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文人蔡祖庚曾著有《嬾園殤政》酒文一篇,以入木三分的筆鋒,用以區分酒人與官人的界線。文曰:“脫略形骸、高談雄辯、箕居袒跣、嬉笑怒罵者,酒人也;峨冠博帶、口說心寫、違心屈志、救過不暇者,官人也。故居官者必不可嗜酒,嗜酒者必不可為官。”
筆者初讀此文時,雖覺十分過癮,但對其文最后兩句,似覺判斷有點過于絕對。之所以有如此認知,因為古人中有許多嗜酒的官人,一生清廉如洗,并留名于青史的,也非沒有其人。比如,國人皆知的南宋抗金大將辛棄疾,一生嗜酒如命,酒后還留下多篇飲酒詩篇。筆者還是在孩提歲月,在爺爺手板的嚴格管教下,就背誦過辛棄疾的“萬事一杯酒,長嘆復長歌”,以及“昨夜山翁倒載歸,兒童應笑醉如泥”的詩詞。可是這位愛國將領,并沒有因為一生嗜酒,而變成口是心非、口蜜腹劍的一代官中之丑;反而在南宋晚期,寫下了浴血抗金的英雄樂章。如果說歷史上的武將,還不足以覆蓋官場,那么文官中也不乏嗜酒者,比如漢代的文相于定國(字曼倩,通稱其為“于公”),他少年時隨父學法,入朝為官后先后任獄史、郡決曹——直到光祿大夫、平尚書事、丞相、平西侯等高官。據《五雜俎》史料中記載,于公不僅在酒量上超越漢代之前所有酒人,更為奇特的是他醒時即醉、醉時即醒。按現在的話說,就是說他體內的生物鐘發生顛倒,因而只有他在酒醉時,才能清醒地審理各種案件——無論是審處公案或私案,沒有留下一件錯審和誤判的記錄,成為有口皆碑的無冤“判官”。因而他稱得上酒人與官人的高度諧和,并在官人與酒人之間,走完他的一生。這是筆者翻閱《嬾園殤政》時,對其“居官者必不可嗜酒,嗜酒者必不可為官”論斷的一點小小的挑剔。
但是仔細翻閱一下中國歷史上的官人酒史,集官人與酒人于一身者不少,但酒人能將官運支撐到底的,可謂寥寥無幾。因而,蔡祖庚的這篇《■園殤政》文章中,對于官人與酒人的論說,并不因其文尾過于絕對,而失去其真正價值——正好相反,它對官人嗜酒與酒人嗜酒,無論是對古代,還是對今天,都有著極其普遍的參照價值。比如:東漢時期的文官孔融,在他為官的記錄中,是個有著雄才大略、高瞻遠矚的文相,在漢史的記載中,他對完備漢代各種制度,有著突出的貢獻。同時孔融也是個酒人,他曾書寫過酒功篇章,與曹孟德在宮廷中公開論戰,可見其癡酒之嗜非同一般。但其結果并不美妙,一腔熱血滿腔忠魂并沒能挽救其官運——他被貶官回鄉,徹底成為一個鄉野酒人。晉時有個文相阮孚,在任丞相中郎時,因其嗜酒如命,經常因酒醉而疏離官務,其中被引為酒事一絕的歷史典故,是以官帽子上的“金貂”換酒,就是說他喝光了朝廷賞賜的俸祿之后,拿下頭冠上的金貂換酒,以滿足他的嗜酒之求。盡管帝王對其聰明才智十分賞識,最后還是經受不了同僚們的讒言——他從丞相中郎的金交椅上跌落了下來,先是降為芝麻綠豆官,后來終于滾落黃塵,成為因酒事丟官的另一例證。至于文人進仕之后,因酒后失態(如李白)——特別是因直諫朝政,而被罷官發配者,在長達幾千年的封建王朝中,不計其數。如果以此為參照系,則能發現蔡祖庚的文章,對酒人與官人不能同流,有著十分廣泛的概括性。
中國有句酒事民諺,叫做“酒后吐真言”。官場往往是以帝王意志為羅盤的領地,如果官人不“口說心寫,違心屈志”,那么讓他吐出真言的燒膛之酒,就會埋葬他的官運。寫到這里,筆者不禁想起了明代“七品芝麻官”徐九經的酒事傳奇。之所以首先想起了他,因為他為官的地盤是生我養我的故土——河北省玉田縣。相傳他祖宗八代都是湖北佬,如果他不到臨近京城的河北玉田為官,也許命運不會演繹出他的驚魂故事:當時,京城正逢兩個權宦之家的王孫公子,為爭奪一名門貴族中的嬌女,而對簿公堂。朝中審案官員因畏懼兩家權勢,而紛紛以各種借口逃避對此案的審理。徐九經不僅能飲善飲,還有斷案如神的本領,帝王下了圣旨,召徐九經進京了斷此案。徐接到圣旨后大驚失色,因為京城大臣無法了結此案,讓他一個小小七品縣令去當主審官,等于讓他跳進火海。家鄉盛傳,他在百般無奈之際,第一件事就是摔碎了他平日飲酒的酒壇,以示進京后遠離酒漿,以防因酒后口吐真言,而命斷紫禁城;第二件事,他叮囑夫人,如果他一旦發生了意外,把他的尸骨運回酒鄉大柳樹村下葬(明代這兒是我老家的釀酒之鄉),讓他在地下九泉做鬼時,也能聞到酒香;第三件事,就是絞盡腦汁,制定了種種在高官夾縫中死里求生的破案之策。一個酒人,要想拒飲是很難的一件事,但徐九經自進京城之后,就言明自己有病,不能沾一滴酒星,以防酒后顯形。在歷經了無數驚魂的日日夜夜,并多次幾乎身陷絕境,最后終以其出人的聰慧,在強權的夾縫中,峰回路轉地明斷了此案之后(京劇《七品芝麻官》,就是以其故事編寫而成的),皇帝為獎勵他小螞蟻搬倒大象的超人智慧,下令官封二品,并留其在京城為官。失魂落魄的徐九經,在高呼“皇恩浩蕩”之后,請圣上開恩,準其回到玉田縣城,繼續他的芝麻官生涯。徐九經榮歸故里之后,第一件事就是開懷狂飲,以補京城內丟杯之苦;第二件事,就是堅決辭去縣令之職,與其夫人在大柳樹村掛起一面酒幌,開了一個“徐九經老酒店”,從官人變成了一個純粹的酒人。
這種官人與酒人之間的嬗變,是另一種人生回歸。他雖然不同于孔融與阮孚,但同樣解析了一個真正的好官,不是在任何場合,都能當酒人的。像于定國與辛棄疾那般,能將官人與酒人雙重角色扮演到底的,畢竟是官場中的少數;而歷史中的多數官人,是無法將其酒人形象扮演到底的。清官癡酒,常因直言而犯上;贓官貪杯,則酒色財氣浸淫于一身,成為一個兩條腿的魔鬼!
這就是古人在《嬾園殤政》中,對官人與酒人之間的科學定位。它像是一面鏡子,供后代官人在自照中正其衣冠,美其形影。
(王熙利摘自《讀書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