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學之辯

2005 年6月30日，各大媒體不約而同地報道了一條消息：我國著名的國學大師、書畫大師、北京師范大學著名教授啟功先生因病逝世。各地驚呼中國痛失了一位國學棟梁。海內外知名學者和社會各界人士，吊唁之余紛紛表示惋惜。著名的紅學大師周汝昌先生得聞噩耗之時慨然說道：“先生的離去是中華民族一大損失。”

啟功先生與數月前北京大學的當代中國哲學大家張岱年先生的先后辭世，無疑給中國當前本以孱弱不堪的傳統學術界帶來了深遠的影響。前不久曾引起廣泛爭議的國學復興的話題再一次成為了大眾眼中的焦點。曾幾何時，我們口口聲聲中世代相傳的四大發明，五千年悠久的文明歷程。被西方列強的堅船厲炮打得支離破碎。整個國民從洋洋得意的上邦風雅中頃刻間淪為亡國滅種的東亞病夫。

多少仁人志士從驚愕錯亂中猛醒過來，從被強行拆碎的國門內看到了世界格局的深刻變化。物競天擇的殘酷現實使得人們不能不去深刻反思造成這一現狀的深度根源。而這一矛頭無疑例外地指向了整個社會體系的思想根源——以儒家思想為代表的國學體系。

一時間伐撻之聲大起，激進之士將國學痛罵為阻礙國家富強民族振興的“國渣”，甚至必當丟進茅廁而后快。西學之風大盛，興教育，辦實業，無一不是在競逐西方社會的風尚下蓬蓬勃勃的進行著。

新中國的建立之后，先后經歷了10年動亂學術凋零期和改革開放的西風漸進期，我國學術研究和文化探索逐漸進入了一個矛盾重重的盲區，隨著西方理論資源在探索和發展中逐漸顯露出來的貧瘠和缺失，對于東方文明的再評價和再探索成為了西方學術研究方向。而身處東方文明發祥地中心的中國，隨著科技發展的日新月異，如何在21世紀的國際舞臺上樹立起一個健全的大國形象？如何處理和調整好由于急功近利地一味追求經濟發展的好速度而為文化建設留下的處處文化硬傷？為此國家和民族未來將如何發展這一問題再一次被提到當前國家文化建設的日程上來。該如何審視評價中國傳統的文化價值？該怎樣定位屹立在世界之林的中國的文化屬性？這便是本文需要著重討論的一個問題。

國學的文化定位

想要了解國學，首先必須要知道什么是國學？它的定位和范疇究竟是什么？

早在清季民初，對國學的名稱和內容的解讀便眾說紛紜。但具體的界定，尚未完全統一。

中國人民大學的紀寶成校長曾做過廣義的和狹義的兩個總結：所謂廣義的國學即胡適所說的“中國的一切過去的歷史文化”，思想、學術、文學藝術、數學方技均包括其中；狹義的國學，則主要指意識形態層面的傳統思想文化，它是國學的核心內涵，是國學本質屬性的集中體現。北京師范大學哲學系著名教授周桂鈿先生對這個命題做了進一步解釋，他認為國學主要的思想是儒家思想，主要內容是四庫全書。國學的范疇可以包括兩個方面，一是思想與精神，以儒釋道各家思想為主干，兼容墨家、法家、陰陽家、兵家等各種思想形成的學術集合體系。二是研究中國思想的一些特殊學問。包括漢字學、訓詁學、目錄學、音韻學等。這些學問構成了研究中國思想的在學術建設方面的基本單元。

對于國學的研究存在著兩種不同的方法。一種是從知識學角度進行研究。其方法是著重在知識層面上對國學文獻進行梳理。比如前文所提到的考辯、訓詁等方法。辨別歷史著作的真偽，考證歷史事件的原貌等是其關注的課題。這種知識學的研究始于清初的乾嘉學派，現在依然有許多學者在進行這樣的工作。在研究目的上他們并不追問傳統學問的價值和意義，只關注事物的真實可信。在學術界能夠站得住腳并有學術流傳后世的往往還是這些學者，比如以考辯著稱的王國維、俞樾以及陳寅恪、陳垣、錢穆等先生。也可以說，這是一種近似于考古學的研究態度。

另一方面，也有一些學者努力在國學的價值層面上進行探索。他們不很重視文獻實體的內容，而是思考中國傳統文化特別是儒家文化在現在生活中如何發揮作用。在這些學者中以海外新儒家為代表，比如牟宗三，唐君毅等。他們在探索過程中不僅碩果累累，而且常常獨成體系。海外新儒學自上世紀80年代引進大陸以來，在當今的學術領域里他們卻始終是處于一個比較邊緣的地位，并沒有引起太多的重視。原因在于，不少人認為他們的學術探索不切實際。他們的學術產生更多的是源于身在海外，在以西方文化為主體的學術重壓下激發出來的一種民族意識。并不能代表國學客觀真實的價值定位。

無論對于國學的定義和定位存在多大的分歧和爭論，但始終不能抹殺或改變的事實是，國學代表了中國浩瀚五千年文明積淀中的核心價值，代表了中國文化最博大精深的精神成就。也是人類文明的歷史進程中最攝人心魄的文化瑰寶。

然而，國學在發展歷程中卻充滿了各種曲折和困難。其中以五四運動和文化大革命造成的斷裂最為深重。尤其是在十年動亂期間，不單國學，整個中國傳統文化領域都受到了顛覆性的打擊。大量的文化遺跡被砸被拆，不計其數的古籍古玩被焚毀殆盡，眾多的學者文人被關進牛棚監牢，甚至客死他鄉。浩劫過后一片劫灰斷瓦。而更為深重的創傷是造成整整一代人的信仰破滅和道德缺失。改革開放之后，全國的生產生活在復蘇中都顯現出一種生機勃勃、欣欣向榮的氣象。很多有志青年紛紛走出國門去學習西方先進的科學技術，并積極的投身到祖國的建設中去。尤其在近十年來，隨著綜合國力的不斷加強，國際交往的日趨深入。人們的眼界也日益拓展開來。然而，除了先進科學理念和強勁的經濟風潮不斷涌入，西方現代文明，以一種極度絢麗的面目膨脹在人們的視野中，迅速的充斥并占領了年輕人的頭腦，甚至改變了他們對世界的認知方式，以及內心深處對人生價值的判斷。傳統文化更被打上腐朽落后的封印，放逐在心靈之外。在經歷了十九世界西方列強的堅船厲炮傷痕累累卻挺立不倒的傳統文化，而今卻在風起云涌的西方經濟大潮中被徹底地湮滅了。

畸形的社會人文現狀

現在，傳統文化缺失所引發的心靈陣痛無處不在。清華附中的老師在課堂上向學生提問“歲寒三友”指得是哪三友？一位同學立刻答道：劉、關、張。而當清華大學的校長顧秉林在接受宋楚瑜先生饋贈的禮品時，居然把“贈送”說成是“捐贈”。從我國最高學府的學生到校長，都會出現如此令人愕然的常識性錯誤，我們不得不去反思我們的教育到底在教育些什么？無怪乎一位清華大學學理工的學生不無感慨的說“清華就是一座文化沙漠，但是校方還禁止這么說。”除了清華大學這樣的名牌大學以外，人們的文化素養情況又如何呢？本市一所中學的語文考試中，一位考生在中國四大古典文學名著的答案里居然填上了《葵花寶典》。著名歌星李玟在讀罷岳飛的《滿江紅》后說：這人寫得真好！能不能請他來為我寫歌詞？在一次娛樂活動中當主持人問大陸一位知名歌手《阿Q正傳》，《祥林嫂》的作者是誰時，對方竟說“不知道”。相信在讀到這些例子的時候，不少讀者會對現在人的文化素養啞然失笑。但隱藏在文化背后的是更深層的道德缺失。這也是更加令人擔憂的現實狀況。在中國傳統的思想中，孝敬父母，尊老愛幼，勤儉節約，樂善好施，重信輕利等觀念，已經慢慢的淡出了人們的頭腦。惟利是圖，鉆營取巧，拼奢斗富幾乎成了時代思潮的代名詞。西方文化真正的精髓，普通百姓是無法了解的，他們只能通過作為西方物質文明化身的那些眼花繚亂的商品來把握西方的意義。人們看到西方的先進，卻沒有看到造成這種先進的根本原因。本土文化的淡出，引發了道德的失重。價值觀念的天平傾斜了。

對于這種傳統文化的缺失，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系的葛晨虹教授曾不無慨嘆的說：“這些文化斷裂現象正是社會價值導向出現誤區所導致的。其實對于一個在文化領域有多方面發展需求的中國來說，不怕社會有多元的價值取向，也不怕有多種多樣的利益誘惑。關鍵在于對于文化引導和價值定位起著重要作用的政府、學者以及相關人士必須要對這些社會問題有一個理性的選擇和判斷。一個沒有民族個性沒有民族精神的民族是不可能長久下去的。而民族個性和民族精神相當于一個民族和一個國家的‘精神家園’。對于一個國家來說，沒有地域的自然國家是無法發展生存下去的，所以一些民族為了贏得自己的國土家園而不停的流血斗爭。但除了自然家園外，一個民族要長久不衰地發展下去，就必須還要擁有自己的‘精神家園’。這便是‘雙重家園’的建設問題。在某種意義上擁有精神家園要比擁有自然家園更為重要。如果傳統文化都丟失了，民族精神要到什么地方依托呢？如果沒有了民族精神，民族又向何處發展呢？現代化的過程并不意味著要以丟失文化傳統為代價才可以前進的。”

教育面臨的挑戰

造成這一結果的原因，無疑教育是一個關鍵的問題。

教育是意識形態國家機器中最有力的一個部門。要想真正的弘揚中國傳統文化，真正的把國學發揚光大，就必須讓國學成為當作我國教育系統中的一件大事來抓才行。

然而，現在我國的教育體制上存在著嚴重的不合理現象，我國學校的課程設定基本上是按照英式的劃分方式來安排的，是用一種純知識性的角度來安排教學科目和內容。比如將學科劃分成數學、地理、英語、政治、歷史、語文等等。這種安排方法，一般適用于對自然科學的把握和探索。但對于人文學科來說，尤其是對于中國傳統學問來說，就很不合適了。因為在中國傳統的觀念中，歷史、語文、哲學都可以歸于“文”的概念中，學習中文的人如果只懂得文學而沒有歷史和哲學知識基礎，是根本行不通的。中國的傳統文化很多領域中在深層思想精神中都暗暗相合，互相勾連。不同的門類共同交織成了一個統一的中國文化背景。研究中國學術，需要長期的浸潤沉淀才能對它有個整體的把握。而現在的學科分類，將一個整體的國學生硬的拆分成文學、歷史、哲學等單科。這種分類方法在中小學生的教育中會令學生對國學的整體理解造成支離殘破的印象，而對于高層研究領域的銜接和溝通又形成很大的障礙。比如在許多大學中文系研究生的學科分類中，就有中國文學史和中國文學批評史兩個專業，各自招不同的碩士生博士生，開不同的學術會議，彼此之間也沒有有效的溝通，形成各抱一角，獨立經營的局面。這樣的研究分類必然要造成中國學術研究層面的斷裂和片面。

對于這種狀況，不少民間人士紛紛呼吁重振國學，一時不少民間的國學復興組織也大量的成立起來。其中比較著名的是蔣慶先生組織的幼兒讀經活動。他從中國浩如煙海的經傳典籍中選出一些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來讓兒童們背誦。仿佛過去鄉間私塾的教學方法。目的在于讓幼兒通過閱讀背誦加深印象，慢慢形成深層的文化歸屬和認同。但這種方法頗受到各界的質疑和反對。對此，周桂鈿先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說古代的很多傳世經典都具有十分深厚的思想內容，經過長時間的流傳和不同時代語言環境的變遷，不少詞句已經十分難懂。有時連一些大學中文講師都不能完全理解融會，何況那些孩子。讓孩子們去生硬的記住那些佶屈聱牙的文言，根本起不到什么實際的效果。現在最應當做的是將那些真正具有思想文化價值的經典淺顯化，通俗化。能夠讓普通百姓理解并接受。這樣才能真正的保持先哲的精神與時代接軌。而且國家教育部門文化部門應當在思想方面加大引導，促成全民風氣的轉變。

在我國的教育領域中，還存在一個特別嚴重的問題，就是對于廣大農村地區的教育投入。

對于占我國人口絕大多數的農村，普及九年制義務教育還在落實當中。無論從師資力量還是經費投入都存在著嚴重的不足。作為上層建筑的國學，似乎很難得到普及。但農村原本有著天然的優勢。邊遠地區的農村大都民風淳樸，由于地域原因很少受到外來因素的影響。而國學的根基便是人學，是一種實用的人倫道德學說。所以更容易達成教化的目的。關鍵在于政府的操作和自身的道德定位。官員是民眾的楷模，官員清正廉明則百姓安居樂業。官員為非作歹則百姓競相效仿。

那么該如何對我們的執政者進行中國傳統思想的教育呢？

作為我國現在思想根基的馬克思主義，是我國發展的總體指導和理論基礎。它作為一種西方的研究思想體系，畢竟存在一定的有限性，需要我們對其進行不斷的補充。特別是當前對于民眾的教化作用有著一定的局限性。所以我們應該從自身的民族傳統思想中攫取富有時代精神的文化理論，來填補我們的當前所面臨的困境。那么對于我們政府官員的思想調整便是國學復興的重中之重。如何使廣大的政府官員真正的理解“人民公仆”“民為根基”所蘊涵的深意，這也是當前我們需要認真思考的問題。

最近中央已經深刻的意識到了這種傳統缺失所帶來的隱憂，過于追求經濟發展的高效率和對國家財富的積累。使得拜金思潮泛濫，人人競相下海營商。加上道德品質的下降，更出現了一系列諸如造假販假，坑蒙拐騙，甚至搶劫殺人的罪惡行徑，而且近年來頗有愈演愈烈之勢。中央政府審時度勢，提出“以民為本，創建和諧社會”的口號。這便可以說是對于傳統國學精神的一個吸取和弘揚。

政府在觀念上的引導作用同樣是非常重要的。隨著經濟全球化的不斷深入和國內經濟建設的不斷深入，國家也在不斷的進行著各方面的調整。如何在發展經濟的同時建設和諧的社會、文明的社會，如何調整好全體國民的心態，是政府當前工作的一個重要課題。

國學的價值判斷

中西文明之間存在著諸多差異，那么如何判定國學在世界學術舞臺上的地位和重量呢？

葛晨虹教授對此做過一翻表述：中西兩個思想體系元點分歧在于，以中國為代表的東方文明沒有經過氏族的解體過程，血緣氏族制同國家的組織形式相結合。而西方是氏族解體后形成的城邦制體系，是人與人的血緣關系突破后形成的關系。在西方，地域劃分的方式突破了血緣架構，社會關系便形成了一種契約法制。明文規定的契約概念大概是在羅馬法中出現的，但作為一種精神，卻可上溯到古代希臘。古希臘的思想家們，在漸漸意識到人與自然的分離后，沒有像中國古代哲人那樣，用自然的\"天道\"來說明社會\"人道\"的來源，而是用契約來解釋人類社會規范的起源。天道合于人道的天人合德觀念，深深影響了中國古代的哲學、人學、科技與宗教。按傳統文化觀念，宇宙萬物是一個統一整體，天地自然與人類具有統一性，天道人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儒家在強調德性人倫秩序的神圣不移性質時，一方面使德性人倫規范本體化，同時又將自然天道德性化，這種天人合德的哲學世界觀，必然要求人與自然間的和諧，而不主張天人的對立。同時，因為天地人的相合同一，又要求人道應合于天德，達到人“與天地參”的和諧狀態。

當西方的哲學家們經歷了從對世界物質性的極端探索，在結構到解構的過程中辨析真理的原貌。而在當今后現代主義的探索中這些學者卻發現了越來越多的無法回避的迷茫和困惑，他們開始將目光再度投向遙遠的東方，開始在東方這個神秘的文化寶庫中尋找答案。開始將研究的領域從虛無的邏輯結構引回到人，引回到我們身邊可感知的世界，引回到瞬間即逝的當下的過程。中國的傳統思想震撼了他們的心靈。如此和諧的建構在人與自然之間的社會，如此科學的生態學術理論，引發了他們濃厚的興趣和極大的熱情。甚至有人驚呼：中國的傳統哲學思想根本就是后現代的！世界的學術重心開始移動，這對于我們新時代國學的研究提供了新的契機。新的國學研究方法，不是為了研究國學而研究國學。只一味去鉆故紙堆是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的。我們必須站在21世紀的立場來看待數千年來的傳統學術，去發現國學的現代意義和價值。怎樣符合現代社會發展的要求？如何將國學進行創造性的轉換，并與現實社會的整體價值觀結合起來去實現新的理論突破？這些問題的解決將會為中國學術界重新引領世界學術方向提供十分有利的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