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弦歌：中國書院的歷程

新生的文化組織

書院之名始于唐代。從地方志中看，它最早出現(xiàn)于唐太宗時期，如大將軍李靖在山東讀書和研習兵法的書院。從官方的文獻記載看，它則始于唐玄宗時期開設的東西二都麗正、集賢書院。書院的出現(xiàn)，是隋唐推行新的印刷技術(shù)使書籍大量流傳于社會之后，中國士人圍繞著書，包括藏書、校書、修書、著書、刻書、讀書、教書等進行文化研究、積累、創(chuàng)造、傳播等活動的必然結(jié)果，它是中國知識分子的一種新的文化教育組織。

唐代有57所書院，分布在東西二都與全國各風景名勝之地。唐代書院主要有三種類型：一是讀書人自己藏書讀書之所，它類似以往的書齋，但同時又向社會開放，成為公眾活動的場所，儒生、道士、和尚等皆可出入其間，或把酒吟詩、以文會友，或講學論文、切磋學術(shù)，更有僧俗知識分子期會書院，討論國家的前途、民族的命運，以致有“寒窗未臥共思量”者。二是中央的麗正、集賢書院，它由中央管理圖書典籍的乾元殿演變而來，設有學士、直學士、侍講學士、修撰、校理、知書、書直、寫御書、拓書手、裝書直、造筆直等職，集藏書、校書、刊書、講書等于一體。其主要職責《唐六典》記作：“刊輯古今之經(jīng)籍，以辨明邦國之大典，而備顧問應對，凡天下圖書之遺逸，賢才之隱滯，則承旨而征求焉。”可見，它有國家智囊團的作用。三是教學授受的教育機構(gòu)，如福建龍溪縣的松洲書院，為當時的縣級“鄉(xiāng)校”，教授儒家經(jīng)典與禮儀。

五代之際，是人稱“天地閉，賢人隱”的離亂黑暗時代，但書院仍在兵荒馬亂之中戚戚于民族文化的傳承，表現(xiàn)出強大的生命力。一批知識分子在戰(zhàn)火難及的深山絕水處講學，以維斯文于不墜。故錢穆先生在其《五代時之書院》中，盛贊書院承前啟后的文化功效。他說：“五代雖黑暗，社會文化傳統(tǒng)未絕，潛德幽光，

尚屬少見，宜乎不久而遂有宋世之復興也。”

宋元書院的興盛

宋代是書院獲取顯赫聲名并得到較大發(fā)展的時期，全國創(chuàng)建書院720所。北宋立國之初，一方面擴大科舉名額，一方面利用唐代以來出現(xiàn)的書院，通過賜書、賜額、賜田、召見山長等方式進行扶持，使其替代官學教育之職而運行。宋代的岳麓、白鹿洞、石鼓、嵩陽、應天府、茅山等書院，都是因為其教學有功獲得“御賜”而揚名的。經(jīng)此一期，書院教育教學功能得到了強化，其聲名也彰顯天下。與此不同，“宋初三先生”中的孫復、石介所辦的泰山書院、徂徠書院，是以研究、講求學術(shù)并培養(yǎng)學派傳人為主的書院。而慶歷年間，湖南巴陵士人在青草湖中建石鼓書院，則以游宴吟詩、講學會文為事。這些又代表著書院的另一種追求。

南宋書院的發(fā)達與興盛是公認的，其標志有二：一是它與理學的一體化，二是書院制度的完全確立。這個時期，書院與理學互為表里，隱顯同時，盛衰共命，書院成為各學派的基地。岳麓、白鹿洞、麗澤、象山，因為張、朱熹、呂祖謙、陸九淵的主持，號為“南宋四大書院”，實際上是全國最有影響的學術(shù)中心。在制度上，它不僅吸取了官學與私學的經(jīng)驗教育，而且采納了佛教尤其是禪宗叢林、精舍以及道家宮觀傳法講學的經(jīng)驗。正因為這樣，它在目的、功用、手法上形成了博取各家長處而又與之相區(qū)別的特色，從而完成了制度的確立工作。從此，我國教育即呈官學、書院、私學三軌并行的體制。需要指出的是，書院制度是一種文化制度，它是儒道釋三家文化融合的結(jié)果，又為這種文化的發(fā)展服務，其教書育人功能為這種“服務”所派生，屬于傳播文化的功能之一。

當宋理宗為朱熹平反，頒行白鹿洞書院學規(guī)于天下，扶植程朱理學為官方哲學的時候，元朝統(tǒng)治者也于窩闊臺十一、二年間（1239～1240年），創(chuàng)辦太極書院于燕京（今北京），建周敦頤祠，以程顥、程頤、張載、楊時、游酢、朱熹六人配祀，選刻周氏遺書，禮聘江南大儒趙復在那里講學，史稱“北方知有程朱理學，自趙氏講學太極書院始”。在元朝統(tǒng)一全國的前后，忽必烈曾多次頒布法令保護書院和廟學，后來又將書院等視為官學，書院山長也定為學官。因此，元代書院十分發(fā)達。《日下舊聞》講：“書院之設，莫盛于元，設山長以主之，給廩餼以養(yǎng)之，幾遍天下。”據(jù)統(tǒng)計，元代不到百年的時間里，就建復各類書院408所。因此，民族文化之不絕于金戈鐵馬的元代，理學之傳于北方，主要的功勞應當歸于書院。

明代書院的輝煌

明代以官學結(jié)合科舉制度推行程朱理學，而不重視書院。故從明初開始的近百年間，雖有若干書院創(chuàng)建修復事例可舉，但從整體上說，書院處在一個發(fā)展的低谷，而這時也正是中國學術(shù)思想文化的低落期。程朱理學長期處于官方學說的地位，使它失去了往日的進取而流于僵化，而八股文的盛行更加重了這種僵化。于是，到了正德、嘉靖年間，以王守仁、湛若水為代表的思想家，就以書院為陣地，發(fā)動了一場思想解放運動。遠近景從，講會相連，書院再度輝煌，形成鼎盛之勢。據(jù)統(tǒng)計，明代共建有書院1962所，遠遠超過唐宋元三朝的總和，而大多數(shù)都是在這一時期興建的。

在這里，我們再一次看到學術(shù)思想與書院一體化的情形及其顯示的巨大能量。更加值得注意的是，嘉靖、萬歷之際，中國書院東植朝鮮半島，形成了幾乎與李朝相始終的朝鮮書院制度。如同在中國本土一樣，它與學術(shù)思想連為一體，造就了其立國的文化基礎，所不同的只是本土盛行王學，而東土則推崇朱子學。中國書院傳播文化的功效由此可見一斑。

與程朱之學相比，王學注重人的悟性，當初它為打破教條解放思想起到了較大的作用，但走得過遠，必失之于空疏、無根等弊端。事實上，到萬歷末年，它即步入末流。故有識之士如顧憲成、高攀龍、馮從吾、鄒元標等以東林、首善書院為根據(jù)地，重倡理學，圖以救弊。天啟年間，宦官魏忠賢專權(quán)，使本已腐敗的朝綱更加腐敗。書院講學諸人本著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從關(guān)心學術(shù)轉(zhuǎn)而關(guān)注政治，裁量人物，評議朝政，從而招致大禍，天下書院皆遭禁毀。遭此一劫，明代書院再

未振起。

清代書院的普及與流變

清初書院承襲明朝遺風，常有千里期會、百人聚講的事情發(fā)生，被統(tǒng)治者視為大忌。故順治皇帝下令“不許別建書院”。康熙皇帝雖以文韜武略著稱，但也始終不肯撤銷禁令，而僅僅以頒額、賜書給書院來引導其發(fā)展方向。雍正時期，經(jīng)過一陣猶疑之后，終于在雍正十一年（1733年）詔令各省創(chuàng)建書院。此后，禁令雖已解除，但仍多次下詔以科舉功名規(guī)范書院師生。尤其是乾隆時期，連招生擇師、課業(yè)考核、獎懲辦法等都在詔令中有明確規(guī)定。這種從禁止到控制的文化政策，加上文字獄的影響，迫使書院改變了學術(shù)追求，一種與現(xiàn)實政治較遠而以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去考究經(jīng)典的學風終于形成，此即所謂乾嘉考據(jù)之學。禁令既開，書院得到長足發(fā)展，有清一代，全國建有書院4365所，基本普及城鄉(xiāng)。雖然眾多的書院以科舉為業(yè)，對學術(shù)發(fā)展無多裨益，但藉其遍布城鄉(xiāng)之勢而產(chǎn)生的普及文化的巨大作用則不可忽視。

雍正七年（1729年），印度尼西亞華僑創(chuàng)建的明誠書院為海外第一所華人書院，其后又有明德等書院創(chuàng)立。新加坡華僑也在咸豐四年（1854年）建有萃英書院，而美國舊金山亦在光緒十年（1884年）建有大清書院。雖然這些海外華人書院與朝鮮等仿照中國制度建立的書院有別，但其傳播中華文化于域外，促進世界文化的交流之功則一，且不可磨滅。

具有同樣意義的是近代中國教會書院的出現(xiàn)。教會書院的始祖是清嘉慶二十三年（1818年）建于南洋馬六甲的英華書院（Anglo-ChineseCollege），清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遷至香港。它是英國倫敦傳道會牧師馬禮遜（Rev．Robert Morrison）倡議開辦的，第一任院長是米憐牧師（Rev．William Mime）。除了招生講學、刊印報紙之外，書院的主要工作是將《圣經(jīng)》譯成中文，將中國的“四書”、“五經(jīng)”等儒家典籍譯成英文，然后刊印出售。鴉片戰(zhàn)爭以后，英、美、法、德、瑞士等國的傳教士在中國至少建立了97所書院。它們分布于各通商口岸，其中以上海、蘇州的中西書院，南京、北京的匯文書院，福州的鶴齡書院，廣州的格致書院等最為有名。教會書院是殖民侵略的產(chǎn)物，以服務傳教為主要目的，但它對中西文化交流，尤其是將西方近代科學技術(shù)知識傳入中國有積極貢獻。同治以后，又出現(xiàn)了中國知識分子與傳教士合辦的不以傳教為目的的書院，如徐壽與傅蘭雅（Fryer John）合作的上海格致書院，就以融通中西、介紹西方科學技術(shù)為宗旨，開創(chuàng)了古老的書院融會“新學”的風氣。另外，日本在上海設立東亞同文書院，招收日本本土學生，日本偽臺灣總督府在廈門、福州等地設置一些從事“籍民”教育的書院，此皆是中國殖民化加深的標志，是中日文化交流中的不諧之音。

光緒年間是書院發(fā)展的重要時期。一方面，由于與“新學”、“西學”的結(jié)合，書院獲得了新的生命力，顯示了從古代向近代過渡的信心與能力；另一方面，這種過渡尚未完成，它就被宣布改制。先是戊戌變法中詔令改書院為新式學堂，變法失敗后，慈禧太后復令改學堂為書院，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在“新政”的浪潮中，清政府再次宣布將全國所有的書院改為大、中、小三級學堂。至此，書院的歷史被人為地劃上了句號。然而，從事物發(fā)展的角度來講，這次改制，使中國古代教育和近代教育得以血脈貫通，因此，我們可以說書院在“改制”中獲得了永生。

（作者單位：湖南大學岳麓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