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覓舊

離別故鄉整整五十年了，其中也曾多次回過紹興，只是住不長久。家中親友多，每次都忙于應酬，連故鄉美麗的山水也來不及留戀，便帶著兒時的憧憬，就匆匆踏上了回程。

小妹憐我少小離家，她遷入新居后，把紹鋼宿舍的一套住房留著，連油鹽醬米全買齊了，要我安心多住幾天，來彌補父母去世后失去的家庭溫暖。還說現在算命的瞎子、要飯的乞丐都備了手機，為方便聯系，又幫我買了臺手機。她還開車送我到四周的環城河畔去漫步，景色太美麗了：多姿的石拱橋，雄偉的樓閣，油綠的草地，無際的荷塘，婆娑的街樹，滿眼的鮮花……我非常自傲，我的故鄉真美呀！比之人間天堂的杭州，也毫不遜色呀！這確是我從小生長的故鄉，但瞬間，我又迷惘了，我的故鄉仿佛沒有這樣美，它顯然已不是我記憶中的故鄉了，我總感到有幾分生疏，但這不是夢，這確實是我渴望中的故鄉啊！

細細尋覓起來，那長長的石板纖道還在；河里駛過的航船，雖然沒了搖櫓的船夫，但掀起的層層白浪，仍是昔日模樣；新建的高樓林立，大街寬闊多了，軒亭口秋瑾烈士紀念碑“走”到了街中央；府山腳下新起了城墻，增添了一番古韻，從城邊晨練的老人和牙牙學語的稚童處時不時親切的鄉音，這特有的濃濃越語，怕還要一代代流傳下去。幾位退休的婦女，在眾多樂師的伴奏下，正唱著《紅樓夢》，演員和樂師已現代化了，都翻著五線譜，卻仍一絲不茍地照著徐玉蘭、王文娟的唱腔，演繹著我熟耳的人間悲劇。這確是我的故鄉，五十年變化雖大，但我還依稀認得。去年評選中國最佳魅力城市，紹興物華天寶，榜上有名，我曾興奮萬狀，感到無尚光榮。

我童年住過的“五云門頭”，是紹興東邊的一個河埠，此河直通曹娥江出海，當時非常熱鬧，沿河一帶人民，進出紹興都在這里搭船，船多得像現在的班車。每只埠船在船頭插有一塊赭紅色的牌，像一面旗，上面寫著到達和經過集鎮的地名，去上虞等地的快船，一天要開四趟，稱“四埭頭”，船上有四個人搖櫓，岸上有四個人拉纖，船像賽跑一樣飛駛。河埠上有許多小店，以飯館茶肆居多，父親也在那里開家大源茶行。街尾東頭，有個散花亭小學，那就是我最初的母校。

兒時我非常貪玩，不愛讀書，雖然母親早早給我吃飽穿好，但我上學卻常常遲到。遲到的根源，就是路上那條清悠悠的河。河里有各種各樣的魚，隨便打死一只蒼蠅，丟到河里喂鳑鲏魚吃，才落到水面，身材狹長的槍魚就利箭一般沖上來，一口搶吃去了。只要趴在河邊看久一點，石縫里會有很大的老蝦公爬出來游走，有時還能看到橫行的螃蟹。有一年紹興漲大水，水淹到街上，我就坐在茶行門口，用蛐蟮在石板縫里釣黃鱔。黃鱔沒釣到，但全身金黃頭頸生角身帶有黑斑的犭央犭茶魚卻釣了幾條起來。鳑鲏魚，那時的人不愛吃，那魚太小，只有一片棗葉大，菱形，魚的頭更小，肚子卻很扁大，里面全是黑綠色的腸子，全身細刺又多，內臟如果洗不干凈，魚就有苦味，廣西就把這種魚叫“苦扁鰓”，是河里最賤價的魚。我卻很喜歡它，每次上學遲到，多是因為貪看它們在水中自由暢游的泳姿。母魚全身披著素淡高貴的銀白色泳裝，公魚卻花花公子似的，穿一身五顏六色的迷彩服。這種魚很大膽，丟點沙子小石下去，嚇不走它，還會爭著來搶食，真太可愛了！它們在水中閃爍著迷人的光芒，生命力又似乎特別強，小河小溝里都能快樂地繁殖生長。這種魚紹興是歷來不上桌面的，有句順口溜，說是“藍眼鳑鲏，扌可來飼雞”，也有買來喂貓的。買這種魚，不用秤，隨便給點零錢，就能換來十幾條魚，買賣雙方都不當回事。

這次回紹，小弟說：“現在市場上人工養殖的魚含生長劑，就是河蝦，現在賣到四十塊錢一斤了，也怕不是好貨！蝦的顏色，青不青、綠不綠的，那黑不溜湫的樣子，吃了對人也沒有好處，現在是買不到透亮如晶的清水大蝦了！大哥，我帶你到農民飯莊去吃真正的野生魚，那魚雖然小一點，用甜面醬一裹，蒸熟了，香噴噴的，那味道真的鮮美無比呢！”說得我直咽口水，便急不可耐地跟他去到郊外，果然一盤香噴噴的面醬魚端上來了，放進嘴里一吮，吃掉甜面醬，把魚取出來一看，啊哈！昔日飼雞貓的鳑鲏魚也成美味了！

我久別的故鄉確實變得非常美，郊外景色更是壯觀迷人，但似也感到有點缺憾。以前故鄉的水里生長著各色各樣的魚，即使像散花亭小花后面的池塘里，幾斤重的烏鱧魚也經常跳出水面來覓食；后來我轉到八字橋小學讀書，橋下的小魚大蝦也是我時常逗樂的對象；再后來我紹興畢業，準備到廣西謀生時，也就是整整五十年前吧！我家搬到燕甸弄，后院就臨河，離金斗橋不到二十步，那小河只半人深，卻仍多魚蝦，我每次去摸，也足夠一家人送飯吃。去附近的雙池頭釣蝦，用兩支釣竿就會令你手忙腳亂地忙不過來，偶而還能釣到七八兩重的大鯽魚上來。

游覽柯巖時，我看到了依舊山青水秀的故鄉。突然，我帶的手機響了，嚇了我一跳，這是我生平第一次享受到現代通訊工具的方便，電話是廣西打來的，三千里外的我聽得非常清楚。這是催我回去了，我不知不覺已經在紹興兩個多月了。秋風起了，是該回去了，但我對故鄉有一種永遠割舍不斷的情思，以后我還會再來，雖然今后紹興不可能再漲大水了，坐在家門口在石板縫里釣黃鱔始終只是一種回想，但人杰地靈的紹興，在我再次回鄉時，我想環境會變得更加美麗，生態更加和諧，我雖不奢望在環城河里釣到犭央犭茶魚，不過釣釣賤生的藍眼鳑鲏魚的夙愿，我想是一定會如愿以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