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元月二日,在福州東瀛小學(xué)執(zhí)教的日本青年教師水戶三雄組織學(xué)生去郊游。下午,學(xué)生們游興未盡,想請水戶老師讓他們再玩一會。水戶微笑著對學(xué)生們說:“老師下午還要開會呢。等開春了我們再來?!钡玫剿畱衾蠋熯@個許諾,學(xué)生們都滿意地笑了,他們知道水戶老師是個說到做到的人,這也正是他們喜歡和尊敬他的一個原因。
可是這一次水戶老師對學(xué)生們的許諾卻永遠無法兌現(xiàn)了。當他們喜氣洋洋地踏上返程時,誰也不會想到,死神正在向水戶老師的全家一步步逼近。這天下午水戶老師開完會回到家里,妻子光子對他溫柔地說:“孩子喂過奶正睡得香呢,你用了晚餐后早點睡吧。”
水戶睡下時,光子正在廚房里洗餐具。不一會,光子聽到有人敲門,以為是鄰居,就去開門。門一開,兩個神情詭異的男子像幽靈一樣閃了進來,隨即將門關(guān)上了。光子本能地喝問:“你們是誰?”走在前面的男子突然揚起一把匕首,向光子胸前猛刺一刀。光子緩緩倒下時,把握在手中的菜刀扔了出去,鋒利的刀刃在兇手的小腿上割開一道口子。那家伙一見自己受了傷,怒從心起,又向光子連捅了兩刀。
水戶聽到了廚房里傳來的聲音,接著又聽到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他掀掉被子想下床,但是黑洞洞的槍口已對準了他的腦袋。水戶老師朝持槍人望了一眼,覺得此人好生面熟,他一下子想起了他是誰??墒蔷驮谶@時,“砰”的一聲槍響,他猝然倒地。
兩個兇手走出房門時,搖籃里的陸子驚醒了,她“哇”的一聲啼哭,像黑夜里的一聲驚雷,震得兩個兇手渾身哆嗦了一下,他們本來想去把陸子也殺了,但他們不敢再耽擱了,趕快落荒而逃。
水戶三雄在女兒的大聲啼哭中蘇醒過來,他覺得自己快死了,他現(xiàn)在只希望能夠爬出去,告訴別人誰是兇手。當他艱難地爬到門口時,鄰居大宏老師來了,是陸子的哭聲驚動了他。
當警察署長中山榮和巡查桑田趕到現(xiàn)場時,水戶還剩一口氣,他用微弱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進吉,兩個中國人?!闭f完便停止了呼吸。
現(xiàn)場勘查發(fā)現(xiàn)了兇手留下的血跡,現(xiàn)在至少可以認定,兇手是兩個中國人,其中至少有一個兇手受了傷。后來到場的日本駐福州總領(lǐng)事田村貞治郎連夜將情況向福建省政府委員林知淵作了緊急通報,并讓林知淵馬上趕到現(xiàn)場。
一聽殺水戶夫婦的兇手是中國人,林委員頓時懵了。此前不久“九一八”事變爆發(fā),日本占領(lǐng)我東三省,11月29日又占領(lǐng)我齊齊哈爾,昨天又占領(lǐng)了錦州,眼下臺灣也控制在日本占領(lǐng)軍手里,中國民眾仇日情緒日日高漲,在福州,時聞有日本官員遭到中國老百姓追逐,日本對此早已惱羞成怒,正在尋找機會進行報復(fù),今夜的兇殺案處理不好,說不定會釀成大事端。想到這,林委員趕緊驅(qū)車來到現(xiàn)場。
惱怒之極的田村貞治郎大聲對林委員說:“我以日本國駐福州總領(lǐng)事的身份,要求你們必須在24小時內(nèi)抓住兇手!”林委員轉(zhuǎn)身對趕到現(xiàn)場的中方警長安泰說:“大家記住了,24小時內(nèi)務(wù)必破案!”
次日,林委員聽到消息,臺灣日本占領(lǐng)軍已在調(diào)動部隊,福建海面上的日軍艦隊也在蠢蠢欲動,大有向福建進兵之勢。林委員和其他中國官員都很疑惑:怎么昨夜發(fā)生的事情,臺灣日本占領(lǐng)軍和他們的海軍艦隊這么快就知道了?
疑惑歸疑惑,眼前的事情還得趕緊處理。中國警員開始展開了全面?zhèn)刹?。但?4小時過去了,水戶夫婦被殺案還是沒有偵破。面對日本方面的一再催促,林委員急得一籌莫展,不過有一點他很清楚,那就是千萬別和日本陸海軍在福建開戰(zhàn),一旦打起來,他擔心在福建又會重演像四個月前在中國東北發(fā)生的“九一八”事變。
就在這時,他又接到了田村貞治郎的電話,讓他速到日本領(lǐng)事館。林委員一走進日本領(lǐng)事館,劈頭就遭到了田村貞治郎氣勢洶洶的責難:“24小時過去了,你們還沒破案,分明是漠視我大日本僑民的生命!”說完,拿出了日本外務(wù)省為此事發(fā)來的訓(xùn)令大聲宣讀:
1、福建省政府應(yīng)派代表來領(lǐng)事館向日方道歉;2、對兇手處以極刑;3、對負責治安的人員懲辦;4、給死者家屬撫恤金5萬元;5、給付東瀛小學(xué)一萬元;6、為了保護日本僑民,應(yīng)添設(shè)巡邏警察駐所,并派軍隊保護。
當天下午,福建省政府緊急召開了委員會議,委員們擔心此事處理稍有不周,會給日軍留下進攻福建的口實。會上有人覺得這起事件后面好像隱藏著什么不可告人的內(nèi)容,但一時又說不清楚。討論到最后,決定本著“忍”的原則,答應(yīng)日本外務(wù)省提出的6條條款。
安泰警長終于獲得了一個極有價值的線索。這天安泰警長見到了剛剛出差回來的東瀛小學(xué)教導(dǎo)主任陳英子女士。陳英子是由日本占領(lǐng)下的臺灣總督府派到福州東瀛小學(xué)擔任教導(dǎo)主任的,她早在日本時就和水戶認識,后來又一起共事,對水戶老師的為人非常了解,所以見到安泰警長,陳英子很肯定地說,水戶夫婦平時待人好,沒有仇家,絕不可能死于仇殺。
一天,安泰警長接到陳英子的電話:“上次你來,是不是說過水戶君臨死前曾經(jīng)提到‘進吉’這個名字?”
安泰警長說:“我說過這事,你說從沒聽說過這個人?!?/p>
陳英子說:“現(xiàn)在我想起了一個叫洪進玉的中國人,他又叫進吉?!?/p>
原來當時福州有一家日本人開的天田洋行雜貨鋪,洪進玉是這家雜貨鋪的伙計。后來有個中國老板在福州開了一家新時代西服店,老板想做日僑的生意,知道洪進玉認識不少日本人,就用高薪把他挖了過去,陳英子和他有過一面之交?,F(xiàn)在,陳英子對安泰警長說:“當時他給了我一張名片,我看了看說,你叫洪進玉?他對我說,你也可以叫我進吉。我也曾聽水戶君和光子說過,他們在新時代西服店做西服,就是由洪進玉介紹的,洪進玉還去過他們家。”
安泰警長決定馬上去調(diào)查。然而,就在安泰警長到新時代西服店進行調(diào)查時,洪進玉卻神秘地失蹤了。一個伙計說,幾天前他在廈門看到過洪進玉,走路一拐一拐的,腿好像受了傷。
多方消息確認,洪進玉已畏罪潛逃到廈門。而這時候一個更大的疑惑充溢在安泰警長腦際:日本方面對偵查此案表現(xiàn)得并不積極。安泰警長事后還知道,陳英子以及天田洋行都曾受到日本警探的口頭告誡,不要過多地和中國警員接觸。安泰警長決定到廈門去追捕洪進玉。他把福州的偵查工作交給了老資格的警員老土。
老土通過分析,估計受傷的兇手當時很有可能去醫(yī)院求治,于是他和其他警員分頭去福州各家醫(yī)院和私人診所偵查。博愛醫(yī)院外科的林醫(yī)生聽老土警員說明來意后,好像想起了什么,說:“你們稍等一會?!闭f完他就出了門。
林醫(yī)生很快就回到了辦公室,手里多了一份病歷資料。“這個人大腿部受到刀傷,是1月3日兇殺案發(fā)生的當晚到我們醫(yī)院來治療的?!崩贤两舆^病歷卡翻看了一下,盡管姓名不是洪進玉,但根據(jù)分析,他無疑就是洪進玉。
老土問林醫(yī)生:“是誰送他來的?”
“一個中年男人,瘦長個,尖臉,也是中國人。那個受傷的人叫他李哥?!?/p>
老土說:“這幾天請你配合我們找兇手,那個姓李的人就是另一個兇手,你見過他,應(yīng)該認識他。我們讓你坐在車里,你只要留意過往的行人就行了?!?/p>
這時候,中方警員覺得中山榮警長和桑田巡查對中方偵查此案越來越不配合了,尤其是在中方接受了日本外務(wù)省提出的6條條款以后,日方對破案的熱情一落千丈,態(tài)度也變得曖昧起來,甚至表示,如實在破不了案就以后再說。
這天,老土對林委員說,“我覺得這起兇殺案怎么掂量都有問題?!?/p>
林委員說:“我也感到這后面似乎隱藏著什么?!?/p>
兩天以后,林委員突然接到田村貞治郎的電話,“我昨天已經(jīng)卸任,就要回國了,今天想請你共進晚餐,算是作別?!?/p>
林委員根本無心與他共進晚餐,但他想到,田村貞治郎喜歡喝酒,何不利用這個機會,讓他酒后吐出真言?
席間,幾杯酒下肚,田村貞治郎的舌頭漸漸打起了卷。林委員故意長嘆一聲:“田村先生,你我合作一直很好,遺憾的是,在水戶案件上我們卻……”
林委員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田村貞治郎打斷了:“有個人叫李爐已,是為我們做事的臺灣人,他全都知道……”
林委員想起了老土說過另一個兇手姓李,忙追問道:“你認識李爐已?”
“不認識,據(jù)說他經(jīng)常往來于臺灣與福州之間。”說完,田村貞治郎醉倒了。
于是,福州警察局嚴密監(jiān)視從臺灣開來的輪船。一天黃昏,一艘臺灣客輪??可狭烁V荽a頭,老土警員警惕地注視著每一個下船的旅客,一個中年男子的眼睛正好與老土對視了一下,隨即慌張地避開了。老土頓時起了疑心,他讓對方出示證件。那人在身上掏了半天也沒掏出證件。“忘記帶了,我是來福州買東西的。你看,我?guī)еX?!?/p>
就在這一瞬間,老土發(fā)現(xiàn)對方長著一張瘦削的尖臉,再朝他剛掏出來的裝錢的信封瞥了一眼,信封上有“李爐已”三個字。
“你叫李爐已?”
“是的?!?/p>
“李爐已,跟我走吧!”
到了警察局,李爐已意識到情況不對,想否認自己是李爐已。老土說:“別抵賴了,你一進來,就有人指認你了,1月3日晚上,你陪受傷的同伙洪進玉上他那里治療過?!?/p>
老土的話,讓李爐已呆愣了好一陣回不過神來。原來他此行是秉承小野大尉的指令,接應(yīng)洪進玉,繼續(xù)策劃罪惡事件的。
李爐已被抓獲了。但意想不到的是,卻被中山榮警長和桑田巡查強行帶走了。中山榮警長以一種不容商量的口吻對老土警員說:“水戶夫婦是日本僑民,現(xiàn)在兇手抓到,理應(yīng)交給我們審訊。”原來中山榮警長和田村貞治郎一樣,也知道這起兇殺案背后另有隱情,只是不清楚具體內(nèi)幕,只知道李爐已是受臺灣占領(lǐng)軍軍部指使的,而這無疑不能讓中國方面知道。
中山榮警長將李爐已帶回后立即審訊,關(guān)于此次審訊內(nèi)容,李爐已后來寫了一份詳細的《自白書》。通過這份《自白書》,水戶夫婦被殺案背后的陰謀終于水落石出——
原來時年39歲的李爐已是臺灣人,讀過師范。日本軍占領(lǐng)臺灣后,被日軍收買。后來他在福州認識了洪進玉,將他發(fā)展成了心腹。1931年10月5日,臺灣占領(lǐng)軍情報系統(tǒng)的小野大尉秘密召見李爐已說:“為了貫徹我們的國策,要向福州進兵。但進兵必須找到借口。所以,我們想讓你在福州制造事件。這事件不能太小,太小了掀不起波瀾?!?/p>
“我該怎么干?”
“你可以組織人在福州殺死幾個日本僑民,也可以燒日本領(lǐng)事館,這樣我們出兵就有了借口?!?/p>
1931年11月的一天,李爐已開始了行動。據(jù)他在《自白書》中交代,他首先秘密召集反省政府派系的12個團體代表在福建省長樂縣壺井鄉(xiāng)開了一個會議,會上議定成立親日新政府,除了要12萬發(fā)子彈外,還要求一旦他們從長樂攻打福州經(jīng)過閩江下游時,日本海軍要出動協(xié)助。
會后,根據(jù)小野大尉的指示,李爐已悄悄溜到泊在福建海面上的日艦“矢矧號”上,與艦長巖村商談此事。
之后,李爐已頻繁奔波于臺灣和福州兩地,由最初的策劃鬧事,到醞釀搞獨立。1931年歲末,小野大尉再次召見李爐已,告訴他,日本要按預(yù)定軍事行動向錦州出兵,這正是南北呼應(yīng)出兵的好時機。李爐已當即趕回福州積極活動起來。事也湊巧,1932年元旦這天,田村貞治郎總領(lǐng)事和幾個日本海軍軍官到福州西湖公園游玩,遭到群眾襲擊后受了點輕傷,受到煽動的一些日僑在居留民會上強烈要求懲處打人者。當時李爐已和洪進玉也在現(xiàn)場,看到這場面,他們都覺得時機成熟了。李爐已對洪進玉說:“現(xiàn)在福州比較亂,我們正好趁此機會殺幾個日本人,就在今晚動手。”
這時候洪進玉想到了一個問題:“如果到了晚上,我們還找不到適合下手的日本人怎么辦?”
李爐已眼露兇光說:“一時實在找不到下手對象,你就把我老婆孩子殺掉。這是萬不得已的第二套方案。”
由于白天發(fā)生了襲擊日本人事件,激怒了日本僑民,所以當晚福州特別加強了治安力量。以至夜很深了,李爐已和洪進玉也沒有找到能夠掀起大波大瀾的殺人放火機會。就在李爐已打算讓洪進玉實施第二套方案時,洪進玉突然想到了東瀛小學(xué)的水戶老師和他妻子光子。洪進玉說,“水戶夫婦雖然不是日本名人要人,但殺了他們影響也不會小?!?/p>
作案后的次日一早,洪進玉逃往廈門,暫到他一個遠房親戚家住一陣,李爐已則溜到臺灣,去向小野大尉匯報。沒想到小野大尉聽了匯報后大發(fā)雷霆,“殺水戶夫婦頂個屁用!”確實,水戶夫婦遭兇殺后并沒有在社會上引起足夠大的震動,而且事件發(fā)生后,在處理善后事情上,中國方面態(tài)度誠懇,這樣一來,臺灣占領(lǐng)軍再向福州進兵,顯然“師出無名”。
現(xiàn)在,日本方面遇到難題了:李爐已被抓到了,按說應(yīng)該處以“極刑”,但考慮到李爐已對日本侵略中國仍然可以利用,所以小野大尉極力奔走要救李爐已。這時候,廈門方面?zhèn)鱽硐?,安泰警長已抓捕到洪進玉。這使小野大尉救李爐已一命的時間表大大提前:日方提出,先對殺害水戶夫婦的“直接兇手”洪進玉處以極刑,李爐已因還有其他犯罪嫌疑,需帶到臺灣繼續(xù)審訊,當然,這是一個借口而已。
不過李爐已并沒有得到“善終”。1943年初夏的一天,在一次酒會上,時任“滿洲國中將”、春風得意的李爐已一口氣喝干一杯陳年法國紅葡萄酒后,突然覺得頭暈?zāi)垦?,天旋地轉(zhuǎn)。
“我中毒了!”當李爐已意識到這一點時已經(jīng)遲了,他恍恍惚惚看到同僚中一個反對派的殺手正在人群中朝他發(fā)出得意的獰笑。他猝然倒在地上,就此結(jié)束了他罪惡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