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里是十字路口,三條小路通往山區,只有一條大路通向城市。危小鳳站在這里,心事重重,就像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她是家在最僻遠山區的學生,剛參加完今年的中考。她報考的志愿是榕城師范學校,若能考上榕城師范便有走出山區的希望。為求個好運,今天她拉上同學袁月晴,到這十字路口旁的一座神廟里燒香。
神廟里供奉的是一尊白胡子的裴仙師。危小鳳上香膜拜,心意虔誠,她跪地祈求一番之后,站立起來,發現袁月晴還呆呆地站在一旁,便催她趕快下跪禱告。
袁月晴神色黯然地說:“我考得不好,恐怕求也無用。”
“有用,有用,裴仙師會保佑你這樣有上進心的弟子。來,我幫你祈禱。”危小鳳拉著袁月晴一起跪下,口中念念有詞:“裴仙師啊,你老人家也要保佑袁月晴同我一塊兒考上榕城師范學校,我們兩人如同姐妹,不能有個上下。我們一起許愿,以后若能成為吃皇糧的國家干部,一定備下三牲厚禮報答你老人家,還有——”危小鳳征求袁月晴的意見:“我們給老仙師塑個新的形象,也就是塑個金身好嗎?”
袁月晴嗯了一聲,此時就是叫她許一座金山、銀山,她也會滿口答應的。
奇事出現了,泥塑土胎的裴仙師忽然講話了:“兩個小女子聽著,我現在就可以宣布你們的命運,袁月晴考上榕城師范學校,危小鳳回老家野猴嶺嫁人,她要嫁給……”
袁月晴驚訝之余,來了精神,好奇地問:“要嫁給什么人呢?”
只聽一個聲音吞吞吐吐地傳出來:“她要嫁給……嫁給劉三猴!”
危小鳳又急又臊,愣了一會兒,驀然明白了什么,躡手躡腳地走到裴仙師神像后面一瞧,這一瞧叫她火冒三丈,她抓起旁邊的一把掃帚,劈頭蓋腦地打過去,邊打邊罵:“你這該死的劉三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打死你!打死你!”
這時,從神案上跳下一個尖嘴猴腮的男青年,他就是劉三猴。他被小鳳追打得像猴子一樣亂蹦亂跳,那樣子既狼狽又滑稽,惹得袁月晴轉憂為樂,吃吃笑個不停。劉三猴躍上一個窗臺,閃身做個鬼臉,嘻笑地說:“危小鳳,你是一只飛不出野猴嶺的土鳳凰,劉三猴不娶袁月晴,單要娶你了!”話聲剛落,他的腳一個踩空,跌入了窗下的一口小池塘。袁月晴驚得尖叫起來。哪知劉三猴三扒兩劃,就爬上來,一溜煙跑走了。
這劉三猴也是野猴嶺的人,是危小鳳八竿子還打不到的一個遠房表哥,也在縣中學讀過一年書,也認識袁月晴,后來就跟人進城四處打工。劉三猴最愛跟女孩子打打鬧鬧,今天他偶然跟上了危小鳳和袁月晴,便借裴仙師的金口,來個逗弄取樂。但他狗嘴里吐出的那些碎話兒,卻在危小鳳的心底留下一抹陰影,使她有些心神不定。
危小鳳想了想之后,又合起雙掌,默默地站在裴仙師神像前。等她心平氣和之后,便與袁月晴約定,下月十五廟會這天,還在這十字路口碰頭,一塊兒到學校看分數。兩人分手了,袁月晴從一條小路走向袁家店,危小鳳從另一條小路走向野猴嶺。
二
野猴嶺,是個野猴子也難得摘一粒野果子的地方,野猴子都翻山越嶺逃離了,可見這地方是又窮又偏僻,留不住人。危小鳳算是野猴嶺的一只小鳳凰,也想飛離這貧瘠的家鄉。她從鄉小考上了縣中,考分全縣第一,讓野猴嶺的人自豪了一陣子。雖說人是進了縣中,但作為初中生還得回野猴嶺窩著,想要飛離家鄉,還只是夢想而已。今天中考完畢,她背著行李回家,不知往后的命運將如何安排?
她走進家門,第一眼就驚詫不已。爹躺在床上,兩條腿夾著木板,綁著繃帶,看來傷勢不輕。弟弟妹妹說,爹幾天前酒癮大發,喝醉了,跌下山溝溝,傷了雙腿。
爹醒過來了,他挪了挪傷腿,對女兒說:“你回來就好,爹的腿不能恢復原樣了,你娘去得早,你弟弟小,妹妹更小,家里缺的是勞動力。上月你二姨來提親,我看三猴這孩子怪機靈的,他一個人啥活都能拿下來。你別不好意思,一結婚就是劉家人了,你娘嫁給我的時候才十五歲,你今年都十六了。”
危小鳳沒任何思想準備,但她拒絕了爹的勸說。一是不喜歡劉三猴,二是她要上學。可爹說:“反正你也考不上學,考上了也上不起學,再讀三年得花多少錢?錢從哪兒來?”
危小鳳急了,她沒說自己考的是師范,沒說中師一畢業就是國家干部,她只說一句:“我的終身大事我自己作主!”父女倆談不下去,只好不歡而散了。
在孤立無援之時,危小鳳多想找同學袁月晴傾訴一番,借以消解滿腹的苦楚。她真羨慕袁月晴有個好爸爸,不但有本事當上袁家店的鄉長,最主要的是他愛女兒如掌上明珠,絕不會叫袁月晴做她不愿意做的事情。可自己呢?不管大事小事都得看爹的臉色,她為此苦悶彷徨了好幾天。
危小鳳數著日子,等到了十五廟會這天,她趕了三十里山路來到十字路口,等呀,等呀,就是不見袁月晴到來,她急得快掉下了眼淚。無可奈何,危小鳳只得一個人到廟里燒香,再次祈求裴仙師能給她中考得一個高分。算來還真靈驗,她燒完香,一到學校,班主任張老師就對她說,你考了598分,估計師范中專能上線錄取。危小鳳發自內心的喜悅和感激,恭恭敬敬地向張老師鞠了一躬。當她又問袁月晴考多少分時,張老師苦笑著說:“只有405分,月晴的爸爸昨天來學校問過,月晴錄取的希望不大,他爹正愁著呢。”
事情變化得太快了,現在不是危小鳳向袁月晴傾訴滿腹的苦楚,而是危小鳳為袁月晴感到惋惜。她想,應該鼓勵月晴明年再考,可月晴會怎樣想呢?她今天不愿來見我,可能她已知道了自己的考分。我再去找她談心,她會不會誤解我是在笑話她呢?危小鳳前后思量,還是等一段時間再說吧。
回到家里,危小鳳決定先不和爹說考分的事,等通知書下來,落實了情況,自然爹和野猴嶺的人都會大吃一驚。
危小鳳心里美著呢,時而也就哼著自己喜歡唱的歌兒。看小鳳今天心情這樣好,爹叫劉三猴過來喝酒。小鳳也挺給面子,炒了幾碗菜端到爹面前。爹說:“來,你弟弟妹妹也過來,大家一起喝,喝酒有啥不好的?‘一天三場酒,活到九十九’。”沒想到,這場酒竟然從下午一直喝到太陽落山,當晚爹沒有叫劉三猴回家,他早爛醉如泥,還能自個兒走回家去?
當晚,劉三猴睡南廂房,危小鳳睡西廂房。睡到半夜,危小鳳聽到門栓響了幾聲,在月光中,她看見劉三猴竟赤裸著身子走進門來。她一邊罵著:“你這臭不要臉的!”一邊害臊地用手遮住雙眼。劉三猴借著酒力,嘿嘿地笑著說:“小鳳,咱倆圓房是遲早的事。你可憐可憐我吧,讓我快樂快樂吧!”說著就動手扯危小鳳的褲頭。危小鳳意識到大難已經臨頭,再不反抗,一旦生米做成熟飯,那就是哭天也沒用了。她急中生智地摸到一把剪刀,手握剪刀,猶如握緊了自己的生命線,危小鳳登時變成了一只雌獅,她怒吼道:“劉三猴,你這個王八蛋,要是胡鬧再進一步,你姑奶奶就與你同歸于盡!”劉三猴沒想到只有四兩力氣的危小鳳,鬧起來會這么膽大,他酒醒了一半,暗罵自己不走桃花運,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第二天一早,劉三猴悄悄地滾回去了,爹裝著不知道的樣子照舊喝自己的酒。危小鳳黑著臉,她想不到當爹的竟這樣狠心,沒有爹的默許,劉三猴敢這樣待她?
經劉三猴騷擾之后,危小鳳變沉默了,她不出家門一步,只默默地做著家務事,默默地等待師范的錄取通知書。今年中考很有些怪,都兩個月過去了,怎么通知書還沒個影子?危小鳳只好又去學校打聽,班主任張老師也覺得奇怪,便往縣教委招生辦公室掛電話。電話是教委胡主任接的,胡主任說:“上次分數可能是我們統計有誤,一時疏忽通知錯了,是袁月晴598分,而不是危小鳳。”
胡主任的話說得像喝涼粉一樣輕松,卻不知危小鳳聽了張老師的轉告后,就如頭上響個炸雷,她驚得兩腿一軟,當場暈厥在地上。
三
危小鳳是劉三猴用架子車拉回家的。她人是回來了,可魂兒還沒回來。接連幾天她和誰都不講話,倒是爹一直在她耳邊嘮叨了:“咱家老墳沒對準文曲星,考不上學,爹不說你一個字,你現在回來了,會干活,照樣過日子。”
“不,就不,今年考不上,我明年還考。”危小鳳突然開了口,話說得很死,說完哇哇大哭起來。
爹攤牌了:“小鳳,你還再上學,你是讓爹去偷還是去搶呢?爹雙腿沒用了,你這不是逼爹去死嗎?”說著也嗚嗚哭起來。
看爹傷心,小鳳心碎了,最后父女倆達成了協議:小鳳先出去打短工,把學費掙夠,再回學校去復讀。再考不上,她就死了心回家種田。
隔天,危小鳳一咬牙,就搭車到榕城去。她在勞務市場站了三天,終于有人要雇個小保姆,每個月管吃管住,凈落300元。雇主是榕城師范學校的一位姓黃的美術教師,聽了危小鳳講述自己的情況后,很受感動,愿意雇她去幫工,白天替他帶帶孩子做做飯,晚上下班,可以由她自行安排復習功課。危小鳳就這樣跟他去了。
有一天,黃老師回來說,危小鳳,真是巧了,我教的一個學生和你同名同姓,也叫危小鳳。小鳳問,她是哪兒的?黃老師說不知道。小鳳又問,你們學校有沒有一個叫袁月晴的新生?黃老師說,我再留意點,給你查查看。
過了些日子,黃老師對她說,學校新生沒有名叫袁月晴的學生。危小鳳感到百思不解,難道她考了598分,第一志愿還錄取不了?她想自己還是去學校找找她,又一想找她說什么呢?現在人家是城里的中專生,而你是幫人打工的小保姆,天差地別的,還有什么共同語言可講?她猶豫好一陣子,終于打消了去找袁月晴的念頭。
過了不久,師范學校要開運動會,黃老師讓危小鳳帶孩子一塊兒到校園玩玩,當她看到那些和自己年紀一般大小的中專生,個個光潔生輝,他們或拉手,或勾肩,無拘無束地邊說笑邊走在路上,饞得她恨不得立馬加入到他們的行列中去。但她是個落第生,還要復讀再考;在羨慕之余,只能無不惆悵地在校園轉來轉去。她信步走到一個宣傳櫥窗跟前停了下來,上面一組校園文藝生活剪影緊緊地吸引了她。其中有一個卡拉OK獨唱的鏡頭,讓她看了有說不出的激動,那個手執話筒的姑娘一眼就認出了,她不就是袁月晴嗎?你瞧,迷人的單眼皮,高高的鼻梁,還有兩個小酒窩,不是她是誰?世上哪有長得如此相像的另一個人?危小鳳決定,既然來了,還是要找找她才對。
危小鳳抱著孩子找到了女生宿舍樓,值勤人員說,這里好像沒有叫袁月晴的新生,叫她自己上樓去看吧。危小鳳就一個門一個門地挨個查找,果然沒有袁月晴。在她感到失望之時,無意間發現一間宿舍門上有貼著名單,她瞅見一個和自己相同的人名——危小鳳。她突然想起宣傳櫥窗里的那個手執話筒的女生,名單上這個和自己同名同姓的人會不會是……是袁月晴?她記起了當初張老師說袁月晴只考405分,后來怎么又變成598分了呢?真的是中招辦胡主任傳話錯了?會不會袁月晴就是冒她的名上了師范學校?這個大膽的聯想使得危小鳳周身都震顫不已。她想既然來了,就該先了解了解情況再說。
貼名單的那間宿舍門緊緊關著,想個什么理由進去呢?危小鳳正在猶豫,這時來了一個留長發的男生,他在走廊的另一頭大聲喊叫危小鳳的名字。這太巧了,危小鳳便躲在一個不顯眼的樓梯拐角里,仔細觀看是不是袁月晴出來。然而看了一眼,危小鳳失望了,出來開門的女子是個雙眼皮、長睫毛的姑娘,而且說一口帶京韻的標準普通話。這女子做一副熱情邀請的樣子,對那個喊她名字的男生道:“尊貴的客人,請進吧。”
危小鳳在極度的失望中怏怏歸去。她罵自己瞎猜,癡人做夢呀,人家憑什么要冒充你呢?
四
時光飛逝,一晃四年過去了,危小鳳變成了野猴嶺地地道道的一個農村少婦,是有了一個兩歲孩子的媽媽。這一切,似乎又是上蒼對她的安排,她已經不再做上學讀書的夢了。
話說危小鳳在榕城當小保姆剛過半年,爹因喝劣質白酒中毒而暴斃。危小鳳趕回家時,弟弟和妹妹像無依的雛鳥投在她懷里,姐弟三人哭得個昏天黑地。這樣,生活的擔子不可推卸地全部壓在了她肩上。她心情壞透了,也試著喝酒來麻醉自己,這時她才明白爹的一生為何總與酒作伴。在一個狂風暴雨的黑夜,她又喝得爛醉,不省人事,劉三猴趁機強暴了她。第二天,她也就糊里糊涂地讓劉三猴成了危家的上門女婿。命該如此,有啥辦法呢?從那一天起,危小鳳渴望讀書、渴望進城的一切念頭全部毀滅了。
四年之后,危小鳳沉寂的心才又活動起來。有一天,她下山經過十字路口,發現神廟里的裴仙師竟然換了金裝,閃著亮光,她觸景生情,仿佛又看見了當年自己與袁月晴一同許愿的情景,這是多么難以忘懷的日子呀!她不由自主地喊道:“袁月晴,這是你給老仙師塑的金身嗎?袁月晴,你在哪兒呀?”
回家的路上,她聽一個收山貨的熟人說,縣第一實驗小學不久前分配來了一個女老師也叫危小鳳。危小鳳心里一下子翻滾起來,一個強烈的感覺告訴她:這個危小鳳會不會就是袁月晴?會不會是四年前見過的那個師范學校的叫危小鳳的陌生女子?袁月晴又是怎么頂替她的?難道真有同名同姓的巧合?她想想,最后決定還是去探個明白。
劉三猴知道危小鳳的想法后,溜轉了幾下眼珠子,說他去更方便些,于是就下山轉了一天一夜。第二天穿著一套新西裝,醉醺醺地回家了。他結結巴巴地說:“我見過那個危小鳳了,又白又嫩,比袁月晴漂亮一百倍,但絕對不是袁月晴。算了吧,天下同名同姓多的是……”
危小鳳不死心,過幾天她對劉三猴說要趕集去,其實是去了縣城。她直奔縣第一實驗小學,走到校園里一個光榮榜前立住了。一張“危小鳳”的工作照映入她的眼簾。危小鳳一看氣壞了,這不是袁月晴又是誰?可是袁月晴是單眼皮,怎么成了雙眼皮?毛茸茸的睫毛像嫁接過來的。一個閃念提醒了她,有可能袁月晴做了美容手術。因為她那高鼻梁,嘴邊的兩個小酒窩,那是假不了的,危小鳳記起了四年前那一次見面,她不敢認她,肯定是美容師的高超技藝在幫她做假。危小鳳心里喊著:袁月晴啊,這次我要扒掉你的偽裝!
危小鳳很快在一間教室里發現了目標。袁月晴正手執教鞭,領著學生們朗讀漢語拼音。平心而論,她的普通話說得夠標準,音調清晰又悅耳。危小鳳聽著聽著就跑了神,她仿佛看到這個站在講臺上教書的人就是她自己。是的,站在這個崗位上的人應該是她,而不是袁月晴!
這時,在教室里教課的“危小鳳”不經意地用眼角瞟了門外一眼,當她發現往日的老同學危小鳳站在面前時,她突然心慌意亂,氣促聲啞,她已經失去分寸,發音走調,咿咿呀呀,語無倫次,弄得下面的孩子們個個瞠目結舌,不知所措。幸好這時下課鈴聲響了,袁月晴只得硬著頭皮從教室里走出來。
“月晴!”危小鳳對著她叫了一聲。“危小鳳”瞥了她一眼,臉刷一下紅到了耳根。但她咬住牙,像是聽不見似的,就是不答腔。
危小鳳見她不答應,心里別提多惱火,突然心生一計,叫袁月晴你不應,那么叫你“危小鳳”,看你理不理?“喂,危小鳳,你當上老師啦,架子大了是不是?”危小鳳揚起手有意地大聲叫著,惹得旁邊幾位教師和同學都扭過頭來看。但危小鳳還是低著頭快步離開。危小鳳接著又高聲喊道:“危小鳳你怎么不答應?再不答理,我可要吆喝了!同學們,大家都聽好,前面這個女教師是一個騙子,她騙了我,更騙了你們學校和老師!她叫袁月晴,是袁家店袁鄉長的女兒,她是冒名頂替危小鳳才當上教師的。”
“危小鳳”依然低頭不語,快步走著。有位教師緊跟著她奇怪地問:“危老師,你認識她嗎?這個人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一句話提醒了袁月晴,她囁嚅地說:“她是個精神病,我根本就不認識她。”
這可大大激怒了危小鳳,她罵道:“袁月晴!你心太狠了,忘了咱倆三年同窗姐妹情誼不說,你這個假危小鳳毀了我的一生呀!”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竟一頭撞在樹上號啕大哭起來。
危小鳳那凄慘的哭聲引來多位老師圍觀,人們都問怎么一回事,站在一旁的袁月晴一口咬定說她是個瘋子。這時,剛從縣教委調來的新校長胡為民見此情況,氣得臉色鐵青,他高聲大喊,門衛呢?兩個門衛聞聲跑上來,三推兩搡就把危小鳳轟到校門外。原來這個新校長胡為民不是別人,就是當年的教委中招辦的胡主任,如今他退居二線來縣第一實驗小學任校長。
五
危小鳳昏昏沉沉地回到家,她不哭,只是時不時發出一陣又一陣的冷笑聲。劉三猴知道她到學校找袁月晴鬧事,先是擺出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把袁月晴罵得狗血噴頭:“這狐貍精太厲害了,明明是單眼皮,一眨眼就成了雙眼皮,連我劉三猴都給耍了!”罵罷恨罷,轉過身來,又假惺惺地勸危小鳳拉倒算了,他告訴妻子,再吵鬧,人家也不會讓你再去上學,你也老大不小了,有兒有女的,還是好好在家過日子吧。
危小鳳一聽,火氣上來了,她抹掉眼淚,憤憤地說:“這事不能拉倒!袁月晴當眾把我當成精神病人驅逐出來,我對這樣的人還有什么情面可講?我要打官司告她!我要她賠我青春!賠我精神損失!”
劉三猴也有他精細的想法:“那就把青春、損失都折成錢吧,我看還是私了的好。”
危小鳳不理會劉三猴的歪點子,她一紙訴狀遞到縣法院,自己在家等候開庭審理。然而等來等去聽不到音訊,卻來了幾個說客替袁月晴擺平,他們告訴危小鳳,說只要你撤訴,凡事都好商量。危小鳳說,我讓法院判,我只有一個要求,袁月晴必須立馬把名字還給我,袁月晴就是袁月晴改不得危小鳳,讓她在報紙電臺上向我公開賠禮道歉。說客聽了這辦不了的事,只得搖頭走人。
此后,法院那邊一直沒有受理,袁月晴那頭也沒叫人來疏通,這不死不活的冷處理讓危小鳳簡直要發瘋了。她實在沒辦法,只好再次找袁月晴,當面鑼對面鼓地同她理論一番。她知道,縣第一實驗小學除了前門還有后門,門衛一不留神,她就可以溜進去了,她也不哭也不鬧,專找袁月晴,“危老師”在哪班上課,她就悄悄跟到哪兒,站在門外聽課。袁月晴最怕外面有人影,見有人影就緊張,就會結巴,就講不成話,就教不了書。一天,袁月晴實在被攪得無法再忍受下去了,她只好從教室出來對危小鳳說,小鳳姐,你先到我宿舍里坐一會兒,下了課我們好好談。袁月晴交給她一把鑰匙,指了地方,危小鳳就離開了。
下了課,袁月晴直奔學校后面的宿舍,見了危小鳳二話沒說就跪了下來,一把鼻涕一把淚,哀哀地求饒:“小鳳姐,我對不起你啊,我更不該把你當成精神病人驅逐出去。這件事……都是我爸一手替我操辦的,那張通知書是我爸花1萬塊錢向胡主任買來的,當時我沒考上,我就得回家當農民。我根本不知道頂替的是你,只是后來才知道用了你的名字。小鳳姐,我是踩著你的肩膀才爬進師范學校的啊!我卑鄙,我無恥,我有罪,可我沒有得到幸福和快樂。我明明是姓袁,現在大家都叫我‘危老師’,我心里的苦滋味,你知道嗎?當師范生時我怕露了餡,當了‘危老師”我怕被查出來,我過的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現在你又來鬧,我好痛苦呀,我是生不如死。小鳳姐,我千求萬求,我求你允許我贖罪,你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出來,我都答應你,只希望你能馬上撤訴,別再鬧得滿城風雨了……”
看到袁月晴哭得淚人似的,危小鳳把涌到嘴邊的難聽的數落話語又咽了回去。她說:“你日子不好過,你知道我這些年是怎樣過來的嗎?你的錢買不回我的青春和損失。我還能要求你什么呢?你要是真心的話,一是讓你爸跑跑讓我重新升入師范學校,我要讀書,我也要當老師,我會教出好學生的;二是你必須把我的名字還給我,你不能再用危小鳳來騙人了。”
袁月晴痛苦地思考著,終于面有難色地搖了搖頭:“小鳳姐,讓我辦什么都成,唯獨這兩件事不好辦,你這是叫我無臉做人,也砸我爸的飯碗。咱倆還是談經濟賠償吧。”
“不,我唯一的愿望是上學,只有上學,我才能夠走出窮山窮水的家鄉。”危小鳳堅決地說。
袁月晴看了看表,上課鈴馬上就要響了,她約危小鳳今晚再來談談,她會想個兩全其美的辦法讓危小鳳滿意。
晚上,當危小鳳又來到袁月晴這獨門獨戶的宿舍前,她竟聽見屋里有個男人的聲音。男人說:“袁月晴,我拿了你的錢,當然要為你辦事。只要你聽我的,我保證危小鳳對你的兩個要求全部作廢,嘻嘻……”
“混蛋,你干什么?”只聽見袁月晴急促驚恐的叫聲:“劉三猴,你這禽獸不如的東西,你竟敢光天化日來這里搔擾我,我的心已被自己染黑了,我的肉體豈能再讓你這禽獸玷污……”
劉三猴怪笑起來:“哈哈哈,是我劉三猴看得起你,才幫你擺平這件事。你那個校長胡為民才是禽獸不如的東西,他幫你冒名頂替,要挾你跟他的白癡兒子結婚,而他自己暗地里就是要偷食你這香饃饃!來吧……”
危小鳳在門外聽見屋里傳出一陣拉扯碰撞的聲音,危小鳳憤怒得無法自制,心想這無恥的劉三猴竟敢到這里劫財劫色,真該千刀萬剮呀!她拼盡全力推門而入,只見劉三猴壓在袁月晴的身上,正在扯她的褲頭。
“哦,小鳳,”劉三猴見危小鳳沖到面前,尷尬地自圓其說:“這狐貍精不認賬,我……教訓教訓她……”
“滾!”危小鳳雙眼冒出火花,隨手抄起一個花瓶砸過去,擊中劉三猴的后脖,劉三猴“哎喲”一聲,立馬屁滾尿流地逃了出去……
袁月晴從床上起來,整理好頭發和衣服,她面色慘白,沉著氣對危小鳳說:“我想通了,你那兩個要求,我現在答應。”不等危小鳳回話她就向門外走去,說一聲:“你跟我來!”
她倆一前一后地走在大路上。今晚的月色真好,危小鳳記得,在縣中讀書的時候,多少個這樣月光如水的夜晚,她和袁月晴那樣親如姐妹似地手挽手走在這條大路上,兩人不知談了多少理想和未來,談了各自內心的秘密。可就是沒料到兩人之間會發生今晚這樣的丑事。危小鳳禁不住問道:“咱倆要去哪兒呢?”袁月晴頭也不回,還是淡淡的一句話:“你跟我來!”
她倆走了好長好長的路,最后一前一后地走進了她倆再也熟悉不過的那座神廟。那廟里,除了新塑的裴仙師神像外,還增添了幾尊令人毛骨悚然的小神像。袁月晴一進廟門就面對裴仙師愴然地說:“女弟子不久前來還了愿,給老仙師塑了金身,我以為老仙師會保佑我一生平安,可是我錯了,我逃不過人生的大劫,我不能再用危小鳳的名字了,也不能再回到學校當老師了。但是,從今晚起,我敢用自己的真名了,我叫袁月晴,站在我身邊的才是真正的危小鳳。我把從她身上拿走的東西全部歸還給她,請老仙師為我作證。”袁月晴說著從身上掏出一張電腦打字紙,遞給危小鳳。危小鳳一看,愣住了。原來這是一張榕城師范學校的錄取通知書,錄取的新生名字是危小鳳,時間是今年今月今日。袁月晴慘然一笑說:“這是我用電腦打印的,你拿著它到師范學校上學報到去。”說罷,她仰首長嘆,“唉,一切都了結了,我總算將你的兩個要求都辦了。”說后,只見袁月晴像瘋了似地沖出廟外,“撲通”一聲,跳進廟后的那口小池塘。月光下的小池塘布滿了浮萍,從池塘中斷斷續續地傳出:“我解脫了!我解……脫了!”的聲音,待到危小鳳趕到池塘邊,只見著粼粼月光的塘水,浮萍將袁月晴的身體全部吞沒了……危小鳳被驚呆了,她想喊,喊不出聲,她的整個身子像淘空的面粉袋似的軟塌塌地癱了下來……
幾天后,這起招生舞弊事件被傳得沸沸揚揚。又過了一陣子,人們在縣城的街道上,經常會看見一個半癡半呆的年輕女子,手里拿著一張打印的新生錄取通知書喃喃自語:“我要上學,我要上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