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孟浩然山水詩的同中異趣

王維、孟浩然的詩是唐代詩壇上盛開的一枝奇葩。由于他們意趣相同，又都以描寫自然景物見長，故以山水田園為題材，寫出了許多謳歌大自然的優美詩篇，形成當時詩壇上引人關注的山水田園詩派。歷代詩評家往往把他們的詩風歸為“清淡”一格，并對王、孟贊賞備至。與王、孟同時代的詩選家殷番，在《河岳靈集》中就指出：“維詩詞秀調雅，意新理愜，在泉為珠，著壁成繪，一句一字，皆出常境”。孟詩“文采葦茸，經葦綿密，半遵雅調，全削凡體。”這個評說比較中肯。他指出：王詩淡雅，而詩畫結合，具有別出機杼的意境。孟詩淡雅而語調疏朗，結構精緊，頗具創造性。后人評論王、孟，也多本于此說。或謂王詩在沖淡中顯現高雅清秀，時見彩繪；或謂孟詩在沖淡中顯現淳樸清曠，時見白描。或互見高低，或互為上下。細觀種種評論，只不過從形式技藝中去探求其“不異而異，同而不同”而已。

如此評說，當然也是研究王、孟詩風的重要一面。然而，我覺得還沒有道出同中之異的真諦。何謂同中之異的真諦？我認為，王詩在沖淡中有禪境，心理得到平和，詩的境界更清幽；孟詩在沖淡中有憂怨，心理得不到平衡，詩的情感深沉。下面舉兩首五絕分析一下，可以看出，由于兩位詩人的不同心態和不同的審美視覺，致使詩的風格在同中呈現出異趣。

《竹里館》——王維：“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宿建德江》（孟浩然）：“移舟泊煙者，日暮客愁新。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竹里館》是王維《輞川集》中第十七首。詩人用淡淡的筆觸，勾勒出他所處的清幽澄靜的環境，他在這首詩里所運用的語言，可以說已經平淡到不能再平淡了。開頭點出地點——竹林，人物活動——彈琴，長嘯。這一聯主要突出“獨坐”的靜態。致于彈琴，長嘯的動態，沒有像白居易寫琵琶女那樣“轉軸拔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也沒有像李賀寫李憑彈箜篌那樣“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當然，我們不能要求王維以一首絕句的容量，去和白居易、李賀的七言古詩比較：但我們也明確王維也不完全是受絕句的制約。大家所熟悉的李益有：“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夜上受降城聞笛》)，不是用這兩句就把清凄幽怨的笛聲和懷念故鄉的征人描繪出來嗎?既繪聲又繪形，造成了詩情畫意的生動形象。作為大家的王維，并非沒有駕馭這種藝術的才能，而是在這種特定的環境中，實在沒有必要。你看第二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仍映襯“獨坐”的靜寂，并揭示出世無知音，恨無知音賞，道不如干脆不彈；而王維只有一輪明月作伴足矣!看那月的清輝，透過茂密的竹林潑灑在詩人身上，彈著唱著，情趣高雅而盎然，意境清幽而絕俗。這里沒有人間的紛爭，官場的傾壓，只有大自然的寧靜。詩人與大自然融為一體，大自然簡直成了王維自己，此時此刻，什么功名利祿，是非得失，全忘得一干二凈。在他的心境中，既沒有激憤恩怨，也沒有對生的執著，有的只是向往遠離人世的淡泊人生。詩人的情緒是那樣的安靜超逸，內心世界是那樣的平靜與充實，這首詩所寫的與其說是境靜，毋寧說是詩人已進入禪界的心靜。

王維詩的成就可以說是多方面，譬如前期寫過不少反映建功立業的詩篇，詩風雄渾壯美，但是能真正代表王維詩風的，還是他的山水田園詩。上面所講的表現“沖淡”風格的禪旨，在其他詩里也表現得十分明顯。如《鹿柴》“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第一聯以有聲反襯空寂，第二聯以光亮反襯幽暗，全詩浮動著空靈恬靜與幽深冷寂的境界，流露出詩人“靜面趨于空無，幽而略近冷寂”的審美意向。再如《莘夷塢》：“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芙蓉花默默地開放，默默地凋零：既沒有生的喜悅，也沒有死的悲哀，沒有怨怒，也沒有追求。人生在世，也如同這莘荑花一樣自生自滅，為何去鉆營奔波？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物我兩忘的無差別境界。被人稱道的是《鳥鳴澗》“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同樣表現出一種沖淡、靜謚、空靈的境界。詩中的落花、月出、鳥鳴這些動的景，襯托出山澗的寂靜。詩人生活在這樣的氛圍里，“我心素已閑，清川澹如此。”(《青溪》)心理狀態是那樣的和諧，安詳，悠然自得。正如胡應麟在《唐詩選評》中說：“讀得身世兩忘，萬念皆寂。”這就是詩中的禪旨所表現出來的藝術感染力，從而開闊了詩的清靜淡遠的意境，使人從這種禪趣中感悟到人生的哲理，這就是王維不同于孟浩然的根本所在。

孟浩然的《宿建德江》一詩，當作于開元十八年，是詩人應進士不第的第二年，為了排遣仕途的失意而邀游吳越。擬從山水中得到心靈上的慰藉，你看他在一天的傍晚，移洲到一個小洲邊，江上水煙迷蒙，觸動了詩人的愁思，極目遠望，那寂寥空曠的原野，似乎天比樹低；再看近處，江水如鏡，天上的明月，映照在澄清的江水之中，似乎距離詩人更近了。遠景，云樹接天；近景，月與人近，詩的意境，真是優美淡遠極了。《唐詩選評·引》評論這首詩說：“寫景入神，平易中高遠。”難怪后人說，這首詩前兩句寫客愁，后兩句一變而成歡愉，情思處于矛盾之中。正如陶爾夫所說：“如果我們僅僅因為詩中曾經出現過‘愁’字，便以為這首詩只是寫‘羈旅之思’，那就難免失之表面化了。”“這詩中的意象和整體效果來考慮，不妨把它當作一首清新、淡遠、優美、自然的風景詩來讀；或者把它當作淡墨寫意而神韻生動的山水畫來欣賞。”假如真以“風景詩”和“山水畫”來欣賞這首詩，那就不會透視孟浩然，才真是“失之表面化了”。還有楊牧先生在《唐詩欣賞舉例》一文中也發表了類似的意見：“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完全拋棄日暮客愁一類的自憐，直寫自然，而且一躍而取第三者的客觀立場，視自我一若眾生。孟浩然在這首詩的后兩句，真的變格而純寫景或拋棄“日暮客愁”嗎？非也，后兩句是以景結情，景的意象，是襯托詩人的愁。天比樹低是詩人望遠的直感，這里有虛有實。仕途憂憤與眼前之景交織在一起，很有壓抑之感，似乎透不過氣來；清冷的月亮越近人，并不使人親近，而是越覺凄涼。這里不但沒有愉悅，而是愁悶愈濃郁，思想更深沉。不過，這種怨怒的情感，含蓄在字里，需細細咀嚼回味，方得其情思意旨。正如清人黃叔燦評論這首詩說：“‘野曠’一聯，人但賞其寫景之妙，不知其即景而言旅情，有詩外味。”真是一語道破。由于詩人欲求不得，時時受到怨怒之情的撞擊，所以他在特定環境中，心理狀態就發生極度不平衡，甚至思緒棲遑不定。

再如與此詩先后寫的還有幾首詩，也表達了同樣的情感。《問舟子》：“何夕問舟子，前程復幾多？灣頭正堪泊，淮里足風波。”全詩雖然沒有出現“愁”字，但卻隱寓著前程坎坷，風波可畏：不言愁而愁自見。《楊子江望京口》：“北固臨濂口，夷山近海濱，江風白浪起，愁殺渡頭人。”詩人在這里一連寫了五個地方，北固山、京口、夷山、海濱、楊子江津都與風浪連接在一起，四海之內，無處不充滿了風浪，凄涼悲愁之情自然會油然而生。就連被歷代廣為傳誦的《春曉》，也不像人們說的只是表現春光明媚的惜春情緒。你看第二聯：“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借風雨吹打落花而感慨人生憂患，從各個方面觸發人們的聯想，起伏迭宕，詩味醇永。“看似尋常最奇崛。”在沖淡中又表現詩人心境那么不平靜，埋在心底的哀怨之情，在字里背后卻隱隱流露出來。這類詩是孟浩然詩中的主流。這是王維的詩中很少找到的。

王、孟詩為什么會產生這種沖淡中的異趣？這是他們不同的經歷和主客觀因素影響的結果。

王維詩沖淡的思想基礎，是因為他在政治上受過兩次挫折，前期遭到貶斥，使他看到官場上的諸多黑暗；后期被安祿山挾迫做官，雖被肅宗免罪，但也受到極大打擊，使他嘗盡人間的酸甜苦辣，以致看破紅塵，從而厭惡這動亂的社會和黑暗的官場，想從苦難中尋求寧靜與平和，極力忘卻現實給他心靈造成的創傷，把自我融入于自然之中，在詩里開拓一個完全嶄新的自然美的忘我境界，呈現出一種真正恬淡、閑適、自然、寧靜的風格。有人說，王維晚年篤誠佛教，有些詩詞閃現著神秘主義的佛學光輪。誠然如此，但這必竟是少數，而獨樹一幟代表他主要成就的大量山水詩，卻恰恰得益于佛教的禪境，致使詩的沖淡風格更加幽雅清秀，靜寂空靈。

孟詩沖淡的思想基礎，完全不同于王維。因為他處在開元盛世，有才干的知識分子能通過各種渠道出仕，以求得顯達。而孟浩然卻“竟淪明代，終身布衣。”(《唐才子傳》)據《舊唐書》本傳說他：“早年‘隱鹿門山，以詩自適’”。他在詩里也一再表示：“隱者自怡悅”(《秋登萬山寄旅五》)，“予意在山水”(《聽鄭五惜彈琴》)實際上這并不是他的真心語，他的心底寫照是：“魏闕心恒在，金門詔不忘。”(《自潯陽泛舟經明海》)懷著心思朝廷的激情，一直在孜孜以求的應第登仕。從此看，他的隱居，不過是一種積極進仕的清高方式而已。沒有想到“年四十，來游京師應士不第”。(《舊唐書·孟浩然傳》)特別是遭到唐玄宗“無官受黜”之辱，激起他的悲憤，“只應守寂寞，還掩幫園扉。”(《留別王維》)自此退隱終南敞廬。思想上苦悶，想尋求一種解脫，只好把這種感情寄托在山水田園詩里，向大自然渲瀉出他的真情。“日夕涼風至，聞蟬但益悲。”(《秦中感秋寄遠上人》)官場失意，世無知音，人什么心情像王維那樣安詳的“臨風聽暮蟬”(《川閑居贈裴秀才迪》)呢？欲仕不得，欲隱不愿，致使苦悶難以排遣。“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空虛。”在他的詩里明顯地流露出一份抑郁和對社會的冷淡的情調。所以詩評家說的他的詩“沖淡有壯逸之氣。”(《唐音癸簽》引《吟譜》)。就是他的山水田園詩里，所含蘊著的那種深沉怨怒之情，塊壘郁結而耿耿于懷，永不能消融，所以使他的詩不如王維的寧靜恬淡。

（作者單位為河南周口市幼兒師范學校函授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