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毛澤東的國際戰略思想與湖湘文化的關系,主要體現于湖湘文化中的變化觀念對毛澤東國際戰略思想發展的影響;湖湘士人的“獨立根性”對毛澤東國際戰略思想中獨立自主的中心地位的影響;湖湘文化突出的政治倫理色彩對毛澤東國際戰略思想的政治倫理性的價值取向的影響;湖湘“勁悍決裂”的民風對毛澤東國際戰略思想上的挑戰性的影響。
毛澤東是世界公認的國際戰略大師。他的國際戰略思想不僅決定了中國外交的基本走向,也深刻地影響了世界格局的變動。而學術界對其國際戰略智慧的源泉問題的研究尚嫌不足。有學者指出,“戰略的底蘊和根基是思想文化”①,毛澤東生于湖南,長于湖南,與湖湘文化有割不斷的親情。本文從探討湖湘文化對其國際戰略思想的影響出發,以期有助于推動上述問題的研究。
一、湖湘文化中的變化觀念與毛澤東國際戰略思想的發展。事物永遠處于運動變化中,這是中國傳統的思維方式之一。湖湘學派在這方面的論述尤為精湛。湖湘文化的重要奠基者胡宏指出,事物都有陰陽對立兩方面,“陽中有陰,陰中有陽,陽一陰,陰一陽,此太和所以為道也。”②這陰陽既對立又統一的“太和之道”,使宇宙萬物“成則極,極則變。物盈則傾,傾則革”③,整個世界“雷動風行,千變萬化”④。王夫之在此基礎上創立了博大的辯證法思想。他認為,“太虛者,本動者也。動以入動,不息不滯。”⑤世界處于永恒運動之中。雖然“‘立天下之大本’,則須兼動靜而致功”⑥,而“天地之氣恒生于動而不生于靜”⑦,“以動為造化之權輿”⑧。運動是絕對的、永恒的,靜止是相對的、暫時的。毛澤東的運動觀直接吸收了王夫之的思想,早年在《體育之研究》中說:“人者,動物也,則動尚矣。……動以營生也。此淺言之也;動以衛國也,此大言之也;皆非本義。動也者,蓋養乎吾生,樂乎吾心而已。……愚拙之見,天地蓋惟有動而已。”⑨在《矛盾論》中,毛澤東運用馬克思主義的觀點,繼承和發展了王夫之的運動觀。他說:“人的認識物質,就是認識物質的運動形式,因為除了運動的物質以外,世界上什么也沒有。”⑩這一觀點體現在國際戰略的設計中,就是他非常注重考察國際形勢和戰略格局的變化,據此提出不同的國際戰略思想。戰后,冷戰理論成為西方國家主導的戰略理論。毛澤東注意到,在美蘇冷戰格局下,實際上國際戰略態勢在發展、變動,獨立于美蘇兩極的力量在不斷發展、壯大。從20世紀40年代到70年代,他先后提出了“中間地帶”理論、“兩個中間地帶”理論、“三個世界”理論。他能敏銳地觀察和把握國際戰略態勢的變化,從本國利益出發,對美蘇在不同時期實施不同的戰略。建國初的“一邊倒”,對新生的中國的鞏固和發展具有重要作用。50年代末開始,蘇聯明顯表現出企圖控制中國的傾向,“一邊倒”已經失效,毛澤東領導下的中國及時脫離了蘇聯陣營,進入既反美也反蘇時期。60年代末,蘇聯成為中國的主要威脅,毛澤東及時打開了中美關系的大門。如陳毅所說:“主席下了這著棋,全局都活了。”(11)晚年的毛澤東在談到國際問題時曾說,環境逼人,這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只有依環境,依大勢,跟著跑(12)。
二、湖湘士人的“獨立根性”與毛澤東國際戰略思想中獨立自主的中心地位。楊毓麟說一代代湘人敢為天下先是“獨立之根性使然也”(13),錢基博認為湘人“風氣自創,能別于中原人物以獨立”(14)。“獨立根性”成為湖南精英敢于沖決各種束縛的文化底蘊。王夫之主張對孔盂儒學、老莊道學、魏晉玄學、佛理禪學都應“入其壘,襲其輻,暴其恃,而見其瑕。”(15)他自成一派,曾國藩稱他為“命世獨立之君子”。魏源、郭嵩燾、譚嗣同等亦深諳古學而又能“自辟蹊徑”。毛澤東的老師楊昌濟給毛澤東等學生擬的修身課測驗題中有“王船山重個人之獨立,能舉其說與?”一題(16)。他說:“尋常人多雷同性,無獨立心,此其所以為尋常人也。”毛澤東在《講堂錄》中記上了楊老師的話:“有雷同性,無獨立性”,而后加以發揮:“有獨立心,是謂豪杰。”(17)19世紀中期后,資本主義列強先后侵略中國。中國淪為半殖民地國家,主權喪失殆盡。從晚清政府到國民黨政府,實行的都是所謂“以夷制夷”的國際戰略,依附于某個列強,乞求在列強的夾縫中生存,然而在多數情況下,中國不僅沒有“制夷”,反而總是被夷所制,成為列強分贓的犧牲品,各路太上皇在中國輪流坐莊。毛澤東領導下的新中國把獨立自主作為國際戰略的出發點,如周恩來所說:“我們對外交問題有一個基本的立場,即中華民族獨立的立場,獨立自主、自力更生的立場。”()18新中國成立前,毛澤東作出了“另起爐灶”、“打掃干凈屋子再請客”的決策,即不承認國民黨政府同各國建立的外交關系,要在平等、互利及互相尊重主權的基礎上建立新的外交關系,徹底廢除不平等條約,清除帝國主義在華的殘余勢力。這個戰略決策使新中國一開始便在中外關系上立于獨立地位,體現了中國人民實現國家完全獨立自主的愿望,為以后在平等的基礎上發展中外關系奠定了基礎。毛澤東時代,中國先后實行過聯蘇抗美的“一邊倒”戰略和聯美抗蘇的“一條線”、“一大片”戰略,但這都不意味著中國會犧牲自我的獨立與自主,歸根到底還是為了維護中國的獨立。在維護國家主權和領土完整的問題上,毛澤東從來立場堅定。中國也決不做其它國家戰略交易的犧牲品。50年代末,蘇聯要求中國服從它的“美蘇合作、主宰世界”的戰略意圖。中國毅然冒同時與美蘇兩大國對抗的危險,放棄了“一邊倒”。毛澤東時代的中國徹底擺脫了舊中國的依附地位,捍衛了國家主權和領土完整,樹立起了中華民族的尊嚴,并發展成為一支獨立于美蘇之外的重要國際和平力量,奠定了在世界格局中的重要地位。
三、湖湘文化突出的政治倫理色彩和毛澤東國際戰略思想的政治倫理性的價值取向。湖湘文化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一員,本質上與中國主導的儒家文化一脈相承。儒家文化是一種政治倫理取向的文化。在儒家文化中,道德是最高的范疇。韋政通指出,道德意識“侵犯到其他文化領域(如文學、政治、經濟),去做它們的主人,而強迫其他文化領域的本性,降于次要又次要的地位;最終極的目的是要把各種文化的表現,統變為服役于道德,和表達道德的工具。”(19)儒家強調的是事物的道德判斷而不是利害的判斷。孔子說:“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20),“義”重于“利”,“義”是一種絕對的最高的道德律令。董仲舒概括為“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21)歷代統治者追求的是確立自我在政治、倫理上的合法性來鞏固和發展統治的權威。儒家設計了“格物、致知、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生路徑。“格物、致知、正心、誠意”是修己身,要求人們涵養德行,形成高尚的人格。而修己身是為了實現“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社會理想,終極指向社會政治舞臺。在中國各地域性文化中,湖湘文化的政治倫理特色表現得更為突出,對經濟問題,特別是商品經濟很少去關注。湖湘文化強調的經世致用,走的是“修齊治平”的路子,集中于自我道德修養和治國安邦的政治活動。湖湘大地出現了眾多的思想家、政治家、軍事家,而很少出現在經濟事業中叱咤風云的杰出人才。毛澤東的國際戰略思想同樣具有濃重的政治倫理性的特色。這集中表現于它具有濃重的意識形態性。它以意識形態和階級分野來判別國際社會的是非,劃分世界力量,確認敵友我。建國前夕,他堅定地走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的道路。中國堅定地站在社會主義陣營一邊。蘇共二十大和波匈事件后,帝國主義趁機掀起反共浪潮,中國努力維護社會主義陣營的團結。毛澤東希望各國共產黨擁護蘇聯共產黨作為國際共運的首領(22)。當毛澤東認為赫魯曉夫集團已經走上修正主義道路時,中國當仁不讓地捍衛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純潔性,與蘇聯進行意識形態的論戰。毛澤東積極支持被壓迫民族的解放斗爭,反對帝國主義、殖民主義、霸權主義,主張在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基礎上建立國家間的關系。中國在國際社會中積極主持正義,獲得了世界人民的尊重。但是,在處理意識形態和國家利益關系問題上,毛澤東明顯存在某些偏差。因為意識形態的矛盾和爭論,中國長期與一些大國對抗,加劇了中國遭受的外來壓力。在對外援助上,只考慮政治利益,忽視經濟利益,甚至超出本國的承受能力。中國—度奉行“革命外交”,“支左反修”,力爭世界革命的到來。
四、湖湘“勁悍決裂”的民風與毛澤東國際戰略思想上的挑戰性。《史記·貨殖列傳》說:西楚“俗剽輕,易發怒”,“衡山、長沙,是南楚也,其俗大類西楚”。《隋書·地理志》云:“其人率多勁悍決烈”。湖南各地的方志中都有類似的語言記載,如乾隆《長沙府志》卷十四云“勁直任氣,好文尚義”;嘉慶《岳陽府志》卷七云“人性悍直,士尚義好文,有屈原遺風……民多勁悍”;道光《永州府志》卷五云“俗剛武而好競”;民國《醴陵縣志》卷四云“頗尚氣、輕生、喜斗、好訟”等。毛澤東評價“湖南人素來有一點倔強性、反抗性和破壞性”(23),認為自己身上既有虎氣,也有猴氣,但虎氣為主(24)。1910年4月長沙發生了搶米風潮,毛澤東回憶說:“我覺得造反的人也是些象我自己家里人那樣的老百姓,對于他們受到冤屈,我深感不平。”他說這件事“影響了我的一生。”(25)青年時代,毛澤東就寫下了“與天奮斗,其樂無窮!與地奮斗,其樂無窮!與人奮斗,其樂無窮!”的豪言。毛澤東的國際戰略思想同樣體現了他喜歡挑戰的性格。戰后不久,美蘇即形成冷戰對峙的局面。在中國問題上,美蘇在雅爾塔會議上達成協議,兩家在中國劃分了勢力范圍。這樣,戰后不僅美國企圖撲滅中國革命的力量,蘇聯也不準中國革命。如果囿于美蘇設定的格局,中國還是不能獲得完全的獨立、毛澤東為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勇敢向大國體系發起挑戰。1946年毛澤東指出:美蘇之間的妥協,并不要求資本主義世界各國人民實行國內的妥協(26);美蘇中間隔著遼闊的地帶,中間地帶的國家和人民聯合起來,反對美國反動派及其在各國走狗的進攻(27)。“中間地帶”戰略思想的提出,從根本上解決了中國革命運動與美蘇爭斗及其與蘇聯對外戰略的關系問題,表明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中國革命不再受制于任何大國的操縱而獨立發展,中國最終突破了雅爾塔體制獲得了完全獨立。60年代,毛澤東提出“兩個中間地帶”的思想,因為“這兩部分都反對美國的控制。在東歐各國則發生反對蘇聯控制的問題。”(28)70年代蘇聯和美國一樣成為霸權主義超級大國。它們的爭霸斗爭是新的世界戰爭的根源,西歐國家、亞非拉發展中國家與它們的矛盾進一步加深。如何使所有的反戰力量匯合起來,組成廣泛的反霸統一戰線,成為毛澤東思考的問題。毛澤東提出了“三個世界”理論,團結第三世界,聯合第二世界,反對兩個超級大國的霸權主義,維護世界和平和民族獨立。毛澤東時代中國對不合理的國際秩序發起的挑戰,不僅為中國贏得了獨立的地位,迫使國際社會最終不得不接納中國,并為世界的多極化和國際關系的民主化作出了重要貢獻。但是,挑戰性的過度膨脹,“斗字當頭”,在某些時候也有損于中國對外關系和國家利益。
湖湘文化與毛澤東外交思想與實踐的關系的問題,似乎沒有得到研究者們的足夠重視。有學者指出:“中國外交的特色,其根源只能從中國傳統文化中去找,而不能主要用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來解釋。”(29)毛澤東是湖湘巨子,他的人格、學識、思想、情感無不深受湖湘文化的熏陶,這一切又飽含于其外交思想與活動中。這一問題的研究,無論對于拓寬湖湘文化的硯究還是對于毛澤東外交思想的文化淵源的研究,都是必要的。
(作者分別系中國社科院研究生院近代史系博士生,湘潭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碩士)
注釋:
①李際均:《論戰略文化》,見《中國軍事科學》1997年第1期,第9頁#65377;
②③④《胡宏集》,吳仁華點校,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32#65380;7#65380;277頁#65377;
⑤王夫之:《周易外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219頁#65377;
⑥⑦工夫之:《讀四書大全說》,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552#65380;682頁#65377;
⑧王夫之:《張子正蒙注》,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263頁#65377;
⑨()()《毛澤東早期文稿》,湖南出版社1990年版,第69#65380;581#65380;483~484頁#65377;
⑩《毛澤東選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308頁#65377;
(11)熊向暉:《歷史的注腳——回憶毛澤東#65380;周恩來及四老帥》,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5年版,第202頁#65377;
(12)張化:《毛澤東與70年代中國外交的新局面》,見《當代中國史研究》1994年第1期,第45頁#65377;
(13)錢基博:《湖南近代百年學風》,岳麓書杜1985年版,第1頁#65377;
(14)饒懷民編:《楊毓麟集》,岳麓書社2001年版,第35頁#65377;
(15)《船山全書》(第13冊),岳麓書社1996年版,第15頁#65377;
(16)王興國編:《楊昌濟文集》,湖南教育出版社1983年版,第123~124頁#65377;
(18)《周恩來選集》(上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321頁#65377;
(19)韋政通:《儒家與現代中國》,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88頁#65377;
(20)楊伯峻:《論語澤注》,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42頁#65377;
(21)班固:《漢書·董仲舒傳》,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1918頁#65377;
(22)《毛澤東文集》(第七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29頁#65377;
(24)陳登才主編:《毛譯東的領導藝術》,軍事科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27頁#65377;
(25)埃德加·斯諾:《西行漫記》,董樂山譯,三聯書店1979年版,第110~111頁#65377;
(26)(27)《毛澤東選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185#65380;1193~1194頁#65377;
(28)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部#65380;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外交文選》,中央文獻出版社#65380;世界知識出版社1994年版,第508頁#65377;
(29)王緝思:《國際關系理論與中國外交研究》,見資中筠主編《國際政治理論探索在中國》,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11頁#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