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許多人眼里,他們的確是不夠般配的一對。他挺拔俊逸,能修好家里所有的電器,接人待物周到得體,偶爾下廚,亦做得美味,除了脾氣急躁,幾乎算得上是個完美男人。她,矮胖,粗糙,笨手笨腳,有客人來,甚至炒不出一個像樣的菜,嗜睡,一睡必說夢話,刁蠻,愛較真。
他們常常吵架,每一次,總是他先挑起事端:她熬粥溢了鍋,炒菜放多了鹽,失手打碎一個杯子,或者,忘記了給陽臺上的花澆水……于是便吵上了,她自然是不肯示弱的,拉開場子,挽起袖子,很有氣勢的樣子。他嘴笨,除了一句:“我怎么會遇上你這個笨女人?”便再也沒有其他的話。她卻能在一分鐘之內用數句話來回應他,冷嘲熱諷,裹刀帶槍。結果總是他先敗下陣來,躲進臥室,關門閉窗,偃旗息鼓。
30年,從青春紅顏到兩鬢蒼蒼,以為這輩子會這樣沒完沒了地吵下去,直到那一天,他在外面突然暈倒。得知消息時,她正在做他最愛吃的綠豆面條。來報信的人剛說了一句,她就懵了,呆了,手里的面盆“咣當”一聲落在地上。
她跟著來人恍恍惚惚地往醫院趕,隨行的人說些什么她一句都沒聽見。她想起來早上走的時候他們還吵過架,他抱怨她炒的菜太咸,飯也沒吃就走了。她在他身后氣急敗壞地喊:“老東西,真難伺候,不如死了干凈!”
沒想到竟會……
他是高血壓引發的中風,搶救后命是保住了,卻不能說話,左邊的胳膊和腿也都不能動了。看到她,他蠕動著嘴,張了幾下,終究只是“啊、啊,呀、呀”的,其他的就再也說不出來了。她的眼淚不停地流著,一遍遍地說:“你說話啊,你再跟我吵啊……”
誰也沒想到,他這一病,笨拙的她竟突然變得機敏靈巧起來。她給他熬魚頭豆腐湯,奶白色的湯,雪白的豆腐,再丟幾片白菜心,鮮香十足。她一勺一勺吹得溫熱了才喂到他嘴里,他喝一口,目光便詫異起來,嘴里含糊地“啊”著,又忙用手比劃。她的臉上含羞帶笑,頗為得意地炫耀:“你當我真不會做呀?”
她嗜睡的毛病也改了,以前,哪怕有針尖大的空閑,她也能香甜人夢。現在,她總是睡不著,知道自己有說夢話的習慣,怕影響別人,每天晚上要等同病房的人都睡熟了,她才能瞇一會兒。有時候剛睡著,他輕輕一動,她便又醒了。
他在醫院里住了一個月,她喂吃喂喝,端屎倒尿,整個人都瘦了一圈。只有一點沒改:她對他說話的時候仍然像吵架似的,她嚷:“要死啊,我熬了一個上午,你喝這么點?”她罵:“老東西,這會兒怎么膽怯了?你站起來走幾步試試啊,我不是還在旁邊嗎?”她吼:“你別瞪眼睛,有本事跟我吵啊……”
那天,我接他們出院回家,快到家時才發現把他的隨身聽忘在了醫院里。返回去取,卻找不著了。他對她怒目相向,臉漲得通紅,終于口齒不清地說了一句:“我怎么會遇上你……你這個笨女人?”
她一下子就愣了,然后突然用力拍著我的肩膀:“你聽、你聽,你爸他,終于能和我吵架了……”
她淚流滿面。
如你所知,這一對吵鬧的夫妻,是我的父母。這一種愛情,叫相濡以“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