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面目清癯,衣著整潔。他不請而入,拿起桌上的煙灰缸就狠狠地往地上一擲,煙蒂和污水潑灑開來,把滿屋子的人都驚住了。我急忙上前詢問,老者拂袖不答,轉而從放置在手邊的信箋上撕下一紙,用圓珠筆寫上“貪污浪費犯罪證據”八個字,粘貼在辦公室的門上。
這是十年前我遇到的真實一幕。那時,我剛中專畢業,在一個偏僻的鄉鎮當稅收專管員,專管組的辦公地點是鄉辦公樓的一隅。
辦公樓里的人都圍攏過來。老者怒氣沖沖地指著地上的煙蒂,斷喝道你們看你們看,煙蒂都為紅塔山。紅塔山在當時的市面上流行,屬高級煙,十三四塊錢一包。我的工資還只有三四百一個月,根本抽不起這種香煙。不過,我素來沒有抽煙的嗜好。煙灰缸中的煙蒂是納稅人進出辦事時抽剩的。
老者扯著我的衣角,非要我交代清楚。我怔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此時,旁邊圍觀者中有認識老者的,說這不是老黃嘛,他前幾天還在精神病院里,怎么這會兒跑到鄉政府來鬧事?有好事者趕緊打電話通知老黃的女兒。不一會兒,老黃女兒急匆匆地趕來,邊埋怨父親邊連連向我道歉,說完便要領著老黃回家。老黃不情愿地嘟囔著,我是在主持正義,你讓我回去干什么?
事后,我向旁人打聽老黃的情況。原來老黃年屆六旬,原是鄉糧站的會計,一輩子勤懇敬業謹慎處事,到退休的時候,卻不知為何得了精神分裂癥。這更增加我一探緣故的好奇心。
隔幾天,我到街面上收個體稅收,正巧碰上老黃的女兒,她沿街開著一小水果鋪。看見我,她又臉帶歉意說那天真不好意思。我問你父親的病因究竟是何事?她把我拉到一邊,悄聲說,父親一世無爭,卻為人正直,容不得半點齷齪,最看不慣假公濟私的現象。去年退休辦移交時,因為一筆賬目不清,父親與出納發生爭執。父親要出納說清楚現金短少的原因,出納拿出一張站長簽名的白條,說這個抵進去。父親不認賬。出納說反正你就要退休了,還管什么閑事!父親卻較起真來,一定要出納掏錢把窟窿填上。出納一時火起,操起算盤向父親砸過來,把父親的頭砸傷了。這件事雖然以出納向父親賠償醫藥費誤工費結尾,但父親不依不饒,找到站長理論。站長實話告訴父親白條是上級來鄉里釣魚的費用支出。我問她有多大數目,她說五百多吧,具體也不大清楚,不夠上綱上線的。我又問,那何至于發病?她說,父親郁悶積壓在心里,沒人傾吐,再者年紀大了,自己清貧一生,而現在經歷的事情好多讓他看不懂,腦子轉不過彎來,便想折了(湖州土語,即精神分裂的意思)。上次那件事后,又送到精神病院去了,看來是治不好的。她淡淡地嘆息,眉目間溢著憂郁,不知是為了老黃的病,還是這個令老黃和她看不懂的世界。
我黯然無語。原來老黃有過這么一段經歷,他竟是為了捍衛一筆賬目的清白而瘋癲。也許,在反腐倡廉的戰線上,他夠不上轟轟烈烈,不能代表什么。但他以最終發瘋的境遇表示了自己憂國憂民的真實思想,不得不讓我在感慨之余對他肅然起敬。
約莫半年后,我在街上碰到老黃女兒時,發現她手臂上戴著半尺黑紗。我立刻意識到老黃走了。問下時,她平靜地說,都一個禮拜了,臨走的時候人倒很清楚,拉著出納的手說,做人還得堂堂正正。出納是我的堂叔。她忽然補了一句。我的直覺告訴我,老黃肯定有許多故事,但斯人業已逝,不應再滋擾。
歲月倥傯,揮手別去。十余年的從稅經歷,令我感悟良多。形形色色的納稅人中,總有那么一些為了一己私利,會以各種手段侵蝕我們的稅務干部,也總有一些稅務干部因為抗拒不住誘惑而鋃鐺入獄。每當我念于茲,我的眼前總會浮現出老黃的影子。而那一聲斷喝,仿佛就在耳邊,令我在現狀的沉湎中悚然驚醒,位卑不能也不敢忘廉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