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可的麗江之行

米可是巴黎第三大學的語音學博士。對于這個29歲的年輕人來說，2004年夏天的空氣里，飄滿了麗江納西語美妙的音符。

當我在昆明大學宋堅老師的家里認識米可時，已是他即將離開昆明回國的最后一個下午了。身高一米九的米可穿著普通的白毛衣，系著圍巾，用語速稍慢、卻很標準的中文對我說：“你好!”令一米五的我，不得不“仰視”。我對米可的好奇，來自于老宋的講述，得知他的研究課題是云南麗江納西族語言的發音。在一般人的記憶里，說母語是天經地義的事，很少有人去想過，一個詞是怎樣從喉嚨里發出的，一個詞的語音變化為什么會引起詞義的微妙變化。說實話，在此之前，我對語音一無所知，帶著疑惑，我和米可有了一次短暫的交流。

早在2002年，米可就選定了把納西語的聲調研究作為自己的博士論文課題。2004年6月，受云南省社科院邀請，米可從巴黎來到了麗江，他的目的很明確，要研究納西語的發音。米可開始了真正屬于自己的研究之旅。

納西語究竟有什么魅力，可以讓米可不遠萬里，從西方的文化中心巴黎，來到東方一個古老而偏僻的縣城麗江， 米可的回答是：“納西語分為西部和東部方言，前者我曾在2002年到麗江做過課題研究，而后者至今還屬于空白，所以此次麗江之行是對自己的納西語音研究的深入和擴展。”接著他又補充道：“納西語的發音里有升調能動性，即同一個詞的升調變化能引起一個詞義到另一個詞義的變化。”見我仍有些不解，米可又解釋說：“這種現象在非洲很普遍，而亞洲卻很少見。”原來，米可之所以選擇麗江的納西語作為語音研究對象，完全是因為納西語獨特的發音現象在語音學里的代表意義。

為了使此次研究更具有準確性和學術性，米可從法國帶來了一種叫“喉頭音”（GLOTTGRAPH）和DAT（DIGIRAL AUDIO TAPE）的語音分析設備，據說是美國產的、當今最先進的語音分析設備。有了這個重45千克的儀器，米可可以準確地得到各種數據和結論，但儀器怕顛、怕震的特性，使米可只有把它背在身上，當長途汽車在滇西北高原的盤山路上顛簸時，他總是小心翼翼地、像情人一樣把儀器抱在膝間。

麗江金山鄉的文化村是米可的第一個目的地，村里60歲的木匠和希賢接待了他。那天，老和正在自家的小院里，雕著一扇木門，突然看見一個高高瘦瘦的、黃頭發、藍眼睛的老外出現在自己眼前，而最不可思議的是，他居然還會講納西方言，要不是前幾天堂哥和學光曾打電話回家交待過這回事，他一定會在第一時間，把消息報告派出所，誰知道他是不是“間諜”或是有某種不良企圖呢？不管怎樣，他還真有些回不過神來，他始終搞不明白，一個老外，放著舒服日子不過，跑到一個和自己毫不相干的窮鄉僻壤來睡木板床、吃洋芋，這不是“受洋罪”嗎？而米可來找和希賢，是云南省委黨校教授和學光的介紹。否則，他斷然不敢貿然在異國投宿一個陌生人的家。

當米可說明來意后，和希賢腦子里一片空白——“什么，語音？”在和希賢的概念里，方言就是母語，自己學會說方言，就像公雞為什么會打鳴，毛驢為什么會引吭，這有什么研究場（麗江方言）？還值得你繞半個地球？在米可的耐心解釋和提醒下，只有小學文化的和希賢慢慢開始對自己的方言有了一個新的認識，他開始變得非常配合米可的錄音，也生平第一次考慮這些不著天、不著地的問題。

第二個目的地是貴峰村，米可得到了和希賢嫁到貴峰的大女兒的接待，參加錄音的對象是52歲的和文建和84歲的和民加。錄音時，要將“喉頭音”設備戴在喉嚨上，通過振動來得出數據和曲線圖。而村民們看見類似耳機似的喉頭音設備要戴在自己的脖子上，不免有些恐懼，米可費了許多口舌并親自示范，才漸漸讓村民消除了顧慮。

對于習慣了在錄音室里工作的米可來說，來自大自然的雷鳴、下雨、風嘯、狗吠、雞啼成了干擾，米可曾經一籌莫展，按他的原話是：“在田野錄音是個噩夢。”但很快他找到了解決辦法，即在堆滿木柴的柴房里，用大大的簸箕和塑料布做隔斷，錄音效果竟然能和錄音室媲美。

米可讓有講述欲望的村民，每人講述30至40分鐘，說一些自己最想說的話，內容不限，自己的經歷、回憶、傳說、神話，乃至“鬼故事”都可以。錄音者以45歲至50歲之間的本地人為佳，原因有二，第一，這個年齡階段人的語調清晰、中氣足；第二，這個年齡層的人語音比較純正，基本沒有受過外來口音的干擾。米可非常強調“他們想講的東西”，這除了利于調動講述者的情緒，使語調生動而飽滿，再有就是對講述者的尊重。為了保證講述語言的邏輯性，避免隨意性，每次講述，米可必定要邀請另外兩個村民和自己一起當聽眾。

由于長期和麗江方言耳濡目染，米可漸漸學會了一口比較純正的納西方言，他知道村子和村子之間口音的細微差別，當他走在麗江的大街上，用麗江話問路或向人打招呼時，村民的驚訝不亞于看見了飛碟，每一個人的嘴巴都張得大大的并持續30秒種以上，此時的米可為了節省時間（按他的話來說是解釋不清），他于是會裝得一無所知地說：“噢，我肚子餓了，我要回家吃飯了，我明天再向你解釋，可以嗎？”

第三個目的地，是靠近瀘沽湖的奉科村，麗江古城教育局幫助派給了一輛越野車。但有一段約45分鐘的山路還未通車。于是馬馱著行李，而45千克重的錄音設備也還被米可執意背在背上，米可坦言，他最擔心的事——設備被顛壞。

到達奉科村時，恰逢村里正在舉行一個葬禮，為了讓自己更快地融入環境，米可很快加入了他們的葬禮中。米可在奉科村待了20多天，為木汝華等村民們錄了音，作為回報，他不單付給村民們一些適當的高于當地收入的工資，而且他將錄音資料刻成了光盤送給村民，村民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后，表現出來的快樂讓米可永生難忘。而最讓奉科村民感興趣的是，貴峰村人講的納西族的神話故事，他們聽得入了迷，并且對自己的民族有了更多、更深的了解。

我問米可，在鄉村最擔心的事是什么，他的回答是怕別人知道他患了感冒。在文化村，他感冒過一次，自己悄悄地去買了藥來吃，因為村民知道了會“非常擔心”，他們害怕一個外國人在自己家有個三長二短。我見他系著圍巾，便開玩笑問他，是不是害怕感冒？他指指自己的鼻子，一本正經地說：“噢，大概我的鼻子太高了，容易吸進冷空氣吧！”

9月11日，是米可在昆明的最后一天。我們在老宋家里共進晚餐，宋夫人特地給米可準備了一小碗蒸毛豆糊，這是米可最喜歡吃的一道昆明小菜。席間，我問法國的食物是不是都像電視上一樣精美，米可說：“我不代表。”“我不代表”是米可的一句口頭禪，意思是他只是個人、個體，他不能代表法國人或是中國人對彼此文化的認識和理解；米可的中國情結，可以回溯到1998年，米可來到北京學習中文，并且在北京首都師范大學作為外國專家教授英語。次年，米可結婚了，新娘姓趙，是《風采》雜志的特約編輯。我們談到了書法，米可問我平時練“什么體”，我說行書，米可問是不是米芾？我和老宋對米可伸出了大拇指，而米可則很自豪地說：我們都姓米，都是一家人嘛！”米可知道自己“屬兔”；米可說他對中國的書法和太極很感興趣，練過一段時間；談到自己的納西語音研究課題，米可把自己比喻為“一顆革命的螺絲釘”，要“鉆”進去，因為語言沒有落后和先進之分，沒有美和丑之別。他說：“科學的態度是，弄明白世界上有哪些語言，并且弄明白人是怎么應用它的。”米可把語言比喻為泉水，而他自己就是尋找泉水源頭的人。我明白了米可只是一個29歲的法國青年，他只是想找到納西語這股美妙泉水的源頭，他將回到法國，然后和他的中國妻子過著普通人的幸福生活，他的研究成果將寫成世界最有名的語音學術專著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