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 義
黃昏時分,馬車抵達這座百里遠的小鎮。
“要在這里住一夜了。”父親看著兒子,拍了拍“栗子皮”濃厚的鬃毛。妻子病故,除了十二歲的兒子,這匹馬是他生命中的一個珍寶。
“行。”兒子從車上抱下鋪蓋卷兒。今天,鄉村學校也放暑假了。他跟父親出門拉腳兒,鍛煉鍛煉。西望行程,落日群山之間駕起獨輪,如赤炭中的燒紅的鐵塊,大片的紅與大片的黑輝映一體,透射出蒼茫和沉厚。
“拿食料喂喂它。”父親吩咐。兒子拖下條麻袋。里面沙沙作響,是寸步不離的麥糠。就在他向外掏糠的時候,一只大刺猬滾了出來,扎疼了他的小手。
“哎喲!爸爸你看———”
“什么啊?”父親走過來,發現地上花白的刺猬,“咳,怎么連它也帶來了?”
家中有垛麥糠,里面住著一窩刺猬:母刺猬和它的三只才出生的小刺猬。這就是那只母刺猬。一定是裝麥糠沒注意,將它裝了出來。“怎么辦啊?”兒子停下手。
能怎么辦呢?父親搖搖頭:“不好,家里還有三只小刺猬哩。一天了,那么小。”
“我們要明天才能回去。”兒子臉朝西轉,嘆了口氣。
“最快也要這個時候到家。”父親掃視夕陽。
“它們會餓死吧?”
“一天一夜,很有可能,也不一定。先把它裝進去,明天咱們早點回家。”
月出東南,像墨綠的麻地鉆出個脊梁,呈現銅的色澤和質感。“栗子皮”靜靜地嚼吃麥糠,有時也打響鼻。那迷人的沙沙聲,散發出一股幽幽的氣息。
父親坐著,一口接一口咝咝地吸雪茄。妻子臨走,抓住他的手說:“你要照看好孩子。”這還用說嗎?我的兒子!可他當時什么也說不出,只一個勁地掉淚。現在想想,多可惜。“放心吧!我,你還不放心嗎?”他時常這樣自言自語,似面對暗中的她。讓兒子跟著出來,并不是叫他干活,主要是怕孤單、省牽掛。看到兒子,他就渾身是勁,仿佛看到了美麗的妻子。
兒子也沒睡著。他仰臥席上,盯著父親的背出神。母親去世后,父親胡子長了,話少了。但對他卻溫柔百倍,有時“柔”得讓他不習慣,受不了。“多好的爸爸啊!”這么累是他樂意的。一來能幫父親,二來呢,他覺得父親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你餓了吧?”父親問。
“不餓,你呢?”
“我也不餓。”
“那就睡覺吧,翻山越嶺跑了一天,挺累,睡吧,明天還得早起。”疲倦如同烈性白干,使他們沉睡了過去。
第二天清晨醒來,兒子想麻袋里的刺猬,打開一看,刺猬沒了。
“刺猬呢?爸爸,刺猬呢?”
“跑了嗎?找找。”
車上車下沒有,四下里找找還是沒有。“跑哪去了?這個家伙。”父親不打算再找了,“耽誤事兒了吧?你看!小刺猬是白搭了。”
“胡亂跑!”兒子有些憤恨。停了一會兒,他問:“小刺猬好喂吧?”
“問那個干什么?也可能沒事兒。”
兒子點點頭,懷著一腔惋惜,不再說話,黃昏時分馬車終于返回小村。兒子跳下車,跑去看那三只小刺猬。
“爸爸!”兒子驚叫道,“大刺猬回來了!”
“是嗎?”父親慢慢走近,“哪里?真是它嗎?”
“是!是它。”
“像!”父親伸手捧起刺猬,“咦?它怎么回來的?百十里山路啊!”
“血!爸爸你看它肚子上有血。”
“對,它是爬回來的,磨破了。也不知道回來多久了。百十里地,翻山越嶺,連滾帶爬啊!這家伙真厲害。”
“它怎么認路呢?這么遠,還在麻袋里。”
“就是呀,怎么認路呢?奇怪,就是人,也沒這種好記性。它牽掛著幾個孩子———小刺猬啊。想它們,想著想著,就回來了。”父親邊尋思邊解釋。
“再遠它也能認得路嗎?”
“嗯。當娘的就是這樣,真不孬。”父親只顧感嘆,沒留意兒子俊秀的雙眼已波光粼粼。
(文/秦楚摘自《中華活頁文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