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8日是星期天,但深圳社會科學院院長樂正似乎比平時更為忙碌。
幾天前,一家中央媒體搶發了關于他和同事正在進行為和諧社會打造測評體系的探索的報道。隨后,其他媒體的電話紛至沓來,而他同時還要加緊進行這個世界首個和諧評價體系設計的收尾工作。
“這是市委布置和資助的課題,目前初步反映還不錯,但還沒有到常委會那里,所以雖然技術層面的工作已經完成,但還需要市委的最后正式認可。”樂正對《瞭望東方周刊》說。
深圳市委宣傳部副部長宣柱錫表示,作為改革排頭兵的深圳確實是先一步感覺到建設和諧社會的必要性,但真要落實就要有一個評價體系,這個評價體系既是一個“指揮棒”,也是一個強有力的調節“杠桿”。
他介紹說,深圳市之前還探討過精神文明指數和幸福指數的問題,這次對和諧評價體系的設計,“領導很重視,很支持”。“目前這一評價體系還只是一個學者的研究成果,是一個未來的方向,還沒有在程序上成為官方的決策和行動,但政府的確在積極推動”。
一些專家認為,深圳正在設計的和諧評價體系具有重要的實踐意義,“深圳特區不僅應該成為中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搖籃,也應該成為中國有效創建和諧城市的試驗田”。
具化“和諧”
2005年中央將創建和諧社會作為執政的重點和目標。如何讓和諧看得見摸得著?一直站在改革前沿的深圳啟動了一項“和諧深圳社會創新工程”的探索課題。這一探索的核心是對和諧進行量化的測評,為認識判斷深圳和諧狀況提供了基礎依據、監測工具和發展目標。
樂正說:“理論上說,政府所做的事情都與和諧社會有關系,但是各部門都會覺得自己承擔的責任并不明確,所以我們就是想設計一個用來對政府各個部門進行考評的尺度,把和諧作為一個考核目標落實到政府各部門中。”
“我們要做的,就是把和諧社會理念具體化和責任化,變為可操作、可考核的行動綱領。”他說。
深圳市委一位官員告訴《瞭望東方周刊》,樂正及其同事的工作,是深圳在建設和諧城市方面一個重要的“先行先試”,旨在為新階段中國的科學發展、和諧發展、文明發展進行新探索、提供新經驗。
和諧社會雖然是中國特色的術語,實際上也是一些國家政府共同關注的話題。英國政府一直就很關注發展滿意度的調查。從2006年起,美國政府也將定期進行幸福指數的調查,把幸福指數和GDP一起作為判斷整個社會進步的標準,并借以對執政進行修正。
樂正說,除了物質財富外,政府越來越關注人們精神和情感的滿足,這既是一個世界性的總體趨向,也是一個發展中國家很有前瞻性的戰略調整。但是對和諧如何測評一直沒有一個標尺。
傳統的社會發展指標早就有了,而和諧是一個比較主觀的東西,不同的地域和社會群體對和諧的看法可能是有差異的,樂正舉例說:“英國人和中國人對和諧的需求和目標可能都不一樣。”在國內外類似研究的基礎上,樂正和他的同事們決定采取客觀統計指標和主觀問卷調查相結合的辦法,為和諧社會打分。
“和諧深圳指標體系的理論依據是胡錦濤總書記關于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重要講話、十六屆五中全會精神和深圳市委關于構建和諧深圳的基本思路,同時參考了深圳基本實現現代化指標、市各職能部門相關指標和國內外相關指標。”樂正說。
樂正表示,他們的目標是能將復雜的測評整合為一個“和諧度”或者“和諧指數”,但這需要至少積累五年的數據才能凝聚成一個數值,現在的這個評價體系暫時叫做“和諧標桿”。
談到和諧社會有關判定指標的甄選,除了選擇通用指標保證可比性等之外,樂正和他的同事們特別強調“導向性原則”和“可考核性原則”,即指標對政府、企業和市民的行為應該具有明顯的導向作用,并能夠變為相關部門的社會可考核的工作性指標。
“市民城市認同率”獨具深圳特色
深圳南油汽車服務公司的出租車司機小譚來深圳已經七年了。他對《瞭望東方周刊》說,“肯定還是要回老家湖南”,感覺深圳還是“別人的城市”。
小譚一家三口在比較邊遠的郊區租住了一間兩居的房子,月租金700塊。他說他每個月要給公司交1.5萬元的“份錢”,每天干12個小時,一個月收入3000塊左右。“以前一個月能收入7000多,現在收入少了,生活成本卻高了,好像什么都漲。孩子上初中每年都要交4000塊,壓力很大。”
深圳市勞動和社會保障局社保基金管理中心副主任杜斌告訴《瞭望東方周刊》,深圳目前的出租車司機幾乎都是外來工,“通過各種途徑關愛這些外來工,讓他們對深圳產生歸屬感和安全感,是我們工作的一個重心。”
在1月10日召開的深圳勞動和保障工作會議上,該局局長管林根表示,今年將采取措施對“出租車等勞資關系矛盾突出的行業”進行勞動關系的改進。
小譚的感覺和壓力已經被納入剛剛出爐的和諧深圳指標體系的評判之中。這個評判體系由社會發展、社會公平、社會保障、社會關愛、社會安全和生態文明六個基本點和39個指標構成。每一項指標既有現狀值,也有2010年的目標值。這些目標值在得到官方確認后,將分解到政府各有關部門,作為政府各職能部門未來五年的工作目標,并作為評價政府部門政績的重要組成部分。
“這些指標對和諧程度的影響是不一樣的,所有指標都有一個權重。其中13個是核心指標,就是我們認為的和諧社會最核心的要素,這也是我們價值觀的一個體現。”樂正說。
在《瞭望東方周刊》拿到的和諧深圳指標體系圖表上,記者看到有不少令人印象深刻的名目。比如,社會發展的核心指標總共只有三個,除了人均可支配收入外,還有“每十萬人批準登記民間組織數”和“市民城市認同率”。
在這兩個指標的“責任部門”欄目里,分別是由民政局和社科院對這兩個指標的數值進行統計和核實。這兩個指標對和諧度影響的權重都為0.35,大大高于人均住房使用面積、每萬人擁有醫生數、人均教育文化娛樂消費等其他社會發展指標。
市民城市認同率目前(以2004年統計為基準)的指標值為55%,預期2010年達到65%以上。每十萬人批準登記民間組織數目前為1966個,計劃到2010年超過3000個。
在深圳社科院提供的詳細的背景說明書里,民間組織數被認為是“測量社會團體自治程度的指標”。這份說明書說,發育良好的民間組織作為一種獨立的社會力量,是政府和公民之間的橋梁和紐帶,有助于糾正政府權力過分強大和市場力量壟斷一切的傾向,調適社會矛盾。大力培育各類民間組織,是建設和諧深圳的重要基礎工作。
“民間組織越健全社會越和諧。現在一些地方的問題在于人們一旦有了矛盾,連婦聯、工會這些機構都不找,而是直接找政府甚至鬧事,這就構成了對和諧的威脅。”樂正說。
市民城市認同率是一個頗具深圳特色的概念,這一指標是通過定期對市民進行問卷調查,得出市民對“我是深圳人”這一理念的認同比例。根據深圳官方最新公布的數字,目前深圳人口為1200萬,而戶籍人口只有171萬。
《瞭望東方周刊》了解到,“樹立深圳人的新市民觀念”已經成為深圳上上下下最關心的問題之一。深圳官方的很多文件都提到,提高包括外來勞務工在內的全體市民的家園意識和城市認同感,在這座具有“鐵打的城市、流水的市民”特征的移民城市中真正形成凝聚力、親和力和家園意識,更多地表達社會對勞務工的關懷,體現政府關心低收入階層的善政理念,是推動深圳和諧發展的一種“優良社會資本”。
原創“政府民主決策率”
社會公平也是衡量和諧社會的重要方面。在深圳的指標體系中,這方面除了通行的反映個人或家庭收入分配(或消費)與完全平均收入分配之間差異程度的基尼系數外,另外一個核心指標是“政府民主決策率”。
根據設計人員的界定,“政府民主決策率”是由城市規劃和市政收費項目聽證率、政府重大投資項目和領導干部任免公示率、政府重大投資項目咨詢率等構成的復合指標。“它是一個反映政府決策公正性和公開性的指標”。
樂正對《瞭望東方周刊》說:“這不僅是一個和諧城市的考核指標,實際上也是一種對執政方式轉變的引導,對社會公平有很大影響。2005年以來深圳舉行了不少聽證會,場面非常激烈,有人甚至在訴說中痛哭流淚。市民事先知情越多,事后投訴和上訪就越少,這是和諧社會非常重要的一個制度建設。”
在記者拿到的和諧深圳指標體系中,“政府民主決策率”目前的指標值為空缺,但2010年的目標值很明確:大于等于70%。這一指標統計和考核的責任部門是市政府辦公廳。
在社會公平的有關指標中,引人注意的還有“性別平等指數”和“重復上訪率”。
樂正說,公平首先意味著要給每個社會成員以同等的機會。性別平等指數包括城鎮單位就業人員的女性比例、高中畢業生的女性比例、各級人大代表的女性比例、出生嬰兒性別比例等,主要是為了反映女性接受教育和參與社會的公平程度。
重復上訪率則指集體或個人重復上訪批次占當年到市委市政府上訪總批次的比率,“這一指標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反映民意表達和政府化解沖突的能力”。
在其他的核心指標中,屬于社會保障范疇的有登記失業率、社會保險綜合參保率、勞動合同簽訂率三個;屬于社會關愛的主要是社會救助機構捐款數;屬于社會安全的有每萬人治安案件立案數、人民調解案件數和安全文明小區數;屬于生態文明指標的則主要是環保投資占GDP的比重。
樂正特別強調了人民調解案件數這一指標,稱這是測量社會矛盾自我調解解決能力的重要指標。他表示,構建和諧社會當務之急是對矛盾沖突和利益失衡的對話和調解,所以人民調解也是一個核心指標。
他還提醒說,在社會關愛方面,他們的指標體系更加關注以慈善事業為主的社會財富第三次分配,關注制度化和專業化的慈善建設,而不是零碎的政府號召的捐款。
“在39個指標中,政府民主決策率是惟一我們原創的,”樂正說,所有這些核心的和諧指標,都“隱含了我們對政治文明的一種期盼”。
他解釋說:“社會公平很重要的一塊,在于政府決策的民主化、科學化、法制化和公開化。人們對政府決策應該是事先預知的,而不是由政府突然發布一個文件。有的城市自來水價格一下子上漲50%,而市民事先對此一無所知,這很可能種下社會不和諧的種子。”
國家體制改革研究會會長高尚全在接受媒體訪問時說,和諧指數應有兩個要求:第一,指標設計要合理、科學,能反映成績和差距;第二,數據要真實,有代表性,能全面反映社會各個群體的真實情況,特別是反映社會公平、收入分配和困難群體的情況。
對政府職能部門自己統計、核實與本部門相關的指標,是否能保證客觀真實的疑問,樂正院長表示不必擔心。“有關數字并非完全由部門自己掌握,很容易通過其他途徑再核實。”
在實踐中調整和矯正
在基于統計的客觀評價指標之外,樂正他們還設計了兩個主觀的問卷調查,共同組成深圳和諧程度的評判標尺,這就是“社會和諧量表”和“個人幸福量表”,分別測試市民對社會的滿意程度和市民個體自己是否感覺幸福。
“社會和諧量表”主要測量市民對深圳社會和諧狀況的總體感受,“實際上就是市民對政府的和諧創建努力進行打分”。調查的主要問題集中在三個方面:對當前深圳社會和諧狀況的滿意程度:對政府、企業、市民在構建和諧社會中的表現的滿意程度;對政府、企業、市民構建“和諧深圳”的期望。
“個人幸福量表”主要測量市民個人幸福感,或者叫“主觀幸福”,問題主要包括個人生存狀況的滿意度、個體身心的和諧程度以及城市認同感和家園意識等。
樂正說:“和諧量表與幸福量表將以發放問卷的方式每年向市民做一次調查,在調查中我們將關注不同收入、不同戶籍、不同居住區域、不同職業的人的不同反映,力求能夠廣泛采集社會各界的綜合意見。”
樂正告訴《瞭望東方周刊》,在設計指標體系過程中他們也有過爭論。大家都感覺評判如果光靠客觀統計指標不夠,必須加上主觀感受這塊。“但是,個人的感覺,比如我不開心,這個算不算不和諧?這屬于社會問題還是個人問題?最后,大家達成了共識:個人主觀的失意感,如果比較普遍和強烈,就會造成社會的不和諧,所以也應該納入和諧社會的考評體系。”
《瞭望東方周刊》記者最近在另外一項采訪中就意外地發現:在經濟發展程度比較高的深圳,抑郁癥的發病率卻比其他一些地方高。這從另外一個側面印證了主觀感受對和諧社會創建的重要性。
據介紹,兩個問卷調查的發放范圍都是2000份左右,其中今年的社會和諧量表的調查和統計工作已經完成。“結果已經出來了,大部分人的選擇集中在靠中間的分值。”
樂正表示,這個結果目前主要是作為政府決策的參考,“以后應該是會向社會公開,但這畢竟是對政府打分,很敏感,具體數值在有政府授權之前暫時還不能公布”。
他補充說:“和諧社會的評價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雖然現在初步有這個構架,但在實踐中還要有一個調整和矯正的過程,要有一個社會實踐的觀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