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香入夢

得知我患了高血壓，母親慌了，到處給我找偏方，去采擷野菊花，制作菊花枕。于是，我枕著菊香，悠然入夢……

我是在病情確診之后，才開始精神沮喪的。

那是在兩年前，我們單位組織所有員工進行例行體檢。去的路上，我和所有同事們一樣喜笑顏開。我還打趣地說：張老大今天檢查，醫生肯定說他有一肚子蛔蟲；“秦大俠”肯定到了“妻管炎晚期”……誰知，半天檢查下來，同事們都沒有事兒，而我卻被通知留了下來。當時，我心里一驚，猜想自己肯定是得了癌癥之類的不治之癥。醫生卻還是滿臉輕松，讓我挨個兒做這檢查那檢查。這樣一系列的檢查之后，我盼星星盼月亮般地等待醫生“宣判”我沒事兒，可那個一臉慈祥的老醫生走到我面前，表情復雜地對我說：對不起，你患有二級高血壓！既然不是癌癥，同事們也松了一口氣。他們安慰我幾句之后，便一個個走遠了。盡管如此，可我眼前還是一陣模糊。我還年輕啊，我離40歲還差兩個月零3天呢。那一刻，我心里十分沮喪，感覺自己就像得了“非典”——親情隔離、友情隔離，而且不久就要被這個世界隔離……

這之后，我開始留心報紙和電視，遇到稍微熟悉的醫生，就開始喋喋不休地打聽，想知道“高血壓”到底是一種怎樣的病癥。最后，醫學院一個當年與我十分要好的同學實話實說地告訴我：高血壓號稱“世界上第二大癌癥”，根本沒有可以“起死回生”的藥物，最多也只是緩解癥狀，危險時刻緊急降壓，要想根治十分困難，而且隨時可能誘發腦溢血、腦血栓、腦梗塞……結果是輕則半身不遂，重則一命嗚呼……我做夢都沒有想到，我那依然年輕的生命會突然遭受這種折騰。從此，我整天精神不振，夜不能眠，吃飯飯不香、喝茶茶不涼，像是在獨自面對生命里的最后時光……這樣痛苦難熬地過了幾天之后，住在鄉下的母親來電話，我沒有多想，就說了此事。當時，母親只是安慰了我幾句，也沒有多說什么。誰知，3天后，母親卻再一次打來電話。她說：“娃兒呀，聽說你得了高血壓，可把我急死啦，這些天，我總共打聽了十幾個老中醫，他們給我說了不少治病的偏方，可我也不懂。但昨天，有一個老中醫說，野菊花能治高血壓，而且效果特別好。等秋天一到，我就給你弄去，然后請人給你帶過來。你看隔壁的七叔，他也是高血壓，可他都活到70多歲了，你別著急啊……”

聽母親在焦急中絮絮叨叨語無倫次地說了這么多，我依然了無興趣，只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幸的人。見我怏怏地，母親也不好多說，只好掛了電話。我聽見母親還在電話中自言自語：“秋天快來了吧……”當時，我甚至感覺到，母親掛電話時手在顫抖。

當年秋天，我果真收到了母親從郵局寄來的菊花茶，還有一個手工制作、非常精致的菊花枕。于是，我想起了自己來城里之前，在老家給七叔采摘野菊花時的情景。每到秋天，老家那個叫池洪河的地方，荒山野嶺上總是開滿了一大片一大片金黃色的野菊花，除了一些野蜂在花叢中游來蕩去之外，就是一群放學歸來的孩子，在一路追逐，在花叢中打鬧嬉戲。再就是七嬸了，她望著西邊那一抹晚霞，在等待、祈禱野菊花早早開放，快快成熟。好不容易等到了可以采摘的時節，七嬸便提著一個小竹簍，然后約上我們，在夕陽的映照下，像在田間勞作一樣，以佝僂的背影，一邊向我訴說著過去的歲月，一邊采摘或揀拾那些成熟了的或因為成熟而灑落在地的野菊花。采摘時，動作不能太快，以免把雜質或枯葉采到了簍中；也不能太慢，因為那本身就是一件細致的活兒，每天只能采到數量很少的菊花，所以不能錯過了可以采擷的花期，也不能錯過了生命的季節。到了秋末花萎的時候，七嬸的陽臺上就晾滿了野菊花。她把這些野菊花稍作晾曬，然后就分成兩部分，把一半兒晾干，再買上一塊好布，做成菊花枕。把另一半兒先擇凈，用清水反復沖洗幾次，再放在鍋上蒸烤一番，據說這樣可以起到消毒的作用。這樣，另一半兒就被制成了菊花茶。

想到采摘野菊花的艱難過程，想到制作菊花茶和菊花枕的復雜“工藝”，我實在不忍心將母親的一片心血丟棄，只好時不時地泡一杯菊花茶，晚上，我便枕著那個菊花枕入睡……

前年國慶長假，我回家看望母親。可一踏進家門，我一下驚呆了。母親的腳受傷了，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在我反復追問之下，母親才斷斷續續地說出了受傷的原因：她在給我采摘菊花后，回家時天色已晚，不小心摔倒在路邊的高坎下……

母親見我回來了，顯得非常高興。她還絮絮叨叨地對我說：你還這么年輕，咋就病了呢？我都老太婆了，要是你那病擱在我身上，那該多好啊。那一刻，我的淚水溢滿了眼眶。我病了之后，想都沒想就告訴了母親，而母親受傷之后，卻瞞著我這個惟一的兒子。她寧愿病倒的是自己，而不是兒子……

從老家回來之后，我對菊花格外多了幾分親切。每天，我都要揀一撮菊花放進杯子，再沖上開水，然后看著它一瓣一瓣地悠然展開。晚上，我更是枕著菊花枕，回想那些母愛相伴的日子，直到美美地進入夢鄉。時間長了，我居然習慣了菊花茶的口味，也習慣了那個菊花枕相伴的親情夢靨。就這樣過了兩年。前不久，妻子催我到醫院去做個檢查。我自己也覺得奇怪——為什么這兩年中，我從來就沒有出現任何不適的癥狀呢？來到醫院，又是一系列這樣那樣的檢查，結果卻再一次讓我大吃一驚——血壓居然正常了。面對這個結果，我一時還真不敢相信，野菊花對治療高血壓居然會有這樣奇特的效果！滿心歡喜的同時，我覺得母親的這個偏方，也許原本就是一個“祖傳秘方”。我甚至想到了用母親的偏方，去申請一個專利。于是，我返身回到醫院，去咨詢了一個資深的醫學專家，誰知，他說：野菊花的主要功效就是清火。他還進一步說：無論是在醫學典籍中，還是在臨床運用上，野菊花對治療高血壓并沒有明顯的療效。

回到住處，躺在床上，我反倒難以入眠。望著依然還放在床頭的野菊花，枕著母親帶來的菊花枕，我突然明白了，原來，真正能降低血壓，能讓人入夢的，并不是野菊花起了作用，而是因為有過母親的愛心偏方。

夜深了，我泡了一杯菊花茶，枕著那個菊花枕，遙想著遠在鄉下的母親，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思戀，伴著悠悠地、淡淡地菊香，在心頭慢慢升起，讓我悠然入夢，讓我夢見母親，夢見母親采擷菊花時佝僂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