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程風雨，一程陽光

我拼命地揮舞著釤刀，周圍的草一片片地倒下去像慷慨就義的勇士。我大聲地喊著驚得一些野鳥“撲拉拉”地亂飛。終于，我頹然躺在地上，大口地喘著氣，像一條離開水的魚。手上鉆心地疼痛，起滿了水泡，有的已磨破，有血絲滲出來。天上有一絲絲的云，日已偏西，偶爾有落單的大雁飛過，然后就是一片空蕩蕩的藍天。天高地闊，而我卻不知何去何從。

那年我剛剛16歲，上高中不到一年便被學校勸退了，理由是我資質太差，根本無法跟上老師的教學進度。猶記得剛上縣一中時的興奮心情，在農村人的眼里，進了省重點就等于進了大學，這著實讓他們為我興奮和自豪了好久。可是，在那個校園里，無論我付出比別人多幾倍的努力，學習卻依然一落千丈，這與在鎮上中學時極優秀的我仿佛判若兩人。在第一學期的兩次考試中，我居然沒有一門功課及格!黯然地離開了學校，我要迎接鄉親們的異樣眼神。更為痛苦的是，我對一切都喪失了信心，不知前面的路該怎樣去走，不知該去走哪一條路。

正是秋天，我和老叔便到野甸上打草，我把心中的憤懣不平和自責全發泄在手中的釤刀上，發泄到滿地無辜的野草上。我常常狂奔在秋天的原野上，直到跑得筋疲力盡。當手上磨起了一層厚厚的老繭，我的心也仿佛穿了一層鎧甲，用冷漠對抗著命運的冷遇。

冬天的時候，我和老舅去學殺豬賣肉。老舅殺豬干凈利落，不管多大多兇的豬，他過去一抄豬的兩條前腿，豬便栽倒在地，然后老舅一只膝蓋壓住豬的脖子，右手中的尖刀飛快地刺穿它的心臟。那把刀又窄又薄，極鋒利，閃著幽藍的光。我第一次殺豬時，是老舅把豬制服，并綁了腿和嘴巴，我鼓足勇氣一刀捅進去，然后迅速拔出刀來，血噴濺而出，豬卻沒有立刻就死，痛苦地掙扎著，老舅又補了一刀，它才斃命。這頭豬的命不好，遇見個我這樣的屠夫，以至于受兩刀之苦。

每天大清早，天還沒有放亮，我和老舅便趕著馬車拉著幾個豬肉拌子，走村串莊地叫賣。天冷得厲害，特別是亮天前的一陣兒，有近零下30度。我緊裹著一件舊軍大衣，身上蹭得油亮，依稀可見豬血的痕跡。那些日子起早貪黑，把一頭頭鮮活的豬變成各家桌上的美食。用釤刀割草和用尖刀殺豬，雖同為殺生，感覺卻截然不同。以至于以后我有好多年不吃豬肉，因為一看到豬肉，我就會想起那些在我刀下哀嚎的豬。

過年的時候，表妹來家里玩兒，偶爾翻看起我以前寫的那些日記，驚訝地說：“哥，你的日記寫得真好，現在還寫嗎?”我一愣，是啊，許久不曾寫日記了，以前我的作文曾獲過許多獎的。表妹說：“我們班有個男生的文章都上了報紙了。哥，我覺得你比他寫得好多了，你也該投稿!”仿佛一簇火光，照亮了一扇門，我一下子興奮起來。

晚上，坐在燈下，聽著外面不絕于耳的鞭炮聲，忽然覺得拿過屠刀的手握起筆來是那樣的沉重。一直到深夜，也沒能寫出幾個字，有一種上屠宰場的感覺。我告訴自己這次絕不能放棄了，出了正月，我用一摞信封把那些文章撒向了全國各地。于是開始了等待，希望一日日地黯淡，終于把筆扔掉了。

我去縣城的工地上當力工，這是本村的劉三介紹的。他與我同歲，小學都沒有讀完。我曾是那樣地瞧不起他，可如今，還要跟著他出來混。工地上的力工基本上是最下等的活，很累，而且錢掙得少。雖然家在農村，可是卻極少干過農活，父母只是讓我好好學習，考出去，脫離農村。如果父母看到我在工地上的樣子，一定會傷心至極，因為看到自己的夢想與期望的破滅，自己的兒子淪落到比在田里干活更慘的地步!

我有時會去一中的門前轉悠，看著里面的學子快樂地讀書和生活，心便會無由地痛起來。我的夢想早已失落在里面，再也尋不回來了。有一次我還遇見了幾個當初和我同班的同學，只是默默地擦肩而過，他們早已經認不出我來了。

一個很熱很熱的午后，表妹跑到工地上找我，手里揚著一本《中學時代》，大聲地對我說：“你看，你的文章發表了!”我用粗糙的手輕撫著自己的名字，眼睛里忽然蓄滿了淚水。我放飛的那許多希望，終于有一個找到了自己的家。表妹一直看著我的神情變化，她說：“我爸說，讓你去他們學校上學，憑你的聰明勁兒一定可以考上的。你在一中學習不好，是因為你的不適應，并不是你真的不行!”老姑父是鎮上高中的副校長，聽表妹這樣一說，我心中被埋沒已久的學習欲望“呼啦啦”地全都瘋長起來。

時隔一年，我終于又坐在教室里，書本好重啊!在經歷了這一年的許多事情后，再回到最初的起點，除了珍惜，還有一份重量，鄉鎮中學的教學質量很一般，甚至可以說不好，學生的素質也差。大多的學生都是來混的，或是為了一個高中文憑，或是為了逃避勞動。那時我們都住校，上課時男生可以明目張膽地吸煙，女生可以旁若無人地聊天，老師對這一切都視而不見。本來老師的教學水平就有限，這無疑更會影響他們的講課熱情。因此我的學習基本上靠自己領悟，其艱難可想而知。放學后，滿宿舍都在打撲克或麻將，去教室上自習的寥寥無幾。

班上有一個叫李含秀的女生，坐在教室最前排，是幾個少數學習尖子之一。每次我去教室上自習，她都早已在那里了，我懷疑她連吃飯都在教室里。那時我常和她討論一些習題，由于老師的水平問題，有些東西就要靠我們自己交流探討了。我慶幸班上還能有和我探討的人，每次的考試，我和李含秀都是前兩名。可我一點兒自豪感都沒有，因為曾在縣一中讀過近一年的書，我知道自己和他們的差距有多大。

高二下學期的時候，正是冬天，李含秀忽然就輟學了。聽說是因為她家里的事，她爸爸是做豆腐的，媽媽長年臥病，身下還有個上學的弟弟。而前不久她爸在送豆腐的路上摔斷了腿，她只好放棄讀書，回去撐起這個家。她回來收拾東西時我去看過她，她把她的一些筆記和參考書全給了我，并笑著祝我考上好大學。我在她臉上找不到一絲的痛苦與傷感，反倒是自己有些難過起來。她看見我黯淡的樣子，說：“我沒事的，不一定非要上大學才能有出息。其實，我也知道，憑我家的條件，就算我真的考上了，也供不起我。所以我早就有這個心理準備了。”我真誠地笑了，仿佛放下了一份負荷。

雖然我加倍地努力，可在那年的高考中還是落榜了。我沒有悲傷，也沒有怨天尤人，因為我知道會有這個結果，從農村高中考上大學不會是那么容易的。我從成績公布的那天起，便又重新開始努力了。在第二年的高考中，我終于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大學。這再一次在我們村引起了轟動，僅僅幾年的時間，我從人們的臉上看到了所有表情的變化。

陽光穿越了陰霾，生活也終于露出了微笑。所有的路上都會有飄雨飛雪，都會有陽光燦爛，關鍵是怎樣在雨雪中準備好自己的心情。只要讓自己的心空永遠晴朗，即使身處再厚重的烏云之下，也終會迎來溫暖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