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洛，一位靈魂潔白透明的詩人

詩要很美

詩人要比詩更美

——羅洛

七月派詩人、上海市作家協會主席羅洛因患肺癌于1998年9月12日逝世，走完曲折而豐富的人生旅程。筆者與他同為胡案難友，僅有書信交往，卻緣慳一面，未能親承謦欬，這遺憾是無法彌補的。

Y.Y.M是誰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在《詩刊》讀到冀氵方的《我贊美——呈Y.Y.M》，即馳函曾卓問Y.Y.M是誰，曾老告訴我Y.Y.M乃詩人羅洛妻子楊友梅。詩中有這樣幾句，至今難忘：

在生活的天平上，

愛情與生命的分量相等，

甚至更沉，更重。

冀氵方說：1955年羅洛受胡風牽連，被開除黨籍，投入監獄，次年獲釋，楊友梅當時是青年團員，和羅洛尚處戀愛階段，很容易說清楚，就像撣去身上的灰塵，揮揮手，走自己的路。楊友梅卻不顧組織上的勸阻，作出一個少女最困難也最感人肺腑的選擇，和羅洛在簡陋宿舍結婚，之后如十二月黨人的女友那樣，跟丈夫踏上青海高原的陌生地帶，含辛茹苦，度過漫長的25年艱難歲月。

由于缺少營養，過度勞累，楊友梅病倒了。生命垂危！病因：野菜中毒。臨床表現：急性肝腫大，有腹水。醫生斷言最多再活一年。詩人流淚了，他跋山涉水，橫跨半個中國，來到妻子家鄉浙江向一位老中醫求告，老中醫搖搖頭，還是開了一個不是藥方的藥方：增加營養，試試看。羅洛徘徊在上海街頭，買了四十多斤什錦糖，匆匆趕回愛妻身邊。吉人自有天相，楊友梅吃了這些“營養品”，竟奇跡般康復了。

幾十年后，有人問楊友梅：“如果羅洛最終不能平反，你不是只能像愛斯吉摩人那樣生活在冰塊之間？你不后悔嗎？”已經略顯富態的楊友梅回答：“我雖然不能肯定他會平反，但不相信他會反黨。”

回憶是苦澀的，也是甜蜜的。在楊友梅27歲生日那天，她得到羅洛由27首情詩組成的《牡丹集》，詩中寫道：

牡丹死了嗎？牡丹死了嗎？

不，牡丹沒有死，牡丹開了花

為什么不死？為什么開花？

因為有愛情，有愛情在培養它

第一次收到長信

1983年4月，我去南昌參加谷雨詩會，這次詩會規模空前，詩評家謝冕、宋壘、朱先樹，詩人黎煥頤、徐剛、馬緒英等就當前新詩創作與理論研究作了專題報告和發言。我情不能已，徹夜未眠，構思了一首題為《仙人掌》的小詩，自我感覺良好，會后將詩作和一本《星火》雜志寄給遠在蘭州的羅洛，懇請指教。不久，羅洛寫了一封長達5頁的信給我，不客氣地批評了《仙人掌》：“信中附來的另一首小詩《仙人掌》，是你想用‘新’手法的一個嘗試。你這樣寫安柯：‘引爆吧/一顆綠瑩瑩的炸彈’。把安柯比作投向歹徒的炸彈，是不確切的。詩人在選取一件事物構成意象時，不能離開事物的本質屬性，炸彈的本性是屠殺和破壞，安柯是個有理想有信仰的戰士，二者很難聯系起來。你用‘綠瑩瑩’一詞想補救一下，但仍然無濟于事。‘綠瑩瑩的炸彈’，這個意象本身就使讀者難以索解。這首詩的后三行：‘手術刀躍起辟過邪惡/解剖麻木的一群……’把安柯比作手術刀也是不確切的。安柯之死使許多人受到教育，但顯然不能把這些人稱作麻木的一群。如果是指當時在場的幾個怯懦者，他們對安柯之死負有一定責任，安柯也不是為救治他們而獻身的。而且統觀全詩，誰來‘引爆’炸彈、操作手術刀呢？不清楚。”接著舉例指出現代詩的某種缺陷，“為簡練而簡練，為壓縮而壓縮”，最后弄到不知所云。什么叫“循循善誘”？什么是“愛人以德”？羅洛都做到了，讓人心悅誠服。

隨后又寄去幾首詩作，羅洛依然坦率地提出忠告：“承你抄寄近作給我，我的印象還是過去說的，你致力于‘巧思’，而在格局上沒有多大突破，藝術天地顯得狹窄了。當前更需要能概括歷史內容和社會內容的作品。纖秀之作，自可聊備一格，但是，‘或若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總是有所不足的。”這確實是寶貴的詩教，曾卓也對我說過類似的話：放開些，做人放開些，做詩也放開些。看來，他們都發現了我的靈魂還處于蜷縮狀態，應該從蜷縮中飛起。

在寫詩的道路上能得到名家指點，大是幸事。

他為胡風辯誣

胡風到底是什么人？中央為什么要三次為胡風平反？是另有隱情，抑或“事出有因，查無實據”？

塵埃落定，一切依然。羅洛首次扮演歷史老人的角色，他認定：“胡風其實是一個很平凡的人，而他的一生卻又有那么不平凡的經歷。如果沒有1955年那一場軒然大波，他大約只不過是一個勤奮的詩人、評論家、編輯家和翻譯家而已。”（見《瑣事雜憶——我所認識的胡風》，下引同此）

對于胡風文藝思想，羅洛寫道：“胡風對《講話》（指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的某些論點是有保留意見的。他說：‘例如政治標準第一的說法，再加上一些教條式的理解和解釋，會使文學的路子越走越窄。又如對人類之愛的批判，人類怎能沒有愛呢？’……”，“當然，這些話當時是只能在私下說說的，胡風在文章中沒有對《講話》表示任何不同的意見。”

不，胡風決不是持不同政見者，用周揚的話說，胡風對文藝理論的不同見解“至多是個學術問題”。

這里，我想向廣大讀者推薦羅洛的《詩人之死》，它是對胡風這位文壇巨擘的經典評價，原詩較長，現摘抄二、三兩部分：

二

說真的，我總覺得

你是一個手上長滿老繭

說話不會拐彎

甚至連走路也不愿拐彎的

耿直的莊稼漢

你的身上發散著泥土的氣息

因此，你喜歡一切自然的樸實的

由勞動的汗液升華出來的

物質和精神產品

因此，你喜歡野花甚于艷麗的玫瑰

（更不用說那些矯揉造作的假花了）

甚至對一只普通的橘子

你也會為它內心的純潔而衷心贊嘆

因此，在你心里流動著的

是小草對陽光的感激

是雪花對土地的深情

是月光對青春的祝福

是從苦難中復蘇的村莊

在寧靜的睡夢中的綿綿細語

三

人們把你比作別林斯基

比作伽利略

我不喜歡這些跛腳的

因而總會引起爭論的比喻

因為，你就是你

你只是你

這就足夠了

你是一個中國農民的兒子

你是一個永遠懷著愛和感激

永遠為祖國而歌的

中國歌人

有誰比中國歌人

經歷過更多的磨難

品嘗過更多的痛苦

和歡樂？

因此我敢于說

你的安魂曲

比莫扎特的更深沉

你的歡樂頌

比貝多芬的更宏亮

并不是你比他們更有才氣

而是因為

你有幸看到

一個新世紀的

時間的開始

而他們卻無從看到

那個舊世紀的

時間的終結

不錯，這不是“翡翠蘭苕”，而是“碧海鯨魚”，這是產生在二十世紀神州大地的又一曲《正氣歌》。

豐厚的饋贈

2003年9月，我意外地收到楊友梅大姐寄贈并加蓋羅洛印章的四卷本《羅洛文集》。

羅洛寫詩，論詩，也譯詩，編詩，《羅洛文集》簡直就是一部“詩歌大全”，可以徜徉其間，流連忘返。但有一個問題始終困擾我：怎樣看中國新詩的歷史和現狀？為什么現在新詩越來越不受歡迎？羅洛在《致〈星星〉編輯部》的信里告訴我們：“近年來，我稍稍涉獵了當代西方各國的詩歌，我有個印象，就是：就總的創作水平而言，我國六十多年來的新詩，并不亞于任何國家同時期的詩歌創作水平，盡管我國詩人所走過的道路要艱難得多。……一個詩人，一生能寫出的好詩，少的不過幾首，多的也不過幾十首。”這話極有分量，新詩不受歡迎，根子在詩人身上，因為他們還沒有寫出足以傳世的好詩。我們應該呼喚今天的李白和艾青，難道不是這樣嗎？

要向羅洛學習，他在《詩人的自白》里說過一句話：“如草之青，如菊之英，深思淺貌，短語長情。”并對后八個字作了闡釋：一首詩應該有思想，而且這個思想應該是比較深刻的，如果你重復別人的東西，重復別人說過的話，那就談不上深刻；淺貌是說詩歌的表現形式要比較鮮明易懂，讓大家一看就明白；短語長情，詩歌是語言的藝術，它不能展開來寫，一寫就很多很多，詩人應用一句話來表現散文里面十句話表現的內容，語言要短，寫得精煉，但情要長，就是使詩的字里行間，人們讀了還有余味，感受到詩人的感情。

我在《羅洛文集·詩歌卷》中讀到詩人寫于“文革”期間的兩首詩，詩都不長，抄錄于下：

我是

我是一個詩人

卻不準

把思想寫成韻文

我是一個歌者

卻不準

用喉頭發出歌聲

于是我成了

一個識字的文盲

只能在大腦里

存儲下無數詩行

于是我成了

一個會說話的啞巴

只能讓千百只歌

回旋在心底……

（一九七O年）

詩人

只有死亡能迫使詩人緘默

但就是那陰森森的墳墓

也只能禁錮詩人的軀殼

他的詩和歌依然在世間傳播

只要漢字的記憶在我腦里留存

我就能聽到屈原還在澤畔行吟

有人說嵇康的廣陵散已成絕唱

啊不！請翻開中國詩選，讀讀他的詩行

（一九七二年）

畢竟是書生

楊友梅大姐最近來信說：“幾十年的生活道路，永遠不放棄追求、永遠只為社會敬業奉獻的羅洛，是一個靈魂潔白透明的人，凡是與他接觸過的朋友，那怕僅僅一面之交，都會為他的真誠、純樸、熱情所感動，就連國際友人見面交談后都會明確表示要和他作永遠的朋友。”

尤其難能可貴的是，羅洛身處逆境，依然兢兢業業、一絲不茍地工作，他對同事說：“二十多年來，我對黨從未失去信心，所以每天仍然至少寫三千字練筆，每年用五種語言各譯一本書，這樣，我可以拿外語為大家服務。我樂在其中，何怨之有？”在那種特殊年代，羅洛不可能擔任領導職務，同事們便尊稱他為“羅負責”。

回到上海，他又走上領導崗位，先后任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副總編輯兼上海分社社長、黨委書記、上海市作家協會黨組書記、常務副主席、主席，他忙得團團轉，連自己寫作的時間都不多了。“羅洛真好”，已經成為許多人的口頭禪。

綠原在《羅洛文集·序》中提到一件事：“他的文集中有相當一部分，是他生前編好迄未付印，這次才初次問世的，如詩集《西出陽關》、《我心中有一支歌》、《給我玫瑰》、《羅洛詩選》，評論集《詩之思》、譯詩集《域外詩抄》等；按照他的職位來說，他生前要出版這幾本著譯，本是不怎么困難的，然而他竟一本也沒有設法出過，這不能不令人深思。”干部是人民公仆，領導就是服務，羅洛身體力行，一點不打折扣。

羅洛在反胡風運動中鋃鐺入獄，這該是人生經歷的一件大事，他卻不愿提及，寫文章時也是一筆帶過，如《閑話吸煙》一文把入獄說成“不得不戒煙的經歷”，“出獄之后，我到淮海路西菜館吃了一頓飯，還特意買了一包中華牌香煙，算是紀念這一點得來不易的自由吧。”

詩言志。羅洛有一首詩頗見性情：“生平無憾事，但求心之安。所好茶一盞，月下對青山。”什么坐牢，什么發配西北，在羅洛看來都不是“憾事”，他所求的是“心安”和“茶一盞”，后者是把生活還原為簡單和自然，前者即是追求靈魂的純粹，行事問心無愧。

這就是羅洛之為羅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