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不見風拂林梢的聲音已多日,看不見雨垂屋擒的風景已經早,大地,我就要走近你,仿佛是歷經一次莊嚴的成平禮,我生命的河流就要穿越你的身軀。我的大地,你該要以怎樣博大的胸襟,迎接迷途知返的我啊!
當先民們把一縷炊煙,在你富饒的肌體上燃起,從此農耕漁織,安寧祥和。從河沿到山巔,從平原到高地,從陸上到海洋,他們以簡單的勞作,換來你最豐盛的饋贈。那個時候,你是一面鏡子,澄澈透明,把種子飽滿的色澤映射得光芒萬丈。那個時候,你給了我們真摯的承諾,播種者的指尖,滴落的汗珠,晶瑩別透。我們把一次次的彎腰看成是對你的親近,犁鏵輕輕翻動著你松軟的身子,揮舞的鐮刀,在陽光底下,涂抹得金黃璀璨。
大地啊,我們正在進行的是一場坦誠無邪的交談。
我想起我誕生的那一個夏夜,窗外定然有蟋蟀的悄聲低語,還有疲憊的農夫,呢喃的夢囈,而我來臨了。大地,你的又一個子民來了。我用響亮的啼哭表達對你的問候,而我臉頰上童貞的淚水,早已匯成涓涓河漠,浸入你龐大的身軀。你無言地接納了我,用芳香的泥土、清冽的泉水、金黃的麥穗。那是一種多么純凈的相濡以沫!
可你哪知,有一天,茁壯成長起來的我,會以怎樣的一種掠奪的姿態,回報你的善良你的無私!
大地,我終于要走近你了,從囚禁我的鋼筋水泥房里走出,從高高在上的樓群里走出。然而,我卻看到了縱橫交錯的河澤,日漸涸竭,像殘留在你蒼老軀體上永世不滅的一道道痛苦的疤痕;我看到了那些靜默的山巖,一塊塊被運往遙遠的異地,而你的身軀上,一個個觸目驚心的黑洞,像失去眼球的瞳孔,向世人訴說著無聲的哀怨;我還看到那號稱千年不倒的胡楊,凜然而立了多少唐風宋雨,卻在這個“文明的時代”,倒于宵小者的屠刀……眼前的一切刺痛了我沐浴陽光的嬌弱雙眸。記憶中的那些綠意蔥籠的田園,散發著古銅色的光澤的森林,流水般曲致的山岡,是否已化為昨日的幻夢,不再蘇醒?
在你那兒,我明白了什么叫耕耘,什么叫收獲;什么叫索取,什么叫回報。然而這么多年來,我們都在借助語言華麗的翅膀,喋喋不休地述說著對你的感恩,而貪婪的雙足卻尾隨著秋天的背影,進入你日漸貧瘠的谷倉。
倘若只懂得一味地索取,那么,還有多少懺悔的語詞,能抵得過一次私欲的席卷?
而現在,我就要走近你了,我的大地,請你聽我說,聽我說一些遙遠的思念,說一些比情人還親密的話語,說一些開在夢境的花,說結冰的冬夜、肥大的果實、還有生長在南方的纏綿的藤蔓。大地啊,我是多么急切地盼望你的傾聽,像厭世者對知己的渴求。我是多么懷念那美好的過去,像忠誠的水手對桅桿的向往。也許我和你,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站立姿態的宿命,俯仰之間,你要付出比我更多的,難以算計的辛酸與代價。
可是你,我的大地啊,你為什么還默默無語呢?
撥開荊棘的羈蚌,穿過無邊的黑夜,我的思緒遼闊無垠。我首先想到了腳下的你啊,我的大地,積重難返的沉疴,使你不堪負重,而你卻無悔地承載著你的子民,千秋萬代。也許會有一天,人們在洗劫一空之后,舍棄了你,去征服與掠奪另一個星球時,我的大地啊,你那最后的一聲嘆息,再也發不出了,只能讓它長埋心底,直至潰爛。
當夜的天幕綴滿了閃爍的眼睛,它們悄悄地俯視著你,而你緘默不語。我知道,它們深深為你無聲的智慧與寬容所折服。總有一天,那些俯視的眼睛,會因為你迷人的魅力,而紛紛墜落在你溫暖的懷里。
憂傷的晚鐘已在門楣上空回響,一個青銅般色彩的黎明將要來臨了。我的大地啊,我就要走近你,走進你這片哺育了我的祖先以及我的土地,這個時候,我一定充滿悲壯的行色。我最終要放下人類,那不可一世的自尊,俯下身子,親吻腳下這一片溫熱濕潤而飽經憂患的土地。我想就這樣幸福地睡在大地的懷里,像最初在母親的子宮里一樣,讓懺悔的淚水洗凈我一路風塵與罪孽。
選自晉江《星光》2004年3—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