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1140—1207)字幼安,號稼軒,濟南歷城(今山冬濟南)人。出生時,山東已為金兵所占,高宗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時二十一歲)參加義軍,次年,率軍歸宋。歷任湖北、江西、湖南、福建、浙東安撫使等職。任職期間,采取積極措施,招集流亡、訓練軍隊,獎勵耕戰,注意安定民生,打擊貪污豪強。一生堅決主張抗金。
寧宗嘉泰三年(1203),獨攬政治軍事大權的韓侂胄,為提高自身的威望,要起用一些負有時譽的人物,因而在這一年的夏天,將曾被他極力排斥的辛棄疾起用為浙江東路的安撫使。嘉泰四年(1204)春,辛棄疾被皇帝召見,改命為知鎮江府事。當他被召見時,陸游曾寫一首長詩送他,把他和管仲、蕭何相比,勸他不要介意于過去的受排斥,而要把克復中原的事業擔當起來。他到鎮江赴任之日,丹陽(一說金壇)籍的鎮江學者劉宰在歡迎書中把他比作張良和諸葛亮。并說:“敢因畫戟之來,遂賀輿圖之復。”辛棄疾一方面明確斷言金國必亂必亡,另一方面又認為南宋還未具備對金用兵取勝的條件。他警告當權者不要重蹈南朝宋文帝對拓跋魏草率用兵“贏得倉皇北顧”的覆輒,必須大力從事準備工作,“務為倉猝可以應變”之計。他到任后,立即布置了軍事進取的準備工作:先派遣人員深入金國,去偵察其兵馬數目、屯戍地點、將帥姓名、帑廩位置等;又趕做一萬套軍裝,要在沿邊各地招募土丁以應敵。然而,韓侂胄之流認為對金作戰已是唾手可得的功名,不愿再假手他人,也不愿與別人共成其事,就在辛棄疾做鎮江知府還不滿十五個月的時候,被韓侂胄輩劾為“貪財好色”,予以罷免。一個老而益壯、生氣勃勃如虎的辛棄疾,只得再回到江西鉛山去過田園生活。此后不久,韓侂胄以郭倬、皇甫斌等人率師伐金,只落得一個慘敗的結局。到宋寧宗開禧三年(1207)秋,辛棄疾的壯志未酬,就赍志以歿,時年未滿六十八歲。
辛棄疾是南宋時代的著名詞人。他的詞悲壯激烈,熱情洋溢,藝術風格多樣,而以豪放為主,與蘇軾并稱為“蘇、辛”。他在京口的詞作有:《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瑞鷓鴣(京口有懷山中故人)》、《瑞鷓鴣(京口病中起登連滄觀偶成)》、《生查子(題京口郡治塵表亭)》、《玉樓春(乙丑京口奉祠西歸,將至仙人磯)》等。這幾首詞均作于宋寧宗開禧元年(1205)。其中《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與《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是他的著名代表作。試將兩詞分別簡析如下:
《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寫作時,韓侂胄正準備北伐,在一片緊鑼密鼓的北伐聲中,當然能喚起他恢復中原的豪情壯志,但是,對獨攬朝政的韓侂胄輕敵冒進,又感到憂心忡忡。這種老成謀國、憂深思遠的情懷與矛盾交織復雜的心理狀態,在這首篇幅不大的作品里充分地表現出來,成為千古傳誦的名篇。詞以“京口北固亭懷古”為題。京口是三國時吳大帝孫權設置的重鎮,并一度成為東吳的政治中心,也是南朝宋武帝劉裕生長的地方。面對雄偉江山,緬懷歷史上的英雄人物,正是像辛棄疾這樣的英雄志士登臨應有之情,詞正是從這里著筆的。
孫權以區區江東之地,抗衡曹魏,拓宇開疆,造成了三國鼎峙的局面。盡管物換星移,滄桑屢變,歌臺舞榭,遺跡淪湮,然而他的英雄業績則是和千古江山相輝映的。劉裕崛起孤寒,以京口為基地,削平了內亂,取代了東晉政權。他曾兩度揮戈北伐,收復了黃河以南大片故土。這些振奮人心的歷史事實,被形象地概括在“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三句話里。英雄人物留給后人的印象是深刻的,因而“斜陽草樹,尋常巷陌”,傳說中他的故居遺跡,還能引起人們的瞻慕追懷。在這里,作者發的是思古之幽情,寫的是現實的感慨。
這首詞的下片共十二句,有三層意思。“元嘉草草”三句,用古事影射現實,尖銳地提出一個歷史教訓。你看,元嘉北伐,由于草草從事,預期的“封狼居胥”的壯舉,結果只落得“倉惶北顧”的哀愁。這是第一層。辛棄疾是四十三年前,即紹興三十二年(1162)率眾南歸的。四十三年后,重新經營恢復中原的事業,民心士氣,都和四十三年前有所不同,當然困難得多。“烽火揚州”和“佛貍祠下”的今昔對照所展示的歷史圖景,正唱出了辛棄疾四顧蒼茫,百感交集,不堪回首憶當年的感慨心聲。這是第二層。那么,辛棄疾是不是認為時機已失,事情就不可為呢?當然不是這樣。他認為必須做好準備工作,關鍵在于舉措是否得宜,在于任用什么樣的人主持其事。他曾向朝廷建議,應當把用兵大計委托給元老重臣,隱然以此自任,準備以垂暮之年,挑起這副重擔;然而事情并不是所想象的那樣,于是他就發出“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的慨嘆,詞意轉入了最后一層。
《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開篇:“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舉目遠望,我們的中原故土在哪里呢?大有風景不殊,山河改異之感。接下來再問一句:“千古興亡多少事?”千年來在這塊土地上經歷了多少朝代的興亡事變?然而,往事悠悠,英雄往矣,只有這無盡的江水依舊滾滾東流。歷史上出現過多少英雄人物,而孫權就是其中最杰出的一位。他十九歲繼承父兄之業統治江東。赤壁之戰大破曹兵,年方二十七歲。作者極力渲染孫權不可一世的英姿,實借憑吊千古英雄之名,慨嘆當今南宋無大智大勇之人執掌乾坤。“生子當如孫仲謀”本是曹操的語言,現在由辛棄疾口中說出,代表了南宋人民要求奮發圖強的時代呼聲。
辛棄疾不僅以詞來寫景、敘事、詠物、抒情,而且寄感慨、發議論。稼軒詞的體裁和形式都脫落蹊徑,不主故常。他胸貯萬卷之富,能把經史百家隨心如意地驅策在他的筆下,用典之多,就成為稼軒詞的顯著特點。辛棄疾開拓了詞的新領域,在南宋詞壇上異軍突起,正如《四庫全書總目》所說,“于剪紅刻翠之外別立一宗”,對當時及后世影響很大。
辛棄疾在鎮江知府任內,每宴請賓客,必命侍妓歌其所作。特別喜歡歌詠《賀新郎》一詞,自誦其警句:“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還將他的新作《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一并征求賓客的意見,客人們多遜謝不能。主人顧問再四,必欲摘疵,少年岳珂說:您像前輩范仲淹先生那樣,以千金求對《嚴子陵祠堂記》作一字之易,晚輩在您的鼓勵下,斗膽進言。辛棄疾很高興,促膝請畢其說。岳珂說:您的《賀新郎》雄視一世,只是首尾兩腔,警語近似;《永遇樂》則用典過多。辛棄疾聽后大喜,邊敬酒邊對座客說:岳君的批評切中肯綮,這正是我的痼疾。于是他細心琢磨,每天改動數十處,改了一個月還未定稿。一天大雪,辛棄疾率領僚佐登北固山多景樓,江西詩人劉過也“敝衣曳履”登樓。辛棄疾叫他以“難”字為韻賦詩,劉過作詩云:“功名有份平吳易,貧賤無交訪戴難。”從此辛、劉成為莫逆之交。
辛棄疾雖然擔任知鎮江府事還不滿十五個月,但他對鎮江這座港口城市在軍事上的重要地位有充分的認識。宋、金以淮為界,江防特別重要。辛棄疾在著名的《美芹十論》中向南宋朝廷獻言:“退淮而江為重鎮,曰鄂渚,曰金陵,曰京口,以至于行都扈蹕之兵,其將皆有定營,其營皆有定數,此不可省也。”辛棄疾的好友陳亮在《龍川集》中說:“京口連岡三面,而大江橫陳;傍江極目千里,其勢如虎出穴,而非若穴之藏虎也。”由于南宋當權者文恬武嬉,沉湎于聲色山水之間,不思進取,對辛棄疾的建議不予置理,使這位“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的愛國將領發出“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的深沉感慨。然而稼軒在京口所作的充滿愛國主義激情的詞卻雄視當代,流傳千古。同時代的陳亮、劉過等受其影響,與之唱和。南宋后期詞人從岳珂到文天祥基本上是一脈相承,遵循著辛派的創作道路的。至于稼軒詞對鎮江士林的沾溉,那是不言而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