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人民法院組織法的授權規定還在,誰又能夠保證,最高人民法院不會又在“必要的時候”再來一個下放的通知呢
在今年“兩會”期間,很多代表委員就中國的死刑核準問題提出了意見和建議,集中的一點就是要將死刑核準權上收到最高人民法院,以限制死刑的適用。
最高人民法院院長肖揚向十屆全國人大三次會議作《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指出,要積極穩妥推進司法體制改革,維護司法公正,而進一步完善死刑復核程序是最高法院工作的一項重要內容。
記者招待會上,溫家寶總理在回答德國記者關于死刑問題的提問時說,中國正著手進行司法制度的改革,包括將死刑的核準權收回到最高人民法院。出于我們的國情,我們不能夠取消死刑,世界上一半以上的國家也還都有死刑制度。但是,我們將用制度來保證死刑判決的慎重和公正。
從以上信息可以推論的是,爭論已久的死刑核準權歸屬問題即將得到解決。然而,這個問題是如何產生的?其實質又在哪里?這個問題究竟應該如何解決?一連串的問號仍然值得思考。
問題的形成
在中國1979年頒布的第一部刑法中規定,“死刑除依法由最高人民法院判決的以外,都應當報請最高人民法院核準”(第43條2款),同時頒布的刑事訴訟法也作子同樣的規定。
然而,1979年的刑法、刑事訴訟法尚未施行,五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三次會議就于1979年11月作出決定,在1980年內,將殺人等嚴重危害社會治安的現行刑事犯罪分子判處死刑案件的核準權,由最高人民法院授權給各高級人民法院行使。據此,最高人民法院于1980年3月18日下發了該項授權通知。所以,1979年刑法、刑事訴訟法關于死刑案件核準權的規定,自始就未被實際執行。
其后的1981年6月19日,全國人大常委會又作出決定,將該項授權的期限從1980年推延到1981年至1983年。1983年9月2日,為了將這一限時特別法的規定延續下去,全國人大常委會又修改了《人民法院組織法》,其13條規定:“死刑案件除由最高人民法院判決的以外,應當報請最高人民法院核準。殺人,強奸、搶劫、爆炸以及其他嚴重危害公共安全和社會治安判處死刑的案件的核準權,最高人民法院在必要的時候,得授權省、自治區、直轄市的高級人民法院行使。”在最高人民法院隨后于1983年9月7日、1991年6月、1993年8月18日、1996年3月19日發出的系列授權通知中,“必要的時候”這一時間限制被無限期地擱置了。
對于上述死刑核準權的大范圍下放,中國學者分別從憲法、刑法、刑訴法等角度予以關注,對由此引發的諸多問題也給予了嚴肅的批評。因此在1996年、1997年刑法、刑訴法修改的時候,又將死刑核準權上收到了最高人民法院(見新刑法第48條、新刑訴法第199條)。
但1997年9月26日,最高人民法院又發出了《關于授權高級人民法院和解放軍軍事法院核準部分死刑案件的通知》,其中規定:自1997年10月1日修訂后的刑法正式實施之日起,依據《人民法院組織法》第13條的規定,仍授權各高級人民法院行使其已獲得授權的死刑案件核準權。這樣,最高人民法院的一紙“通知”,又使新修訂的刑法刑訴法關于死刑核準權的規定打了一個很大的折扣,死刑核準的大權仍然在各高級法院的手里!
問題的實質與危害
死刑核準權的(大)部分下放適應了嚴打斗爭的需要,但也使中國死刑適用的數量大幅上升,死刑適用的標準不盡統一,影響了死刑案件判決和核準的準確性。據此,學術界和實際部門的很多人士提出了尖銳的批評。從現在的情況看,死刑核準權上收到最高人民法院已成定局。但是,在我看來,即便在很快的時間里,最高人民法院以通知的形式自行決定將死刑核準權收回了,問題也仍然沒有得到解決,原因在于,這樣的解決方式并沒有觸及問題的根本!
中國的死刑復核問題其實質是一種法律沖突。既然是法律沖突,那就必須按照解決法律沖突的途徑來解決。
這種法律沖突初看起來是平行法的沖突,即人民法院組織法與刑法、刑訴法都是由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制定的,是平行法。因此,有人為最高人民法院的授權通知辯解說,最高人民法院的做法是于法有據的(人民法院組織法第13條)。
但是,從新法優于舊法的法律時間效力規則看,人民法院組織法修改在前(1983年),而刑法,刑訴法修改在后(1996、1997年),刑法、刑訴法的規定效力應該取代以前人民法院組織法的規定。如此看來,最高人民法院通知的合法性就成了問題,因為它陷入了一個新舊法的沖突!
而從法律制定修改的有權機關看,死刑核準權問題還不僅僅是一個新舊法的沖突,而且是上位法與下位法的沖突(也即垂直沖突):全國人大制定、修訂的刑法刑訴法的效力居然還不及一個由其常設的人大常委會的修改決定!
因此,無怪乎有人要為最高人民法院喊冤:在死刑核準權問題上,最高人民法院是在代人受過。問題的源頭在于全國人大常委會對人民法院組織法的修改,在于該法的第13條。
將死刑核準權下放的后果大家已經看得比較清楚了。但是,由人民法院組織法第13條而引發的法律沖突的危害性雖然很隱蔽,卻是很嚴重的:它可以容許一個司法機關將一個本應是特定時期的特殊措施長期化普遍化,它可以縱容一個司法機關用一紙通知使全國人民公意體現的法律的重要規定成為“擺設”。
可以不再追問是誰鑄就了這樣的錯誤?目前緊要的是,如何去改正此類錯誤,又如何來預防此類錯誤的再次發生。
法律沖突的解決思路
其實,早在1996年、1997年刑法刑訴法修訂的過程中,就有人看到了問題的根本。圍繞著死刑核準權的設置問題,有人建議將人民法院組織法第13條的規定吸收到新的刑法刑訴法里來,也有人主張為嚴格限制死刑,取消授權規定。
最后的結果是,刑法刑訴法均嚴格規定“死刑核準權由最高人民法院行使”,但是最高人民法院卻下發通知,維持授權的現狀不變。于是刑法刑訴法的規定成了被“嘲弄的對象”。
現在大家所建議的解決方案是:收回死刑核準權。這一點幾乎沒有疑問了,但問題是,由誰來宣布收回?應該如何收回?
就“由誰收回”的問題,多數人認為應該由最高人民法院自行收回,仍然采取發通知的方式。但我以為,這只是解決了問題的第一步;或者它開沒有從根本上解決我們所說的法律沖突問題,只要人民法院組織法的授權規定還在,誰又能夠保證,最高人民法院不會又在“必要的時候”再來一個下放的通知呢?
因此,我的建議是,應該由全國人大常委會或者全國人大在修訂《人民法院組織法》的時候,取消第13條的“授權規定”,以保證立法的統一,維護法律的尊嚴。
而從長遠看,從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的要求出發,如何避免類似的法律沖突再次發生,確是一個重人的問題。建議建立一個專門審查法律是否互相沖突、同時又能夠解決類似法律沖突的專門機構;同時要將某些權利或者利益(例如生命權的法律保護,又如社會主義法治的統一和尊嚴)提升到憲法的高度加以重視,要建立科學理性的刑事政策決策機制,要使得立法這樣神圣的活動受到憲法和法律的嚴格約束。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人民大學刑事法律科學研究中心執行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