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濤詩九首

先生銅像

時興城市雕塑

忽然想起把你鑄成銅像

站成百草園畔城市街頭的一尊風(fēng)景

用古銅色，看人來人往

左手擎煙，煙霧裊裊

是思想之刃的驚險爍動

抑或是千年頑疾被剖尸以后

重又死灰復(fù)燃

右手握筆，握一桿投槍

被螫的阿Q小D們的后代

挺著突然發(fā)福的便便大腹

以剔牙的悠閑走過

百草園再也不是野草叢生

精雕細(xì)琢已成園林格局

百草園已經(jīng)沒有做藥的草了

芍藥、何首烏之類不再探頭探腦

先生倦極

睜的眼睛卻無法閉上……

順根大酒店

取名“順根”，老板的名字

也是廚子和跑堂服務(wù)員的名字

忙里忙外，其實就是順根一個人

酒店也就是兩把遮陽傘下的三張折疊桌

順根早年在部隊當(dāng)過兩年炊事班長

這使他終生受益。走起路來始終像個戰(zhàn)士

又干了幾年勞動模范，因為下崗

他把車間搬到了鬧市隔壁的車棚里

星級酒店的背影里，城市生活的低洼處

順根酒店的名氣越來越大

每天凌晨，順根從戰(zhàn)壕里一躍而起

從一個哨位奔向另一個哨位

踩著三輪車，像是老農(nóng)馱著一塊口糧田

他精雕細(xì)琢各種樣式的粗菜淡飯

菜湯免費，開水特供

這恰是三輪車夫和進(jìn)城民工最需要的營養(yǎng)

順根的酒店會流動。傍晚時分

他在城管的空檔地擺開“順根大排檔”

炒南瓜土豆片混和著粗糙的吆喝

使城市的夜色看起來更加平民和健康

很深很深的夜里，順根倦極入夢

他夢見自己狠命蹬著一輛三輪車

城市的瀝青大街緊緊粘著他的車胎

車鏈突然斷裂。一地散架的生活撿也撿不起……

撿垃圾的阿婆

阿婆命苦。就像一根老藤

懸掛著一枚干癟的果實

那是早逝丈夫留下的五十歲傻兒子

惟一的遺產(chǎn)。她緊攥在手

傻兒子跟在阿婆后頭，像是沒斷奶

如影隨形。這巨大而沉重的陰影

使阿婆真切感到每天都有太陽在升起

阿婆是拆遷戶。城市急劇擴張

她搬了幾次。始終住在最低層

這使她離地更近，藤一樣的生活更方便

阿婆的背驚人的駝，接近九十度

這是長期忍耐生活形成的角度

其實真正的病因是缺鈣

這個城市已久無鈣源

阿婆熟知欲望的節(jié)律

只有在夜里，城市各個排泄口吐出的新鮮垃圾

才讓阿婆整理垃圾

細(xì)心，就像整理我們凌亂的生活

阿婆的衣物一定要到河里去洗

城里的河已經(jīng)斷流，阿婆固執(zhí)地繞出城

由傻兒子領(lǐng)路，像一塊搖晃著的黑石頭

阿婆必須跪著才能漂洗干凈衣物

艱難，就像漂洗我們?nèi)旧撵`魂

阿婆只看路不看人。我從來沒聽到她說過話

其實我也無法坦然面對阿婆

只是，在陰雨連綿的季節(jié)

透過那明凈的小窗戶，老兒子傻傻地笑

我知道，那是干癟老藤上開心的幾朵小花……

府山

一

順跌宕的石階，逆流而上

追尋那一眼淬出越劍鋒芒的清泉

藤蔓掩映，泉眼已無處循跡

泉水也已化作投醪河的酒香

滲進(jìn)了古纖道彎彎曲曲的脊背

而脊背隱約有些疼痛

而灼痛我的閃電

竟是先生的一刃筆鋒

府山，古老城邦的守護(hù)神

越王眼神的墓冢地……

二

一位緘默的長者

秋風(fēng)來時，偶發(fā)幾言

落葉的碎語

以年為步

以泉為枕

傾聽和俯視萬物生息

白玉蘭

一群白鴿

銜典雅之枝

飛棲于街頭鬧市

整齊排成風(fēng)紀(jì)扣

以玉色的精神

莊重城市

蒼翠之翅

在霓虹的漩渦中翻卷

難以起飛

用最后的蓮白

固守方寸凈地

而決不憔悴

碎裂的花蕊

瓣瓣墜地

芳香市容

白玉蘭

霧嵐風(fēng)味

只宜野生

做不得街景

小弄堂

曲曲彎彎，長長窄窄

野藤般爬滿城市的各個角落

與現(xiàn)代的大街重疊、平行、交叉

復(fù)雜了城市的線路圖

稍有疏忽，便會誤入歧途

張開大口的古老門洞

陷阱般深奧莫測

青石板路吱吱地咀嚼著

你有被慢慢消化的感覺

峭壁的高墻

瞬間的魯莽便會撞得頭破血流

頭上和前方是渺茫的一線天

卻是照亮你勇氣的惟一光源

不要懼怕走入小弄堂

前方終有結(jié)合部的握手言歡

小弄堂的神經(jīng)已萎縮成橋

橋那端，是一覽無余的光明天地

找死的家伙

像奔向愛情，像去占領(lǐng)制高點

猝然一閃的光芒，讓你驚喜

不顧一切，從夜網(wǎng)中竄出

撞墻跌落，又蹭上窗臺

奄奄一息，讓光明把你包圍

一次次找死，翅膀折斷了不夠

腿跌斷了不夠，一直要找到死

找到焚身的焰火，找到炙骨的疼痛

丟下一具焦撲撲的軀體，才肯罷休

投入光明，其實比掙脫黑暗更難

像被巨濤推向浪尖的船只

緊緊攀住燈罩，你一頭扎了進(jìn)去

在絕美的火焰中，這才揚長而去……

暴雨……

剛才。一次殘酷的暴雨

鋪天蓋地，連精密的衛(wèi)星云圖也無法探測

雨柱擊中一座花園，擊中玫瑰和百合

像萬支锃亮的箭簇，垂直而下

又在周圍的炙烤中無蹤無影

斷了的銀線，從蒼穹深處流露而出

滔滔如江河，繁密如枝葉

柔軟的身姿，在一切柔軟中妖嬈現(xiàn)身

曲線之美，在逶迤的群山中隱匿遠(yuǎn)去

暴雨……你這猝不及防的暴力

駕著颶風(fēng)的車輿，以呼嘯為道

掀掉千層瓦片，將渴盼一網(wǎng)打盡

讓廢墟上的灰燼重新燃燒

又咸又燙的暴雨啊，傾盆而下

匯集江河湖泊，讓心海暴漲。千古的堤岸

搖搖欲墜。仿佛要把銹跡斑斑的大陸

把怪石嶙峋的海岸線，吞沒……

響起勃拉姆斯的鋼琴曲

蜷縮在二十一世紀(jì)的鋼巢上探身向下，聽你

時而緩，時而急。我知道你成年后過得窩囊

縱使在云端上彈奏，那位忙于照料孩子的遺孀

是否會扔下手中的母愛，側(cè)耳諦聽……

因此就無法停止。喋喋不息地在黑白鍵盤上傾吐

用盡了翩飛的蝴蝶，用盡了繩索與鐐銬

一雙囚徒的手，擂打那堵鬼打墻

滿腔的胡言亂語，像空空教室里的老師在上課……

酷暑季節(jié)，四小時的饑渴都難以忍受

你真是個怪物，偷偷摸摸啃嚙自己四十三年

這具細(xì)密的精神儀器，我得找到開關(guān)

控制住火候，以便與日月匯成一色……

直到她靜靜地躺在靈柩里，你才壯起了大膽

挾著一把小提琴在墓前嗚咽，像個委屈的孩子

誰也聽不懂。惟有上升途中的靈魂

惟有克拉拉的身影，不顧一切，奔向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