師群體限制在最低程度。早在1946年,蕭公權在《學術獨立的真諦》一文中就明確指出:“我們必須把學術自身看成一個目的,而不把它看成一個工具。國家、社會應當有此認識,治學、求學者的本人應當有此認識。所謂學術獨立,其基本意義不過就是:尊重學術,認學術具有本身的價值,不準濫用它以為達到其它目的之工具罷了。”他還說:“學術獨立不是要學術與社會生活隔離,而是要學術能夠擺脫社會惡劣風氣的影響。”“學術獨立不是要違抗教令,不遵法紀,放棄國民的職責,而只是要在求學過程中劃分政治與學術的界限。……倘使一個學人把學校用為政治活動的地盤,把學生用為政治勢力的工具,把學術用為政治企圖的幌子,他這樣地把學術當作了政治的附庸,而毀滅了學術的尊嚴獨立。倘使他的心力用于政治活動者,多于他用在學術工作者,他雖未必因此犧牲了學術的獨立,但是他已經犯了‘喧賓奪主的錯誤,也不足以稱為一個忠實的學術工作者。”前賢的勸示言猶在耳,擲地有聲。
導師還應有權抵制那種從高考制度延伸而來的“高分低能”的應試模式,拒收某些雖然初試合格但復試表現很差的考生,適當擴大復試成績的權重,寧缺毋濫,或者通過增加導師的破格復試權利,予以適當的補救。為了盡量避免導師的主觀判斷出現誤差,防止個別導師的錄取作弊,則應借鑒歐美許多高校的程序設計,借助于導師組的力量,進行集體面試,共同把關。不軌行為一經發現,自當追究責任,卻不必因噎廢食,削弱導師的招生主動權。
治學需寧靜
治學需要寧靜,學術需要積累。“近代科學昌大,學術趨于專門,一個人想要學有所就,勢必要窮年累月,專心致志,才能收功。”如今的高校今天來一個“工程”,明天換一個“工程”,好像教師就是泥瓦匠,不得不疲于應付。還有各種名目的檢查、驗收、評比、競賽,使得神州之大,也快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了。為了確保基本的研究時間與教學精力,導師有權拒填那些漫天飛舞而且頗有難度的量化表格,尤其有權拒絕自撰關于“學術地位”、“社會影響”之類無異于誘導和縱容自吹、有損填表者之尊嚴的表格。“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如此填來填去,不僅無助于提高導師學術水準與指導能力,反而徒耗其學術生命,助長浮夸風氣。近年來,那些了無新意、無病呻吟的論文、專著之所以層出不窮,在較大程度上就是此類只重數量卻輕質量的量化管理體制與無休止的功利性評比機制擠壓和誤導出來的。
學術乃天下之公器,大學是求真的職業練場,管理部門應當盡快摒棄衙門理念,莫把學府當官場。不要以為只有千方百計給那些學術水準相對高一點的導師一官半職,弄出一個行政“級別”來,再加上政協委員、人大代表之類社會兼職,才算是對他們的重視和重用,才叫“人盡其才”。如果這樣,就等于一邊喊“接軌”,一邊鬧鬼。
只要我們稍微正視我國高校教師隊伍的先天不足與后天失調,就不難發現,任何分散其學術精力的舉措都無異于雪上加霜。我國目前的博導群體是以1949年以后接受本國高等教育的人才為基本隊伍,而且隨著退休制度的實施,1949年以后出生的人還占絕大多數。正是那一連串的政治運動,尤其是那個大革文化命的荒唐歲月,戛然中斷了并非朝夕之功的學術傳承,還給教師的職業道德與尊嚴留下抹不去觸還痛的傷痕,用一位詩人的話說:“我們是吃狼奶長大的一代。”對多數人來說,教授與導師的;角色都是不能承受之重,都不過是過渡性的人物,勉為其難而已,哪來那么多的“大家”,更不用說“大師”了。
半個多世紀以來,先是接二連三的政治運動的沖擊在先,嗣而商品大潮緊隨其后,弱不禁風的校園好不容易熬過了“教育革命”的喊殺聲,“教育轉型”的叫賣聲卻又不期而至,從有序到無序的利益驅動就更加容易給學術浮躁之風推波助瀾,乃至沉渣泛起。在我們國家,從政府官員到一般民眾,至今還普遍缺乏對學術的敬畏之心,好像誰都可以寫論文,出專著,評教授,做導師。一邊是加速校園的商化與節日化,好不熱鬧,一邊卻在高呼“創辦世界一流大學”,匪夷所思。
導師有權過問培養經費去向
不少高校都要求研究生在完成學位論文之前,必須發表兩篇論文,而且必須在什么“級別”的刊物發表,否則就不算,就不能授予學位,逼得許多研究生叫苦不迭,挖空心思拼湊文章,求神拜佛發表文章。為了確保學生專心準備學位論文,導師有權抵制此類違背國際培養慣例的土規定,堅決排除來自管理部門的干擾。應當盡快明確一個基本的認識:授予學位的主要依據甚至唯一依據就是學位論文本身。近年來,我國之所以出現碩士生與博士生濫發劣質論文,甚至一稿多發,鬧得烏煙瘴氣,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動因,就是來自管理部門的硬性發表規定,逼良為“娼”。
如果說研究生的培養質量主要是通過學位論文的質量體現出來,那么,就論文質量而言,選題是關鍵,資料是基礎。導師有權要求管理部門公開研究生培養經費的全部去向,根據學科的不同特點,分別增加下撥的比重,以便為基礎學科的學生收集資料提供基本的經費保障。以史學為例,為了不使學術創新停留在嘴邊,至少應將30~40%的培養經費用于學生反復查閱和整理檔案文獻資料,不要讓那些家境不佳的學生為了自掙資料查閱經費而兼職過多,過于分散其研習精力,透支身體。
管理部門也該為“全國百篇優秀論文獎”之類評比活動降點溫了。近年來,許多學校為了爭奪多少有些炒作性的高校排行榜的名次,就很看重這一年一度的“全國百篇優秀論文獎”,不惜代價,大搞“優秀博士論文啟動基金”、“創優基金”之類,只偏愛少數人,卻忽略了劉多數研究生本應給予的那份投入。看來,還得盡快回到常識的層面來:倘若沒有水漲,哪來船高?如果沒有大多數,博士生的合格與優良,哪來少數人的出類拔萃?即使在全國數萬博士生中評出 100人的真優秀,其實際意義究竟有多大?
鄧曉芒拒續“博導”、陳丹青憤然離職與賀衛方辭招碩士生的舉動,逼問導師的權利與落實,多少給沉悶的導師隊伍增添了一點生氣與亮色,順便給同行們挽回了一點體面,卻遲遲不見管理部門的回應,頗費猜思。如果有人以為這不過是偶發性的個人行為,無關宏旨,那就未必。“解鈴還需系鈴人”,體制上出現的弊端,還得通過體制的變革去解決。既然培養研究生的事情還得有人繼續干下去,那就不能只談教授的職業道德與學術規范,卻只字不提導師的權利。盡管我們已經告別了“不出代議士不納稅”的梁啟超時代,但要履行權利缺位的人才培養職責,同唱高等教育的“大躍進”,畢竟巧婦難為。一個好的導師固然可以帶出幾個好的研究生,一個好的體制卻可望造就出一批或若干批好的研究生,甚至可以爭取連續帶好。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作者為中國政法大學歷史研究所所長,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