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時候我睡覺的時候,總是抱著父親的胳膊,后來每次提起,父親都會說,那時你睡得像一只小狗,睡著睡著就來抱我的胳膊,抱不到就哭,邊做夢邊哭。父親說著眼睛里就透著淚光。越到老年父親越喜歡回憶,一點點的回憶都可能勾起他內心的感慨抑或感動。我有時愛聽有時會很煩,但我沉默不語,等他自言自語似的挨過這段不平靜的回憶。以前可不是這樣,為了我的不愿意聽,我會和父親吵得天翻地覆,每次都是不歡而散,幾天不說話。現在不一樣了,我自己也做了父親,突然覺得面對親人所能做的太少,傾聽也成了一種關心。況且與父親一同感受童年的愉悅,在我忙忙碌碌的生命里幾乎就是一種奢望。
父親做了一輩子老師,桃李滿天下,他最早教的學生都比我大了近20歲,可每年春節都會規規矩矩的上門,喊一聲“老師過年好”。學生眼里的父親總是慈愛如父,可我眼里的父親則完全脫離父親的定義。直到現在我才歸結出父親對我嚴厲與挑剔的根源,其實是對我過高的期望。
父親一直期望我超越他和母親。記得很小我就被父親逼著背誦詩詞,是我太不聰明,常常因為完不成背詩的任務而吃冷飯,從小學我的功課就不好,讀到初中,偶爾的好成績竟常常引得父親懷疑我是抄襲的結果。高中以后我開始寫詩,一次父親看到,讀罷,滿臉懷疑,問,這是你寫的?這話讓我倍感恥辱的同時,也讓我下了決心要寫出點什么證明自己的能力……說起這些總是有太多的怨氣,在我30歲以前我一直不能理解父親對我的嚴厲要求究竟為了什么。
父親有很多理由看不起我,直到現在因為我不斷寫些“垃圾”發在報紙上,每次見我他都有很多牢騷,他說時我只有沉默。我沒法和父親相比,不僅僅是時代的不一樣,更有成就感上的差距,父親中學時代的詩慷慨激昂,青年時代的散文激情澎湃,中年時代的小說精彩動人,到了退休還以每年一本書的速度和年紀賽跑,這些我都做不到。
和父親相比,我生活的這個時代變化過快,當年的文學如今被偽作家們包裝得花花綠綠,早已失去了本質的純粹,當年的文學夢想在今天的商業社會里,弱得不堪一擊,還要做“文學青年”嗎?那才是落人嗤笑的傻子。可父親不這樣看,他期望我寫出小說,寫出真正表現人性的小說,我說我寫不出來,他就不高興。其實他不知道,說到寫作,我內心太苦。單純的文學寫作是不合時宜的,即使寫了也找不到一個可以展示文本的地方,而附于商業意趣的創作本身就是一種迷失。寫與不寫成了一個問題,我和許多像我一樣的寫作者都在面臨同樣的兩難抉擇。但我不能和父親說到這些,因為他不相信文學所遭遇的尷尬。
父親一點點知道我聽不進他的話,但他還是對我說,我一點點變得有耐心聽他說完,但我聽一次心酸一次。父親的衰老是和他與周圍世界的遠離成正比的,就像我和這世界的隔膜增厚的過程,恰好是我向成年邁進的開始。有時我更喜歡父親和我說起我的童年,說起那個讓他無比溺愛的黑皮膚、大眼睛男孩,而不關注現在,一個被無聊工作和混沌生活糾纏得無可奈何的半大男人。不知為什么,總是在聽父親回憶時特別想對他說,就讓我再當一只乖乖的小狗,抱著你的胳膊睡出一個好夢……不要和我說外面有多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