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窗十年,從小學順順利利讀到高中,誰知學業途中惟一的差錯,竟出現在高考這一決定人生命運的場合。雖說失誤是偶然的,是情有可原的,但落榜的結果卻是殘酷的。
母親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既然升不了學,就參加工作吧。
說參加工作容易,做什么工作卻是母親必須面對的難題。說句老實話,從父母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們不希望子承父業,仍然面朝黃土背朝天累死累活苦一輩子。但在二十多年前的江南農村,若是有人提出讓自己的孩子“脫去蓑衣穿工裝,抹去田泥進工廠”的想法,不但鄰居會笑掉大牙,說不定村干部也會上門探望,因為腦筋沒有問題的人,不會說出這樣笑死人的話。
母親說,剃頭、打鐵、磨豆腐,只要是手藝活,總比做田畈有出息。
母親挽親托戚跑了半個多月,終于找了一份修缸補甏的手藝活。父親見我一臉的猶豫,解釋說:“修缸補甏咯行當,吃雖吃不飽,餓也餓勿煞,對我們農民來說,絕對是個好行當。”
我離家那天,是一個細雨霏霏的春日。父親挑著行李,母親挎只竹籃,籃子里盛著二十只燙手的茶葉蛋,是母親起五更親手燒的。父母把我送到三里路外的火車站,找到家居鄰村的師傅后,母親千叮嚀萬囑托,一定要師傅答應照看好她那還未滿十六周歲的孩子。
千里送行終有一別。火車徐徐開動時,透過車窗的玻璃,我發現父親平日木然的眼神,此刻流露的是一絲欣慰一絲擔憂;母親跟著火車小跑幾步,似乎還有什么話要與車窗里的兒子說,卻欲言又止。
師傅帶著我坐火車到寧波,又轉汽車渡過象山港,來到東海之濱的小鎮。小鎮有一個頗具軍事色彩的名字:昌國衛。當地人介紹說,明朝愛國將領戚繼光曾在此設衛抗御來犯的倭寇。隨著時間的推移,當年的軍事要塞成了人口密集的村莊,昌國衛這一名詞,成為人們對民族英雄永遠的紀念。
所謂修缸補甏,就是用鋼攀鐵砂環氧樹脂作材料,將經陶器廠燒制,但因各種原因有砂漏或裂了縫的缸甏,修補得仍能灌酒盛醋裝醬油。我們去的陶器廠坐落在名為東沙角的海岬,工作場地就在寬闊的海塘大堤,住所則是附近一間簡陋的平房。生活在這海天相間山水相依的地方,白天潮起潮落,夜晚濤聲依舊,生活可謂充滿了詩情畫意。但是,做工畢竟不同于旅游,陶器廠三天出一窯,每窯燒制的1200只酒甏,每只都要經過試水檢驗,不滲水無裂縫的概率只有50%左右,其余的需要我們在三天內完成維修。我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為的是加快修補進度不使其積壓。繁重的工作量,一點也不亞于在家揮鋤舞鐮干農活。
兒行千里母擔心。自我離家之后,每隔半月總能收到母親的信件。每次來信,總是用同樣的語氣重復三句話:一是工作累不累?二是生活慣不慣?三是好男兒要志在四方!透過母親錯字別字交雜的字里行間,我感覺,遠行的孩子,猶如放飛的鷂,不論飛得多高,走得多遠,牽掛和思念永遠是系在母親手心的絲線。
為了讓千里之外的母親放心,不管工作有多苦,生活有多累,每次回信,我總是用海有多藍、浪有多高等話語,意喻工作的快樂和生活的幸福,讓母親感覺自己當初決策是何等的英明,自己的孩子將成為家鄉諺語中“游過三關六碼頭”式的人物。
隨著異鄉生活時間的延續,我的身體發出一塊塊又紅又癢的風疹。這種不抓奇癢,抓破了更難忍的皮膚病,既妨礙了我白天的工作,更影響夜晚的睡眠。去當地衛生院檢查,醫生說,這是不服水土癥狀,吃點藥,搽搽藥膏,應該沒有問題。但是,藥吃了不少,藥膏也搽了,身上的紅斑卻一點也不見少,而且還有進一步發展的趨勢。我擔心自己是不是吃錯了藥,師傅也說可能是個問題。讓我回家向母親說明情況,找家鄉的醫生尋求解決辦法。
正在廚房忙活的母親聽見我的聲音,拍拍身上的灰塵匆匆迎出門來,當她看到我身上東一塊西一塊紅疹已經開始潰爛,光潔的皮膚差點成了蛤蟆皮,眼淚“唰”地涌了出來。母親趕緊回到廚房,打來滿滿一盆熱水,讓我在和煦的陽光下,痛痛快快地先洗一個熱水澡。待我洗完澡,母親擰開新配的藥膏輕輕為我涂抹,其小心而又輕柔的動作,感覺重新回到童年,回到了母親的懷胞。母親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稽山鑒水的孩子喝不慣異鄉的山泉,出現不服水土的情況,是很正常的事情。母親叮囑我遵循醫囑,該打針時打針,該吃藥時吃藥,早晚不要忘記用藥膏涂涂抹抹。
在家住了沒幾天,師傅來信說陶器廠工作緊,要是我的皮膚仍不見好的話,就給我換一個工作崗位。我一聽就坐不住了,母親也認為好不容易跳出農門,絕對不能輕易放棄。我離家重返象山東沙角那天,母親為我準備了一個沉甸甸的包裹,里面除了藥片、藥膏,還有家鄉的米、家鄉的茶和家鄉的泥土。母親要我到異鄉后,用家鄉的米煮煮飯,用家鄉的茶泡泡水,再用鼻子嗅一嗅家鄉泥土的芬芳。母親說自己少年時,偶爾也會肚疼發熱,那時候缺醫少藥,外婆就會在老墻根摳一把老房土熬成鹽茶,喝下去就好。我想,古時候不少“出門千里去做官”的秀才舉人,臨走時總會悄悄帶上幾把“老娘土”,除了解鄉愁,也是為了預防出現不服水土的情況。
吃罷家鄉的米飯,喝了家鄉的茶水,又按照母親的指點,將“老娘土”置放在床底下,感覺身體好過多了,晚上睡得也安耽了。記得家鄉有句俗語:單方一帖,氣煞名醫。但我知道,家鄉的泥土并不是包治百病的仙丹,關鍵是母親的安慰催生了良好的心態。前中國足球隊主教練米盧說:態度決定一切。其實,良好的心態,就是一帖良藥。有了良好的心態,再加上服用多日的藥物已經開始發揮效應,幾天以后,身上的紅疹慢慢消退,抓破的創口開始愈合,困擾多日的水土不服癥,在母親單方的作用下,終于得以痊愈。
如今,父親已駕鶴仙逝,我亦成家立業,惟留母親獨守故園老屋。回味母親曾經的關愛,我所能做的,能做的就是常回鄉轉轉,常回家看看,望望親如家人的鄉鄰,陪陪年至耄耋的母親,醒著時與她聊聊新聞,睡著了為她掖掖被子。
陽光奉獻給大地,江河奉獻給大海。我拿什么奉獻給您?我的故鄉,我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