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之殤

中國新詩在20世紀70年代末隨著朦朧詩的興起，出現了一個復興的氣象。從那之后的大約十年間，中國詩壇涌現了大批優秀的詩人。80年代的中國，詩歌社團遍布南北，詩人們帶著空腹和滿腔的詩情奔走在祖國大地上，或拜師學藝，或比武論劍，在漫漫行途中創造著屬于自己的神話，而使這個時期成為了新詩史上最富有傳奇色彩的一個階段。然而，海子在1989年春天的自殺迅速結束了這樣一個時代。此后幾年間中國詩歌又接連失去了駱一禾、戈麥、方向等杰出的詩人。一首偉大的詩剛剛起了個頭，就被命運扼殺了。這一系列的死亡事件在活著的詩人心理上投下了濃重的陰影，把90年代變成了一個詩歌的暗夜。更多的詩人在90年代的夜幕籠罩下悄然消失，只有少數的詩人仍然在暗夜里堅持，成為一個無詩時代的守夜人。

或許并非偶然，海子、駱一禾、戈麥都是畢業于北京大學的詩人。這所中國最早的大學，不僅有著悠久的學運傳統，也有著同樣悠久的詩歌傳統。這兩個傳統都凸現了這所學校所特有的理想主義色彩。新詩就是從這所大學發軔的，新詩史上影響卓著的詩人，胡適、徐志摩、馮至、何其芳、李廣田、卞之琳、穆旦等，都跟這所學校有著淵源。

隨著50年代以后大陸新詩的衰竭，這所學校的詩歌傳統也幾乎斷流。然而，從70年代末開始（和高考制度的恢復前后相承），這所學校的詩歌傳統也醞釀著自身的復興。海子、駱一禾、西川、繆哲、臧棣、清平、麥芒、徐永、林東威、恒平、程力、洛兵、BC-1、彼得、戈麥、西塞、紫地、郁文……等一批具有杰出詩才的學子作為高考的勝利者先后進入這所學校求學。80年代的北大完全是一個詩歌的校園。詩歌社團比比皆是，詩人滿校園。當時人們就戲說，在北大隨便扔顆石子，準能砸中一個詩人。每年的未名湖詩歌朗誦會不但吸引了校內外的眾多詩人，也是一個全校性的隆重的節日。朗誦會最初在大飯廳（1998年百年校慶時被拆除，在原址上修建了現在的北大大講堂）舉行。據曾親與當時盛會的學長回憶，有近3000座位的大飯廳在朗誦會期間往往水泄不通，走廊上也擠滿了聽眾。我1985年入學時，朗誦會已轉移到會場較小的校長辦公樓舉辦，但每次與會的大概也還有千人以上（90年代以后，詩歌朗誦會更是轉移到僅容數百人的普通教室舉行了）。

然而，80年代中期以后，中國社會已經醞釀著那個在90年代被觀察到的巨大變化。自1978年恢復高考以來，中文系長期都是炙手可熱的專業，那些年北大中文系每個班都可以找出一把狀元。這種情況到80年代中期已經難以為繼續。我1985年入學的時候，中文系已經很少能錄取到狀元了，甚至到了不能從第一志愿中錄滿招生計劃的地步，而不得不從報考外系的學生中調劑生源，致使出現了中文系的學生高考語文成績不及格的情況。80年代初詩歌朗誦會的那種盛況已經一去不返了。

海子、駱一禾、戈麥三位中，戈麥是和我同一年（1985年）考入北大的，而海子和駱一禾都是1979年入學的。我和戈麥進入北大的時候，海子和駱一禾早已離校，沒有什么個人交往。對海子我只有一個模糊的印象。1988年在清華大學舉行了第一屆北京高校詩歌朗誦會，評委中有一人到得比較晚，進來時腳步踉蹌，似乎喝醉了，有人說他就是海子。那時我正模仿海子的風格寫詩。在這次朗誦會上我以《夢中的紙馬》獲二等獎，我私下認為可能與海子擔任評委有些關系。這也許就是我與海子作品以外惟一的一點緣份。駱一禾也只在海子逝世以后見過兩次面。一次是在恒平的研究生宿舍，商量海子的紀念朗誦會和為家屬募捐的事情，第二次就是在海子的紀念朗誦會上。他是一個儒雅的書生，說話輕聲細氣，有一種內在的自信。所以，以下的回憶將只限于我對戈麥的私人記憶，但是我相信它也是那些年詩人生活的一個縮影。當當年的詩人也在時光的教導下，學會了用大沓的金錢砸向生活的面門，成為了生活的強者，我們會驚訝于時間的魔術所帶來的驚人變化。而戈麥一直把自己視為弱者，一直堅持著作為弱者的謙恭的美德。這也許是他不愿進入一個強者的時代而提前結束自己生命的原因吧。

我和戈麥1985年一起考入北大中文系時，他在文獻專業，我學的是編輯。入學之初，戈麥的興趣還在救國利民的經濟方面，經常去經濟學院聽課，而我早在中學時就把自己的未來定位在與詩歌的親密關系上，所以一開始我和他的交往并不多。1986年初，我們這一級中幾個寫詩的同學組成了藍社，戈麥不在其中。同年秋天，我們這一級的詩人在中文系學生刊物《啟明星》上集體亮相的時候，也沒有戈麥。有一次，我批評愛爾蘭詩人葉芝的詩有“腐朽的浪漫主義氣息”，他不同意我的觀點，并提出要我把葉芝的詩集轉讓給他。這是他第一次給我留下印象，我沒想到在古典文獻專業還有一位對現代詩歌有著深刻見解的深藏不露的高人。他看起來溫厚和善，話不多，做什么事都胸有成竹。但他有時顯出一種自嘲的態度，使我感到非常驚異。

1987年秋天，我們一起轉到文學專業，成了同班同學。戈麥開始寫詩大概也就在這個時期。我們真正的友誼是從1988年的夏天開始的。他刊登在《啟明星》的《冬天的對話》使我對他另眼相看。那年夏天，我們幫著北京市文化局調查民間曲藝。我提出和他一起去，于是我們一塊到了房山，有兩周時間同住同行。這以后，彼此的交往才多了起來。 從1988年秋天到畢業，我們在一個屋住了將近一年。我們經常一起談詩。他對我的詩既有表揚，也有批評，而無論表揚還是批評都是直言不諱的，使我對他產生了信任。我們成了非常親近的朋友。

畢業后，同學都四散到各地去了，我們兩個的單位卻只隔一條街，因此也就常常在一起。這段時間，我們經常在一起討論詩歌的道路問題。海子的死對我們震動很大。而他逐漸堅定了這樣一個信念：一個人可以在極短的時間內走完一生的里程，從詩歌的幻象經驗人類的一切。這個時期，他幾乎時時都有新的想法，新的靈感。他跟我談海子、駱一禾，談西川、臧棣，談里爾克、博爾赫斯……

一次，我們一起騎車去他的住處，他忽然對我說“詩人應該是素食者”，使我愣了半晌。后來我才了解到，他很早就要求自己成為一個理智、惻隱的圣者。他曾跟我約法三章，要求彼此珍惜對方的時間，每年交換一本詩集，在閱讀上互相幫助。這以后，他就減少了與人的往還。在同學的聚會上，很少見到他的身影。他一次開玩笑對我說：“你現在是唯一的舊人了。”他把全部的精力放在閱讀和寫作上。他去北圖看書，中午閉館時間也不出來，就藏身在書架間。

當年的公開刊物對先鋒詩人的作品幾乎是完全關閉的。詩人之間、詩人和讀者之間的交流都要靠詩人的自印刊物。1990年4月的一個晚上，我們兩人在百萬莊一家小飯鋪喝啤酒。他動員我和他合出一個小刊物，半月一期，每人拿出10首詩。我擔心這樣的速度，質量難以保證。他卻信心十足，說只要認真做，不會寫壞的。后來證明他的自信是有道理的。《厭世者》一共刊行五期。他的作品包括47首詩和近30首“數行詩”。這些作品每篇都大有可觀，有很多是令人難忘的優秀之作。而我的作品除一、二期有點存貨，尚堪一讀外，到第四、五期已絕對不敢讓人寓目了。

當天晚上，我們一起在他的辦公室為刊物起名，各寫在一個紙條上。打開一看，他寫的便是“厭世者”，我的則是“晚期”。于是相視一笑。他說：“我現在才知道有人比我還倔。”這年的4月到6月，每月的15日和30日是我們的“編輯部例會”，交換稿子，商量刊物的打印。為了打印第一期《厭世者》，他去北大找一個學計算機的同學幫忙。這位同學沒有幫上忙。他一急之下，跑到中關村掏了49 塊錢打了出來，這錢相當于我們當時一個月的薪水。從第二期開始，我們得到一位同學的幫助，以后幾期《厭世者》，包括他后來的詩集《鐵與砂》，都是這位同學幫著打印的。

第一期《厭世者》剛開始印了20份，他立即送到我宿舍。這期他的作品是幾天之內趕出來的。我看了之后，非常震驚。不僅這些作品確實不同凡響，而且他一改過去的寫法，創造出一種全新的風格。這是他天才煥發的最初的日子。之后，他的寫作就進入了一個自覺的時期。在他最后的一年半時間里，他曾幾度改變風格和寫法。他告訴我：“我并不是寫不下去。”我深知他對自己要求之嚴，他的每一首詩都是一種新的寫作方法的嘗試。他不但不允許自己重復以前的大師，也絕不允許重復他自己。用“日日新”來形容他對創新的追求似乎還不夠，因為一日之內他就嘗試用不同的方法寫作。

戈麥1989年畢業以后被分配到外文局《中國文學》雜志社工作。楊憲益先生是《中國文學》的老人。那場風波以后，老先生宣布退黨。戈麥是黨員（他是在中學入的黨）。他跟我說，在雜志社上討論開除楊憲益先生黨籍的黨員會議上，“我也無恥地舉了手”。顯然，這個黨員身份在當時給他帶來了很大的壓力。他大概不止一次考慮到死。一次在路上，他忽然問我，“除了魯迅和北島，世界上還有哪些絕望的作家？”我向他推薦了陀斯妥耶夫斯基、波德萊爾和哈代。我知道他為什么對絕望的作家感興趣，他是希望從他們中獲得戰勝絕望的力量。1990年五一前后，我去他在百萬莊旅社的宿舍找他，聊天中間，他忽然對我說：“今天我差點自殺了，是李子亮救了我一命。”李子亮是和他同住在百萬莊旅社的同事。我想不出話來勸他，只有默然相對。我曾經對朋友說是戈麥的死讓我選擇了生。這并不是一句空話。如果我們可以和過去對話，現在的我一定會勸阻戈麥自殺。但是，在當時的氛圍里，即使戈麥事先告訴了我他的決定，我又能拿什么話來勸他呢。事實上，自殺的念頭也一直在我的心中在盤桓。戈麥趕在我之前采取了行動，使我不得不選擇了生——為了保存他的詩歌，讓它們有機會走向讀者，我不得不選擇活下去。

1991年9月22日，正好是農歷中秋，下午四點鐘左右，他到我宿舍找我。他說一個人喝了一瓶半葡萄酒，就在另一張床上躺著歇了。我問他最近怎么自己一個人喝起酒來。他說心里有不少事。我也只隨便地追問了一句：是否不好說?他沒有吱聲，手里抓了本書看，我也就自己看書了。五點來鐘，宿舍里有人回來了，他站起來要走。我說一塊兒吃飯吧，他表示不吃了。我以為他酒后不想吃東西，就放他走了。沒想這一走竟成了永訣。

他是以一種極端的方式結束自己的。他毀棄了全部手稿，沒有留下任何遺言。這一年他二十四歲，比海子自殺的時候還小一歲。他曾對我說：“我們要成為彼此的靈感。”從此，這個靈感的源泉對我是永遠關閉了。

10月31日，我和他的長兄禇福運先生一起整理了他的遺物。除了書，還是書。他的收入并不多，但他卻把大部分錢用來買書。他吃飯、抽煙的錢都是掐得很緊的，但到月底往往還是上頓不接下頓。他有時打電話給我：“我到你那兒吃飯。”他一直想買一個錄音機，上半年發了點獎金，以為可以如愿了，但是那點錢很快又換成了書，結果還是只買了一個單放機。有時候我們誤了食堂開飯的點兒，到外頭吃點東西，往往只是一碗拉面，一瓶啤酒，而他是不喜吃面條的。偶爾點幾個菜，也總是揀最便宜的。一道鮮蘑油菜是我們的保留食譜。一次點完菜，他調侃說：“咱們的風格已經形成。”

他一直渴望有一個安靜的學習和寫作的場所。他開始住在外文印刷廠的招待所，后來又搬進一家小旅館，環境是嘈雜而忙亂的，可以想見對于一個寫作的人是極不適宜的。他幾次在外頭找地方住，或借，或租。借用的平房冬天沒有暖氣，他也一直堅持住了下來。他后來告訴我，那個冬天大大損害了他的身體。

戈麥為什么自殺，我經常面對這樣的提問。90年代初那幾年極端壓抑的社會環境應該是戈麥對人和生活產生絕望之感的根本原因。如果說廣場上的行動是理想的、浪漫的，甚至是超現實的，那么結束這一行動的方式卻是極端現實主義的。在退出廣場之后，一個世界上規模最大的超現實主義運動團隊迅速瓦解了。運動的參與者死的死了，跑的跑了，留下來的不得不面對嚴酷的現實，做出自己的選擇。一些師友的選擇常常使我們感到錯愕。那些年我們看夠了人世最精彩的變臉的戲法。戈麥是一個心中有著崇高的道德律令的人，這樣的現實對他產生的刺激是可想而知的。在這樣的局面中生存，是需要有“無恥”的勇氣的。我相信戈麥有全部的勇氣，但恰恰缺乏這個“無恥”的勇氣。所以，他說，“通往人間的路，是靈魂痛苦的爬行”——這是一個天使被迫拖著翅膀在泥潭中的爬行。他對人的失望也由此而來。所以，他吶喊，“人類啊呵，我要徹底站到你的反面，/像一塊尖銳的頑石，大喊一千次，/不再理會活的東西”。他甚至為自己作為人而感到可恥，“人呵，我為什么會是你們中的一個？”。在那些年里，一個有著敏感道德意識的人產生自殺的念頭是太自然了，至少比毫無羞恥地活著更自然。

當然，戈麥最終采取自殺的行動，肯定也還有其具體的原因。他說自己看到過人生最慘痛的一面，對人世的無常和背棄看得很透。他還說過：“人的一生只能被砍倒三次，第四次被砍到，就全完了。”從這些話中，我們可以推測他的內心一定積聚了太多人世的黑暗。但我并不認為，是內心的黑暗摧毀了他，恰恰相反，我以為他的死，倒是因為內心的光明無法戰勝現實的黑暗的結果。1991年四五月間，他曾經告訴我交了一個女朋友，女孩是當時北京化工大學的學生。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嘗試生活，卻因此折斷了生活的根據。這女孩也和別的普通女孩一樣，缺少接受一個杰出詩人的生活的勇氣和能力。這一次感情上的失敗大概使他下定了棄世的決心。有人說，沒有一個人會為形而上學的原因自殺。我想，這話也可以反過來說，沒有一個人的自殺沒有形而上學的原因。自殺一定有其具體的原因，但是那些看得見的原因真的是促使人們自殺的最終的原因嗎？如果戈麥在最后的時刻得到了愛情的保護，他可能就活下來了。但是，他自殺了，卻不能說是因為愛情的失敗。我曾經就海子的自殺問過他，海子在自殺的瞬間意識是清醒的還是非理性的。他說，他相信在最后的時刻海子是理性的。我不知道他對海子最后的心理狀態的推斷是不是正確，但可以肯定的是，戈麥自己的赴死絕對不是一時的沖動，而是深思熟慮的結果。這也就否定了他為感情問題自殺的可能。

曾有人問我現在對戈麥的詩怎么看，還堅持當初那么高的評價嗎。言下之意是我當年對戈麥的評價太高了，夾雜了很多私人的感情色彩。我認為這是對我一個很深的誤會。我在評價任何人的作品時都要求自己從公議出發。我的眼光有限，誤判誤讀在所難免，但我決不會說假話，欺騙自己和讀者。這是我作為一個批評者的準則。現在來看，我對戈麥的評價不是高了，而是低了。經過了這些年的變化，戈麥詩歌非同凡響的品質愈發得到了突現。這些年我不止一次地遇到對戈麥詩歌懷著熱烈愛好的讀者。一個讀者甚至對我說：“與戈麥比，海子算什么！”這里顯然有個人的偏好，但也說明，戈麥的詩歌是能激起讀者的熱烈的感情的。我以為，戈麥的詩歌至少有一點在中國的詩歌史上是極為獨特而無法被取代的，那就是他提供了一種“厭世的激情”。這個厭世的激情實際上包含著對人性以及中國民族性深刻的觀察和批判。但它實際上是以對生活和生命的“熱愛”為基礎的。同時，戈麥這種批判的矛頭在指向自身的時候并沒有削弱它的鋒芒，而是更加毫不容情，并以最后的自毀把這個批判的強度放大到了極限。試問過去和將來的詩人中誰曾經或可能擁有這樣的勇氣？這個勇氣是需要偉大的品格作為保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