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去除主觀成見、保持客觀心態的莊學思想

摘要：本文探討莊學之去除主觀、保持客觀的態度對人們積極樂觀地面對生活、審視歷史、梳理人類與自然的和諧關系具有十分深遠地影響意義。

人類社會，生老病死、喜怒哀樂、盛朝衰世，各種人類所面臨的自然和社會現象，其出現和存在都是客觀的，是不以人的主觀意志決定的。人類在面對出現的種種問題甚至重大災難的時候，如何保持鎮定的態度和意志，如何使自己的心回歸到安寧而穩定的精神家園？如何使自己依據客觀規律的占據與積累而獲得放眼天下的快樂？這是人類面對世界難題的哲學認識和態度。

道家思想，說到底，是要解決人與天地自然之間的關系問題。人的主觀與天地自然的客觀之間存在著主體認識與客體存在的絕大差異，改變認識與存在的差異，方能接近客觀存在，找到客觀規律。人類是通過認識宇宙的客觀存在來認識自身和培養自身能力的；人類對自然萬物的客觀性了解得愈多一些、愈準確一些，人類自身的面貌就會塑造得愈加完美一些，人類和于自然、融于自然的能力也愈被加強。人類正是通過認識宇宙的客觀存在來增強與它之間的合作關系的，天地自然間的萬物，彼此供養，人類也是其中的一分子，與之存在著彼此供養的關系。主觀性的人，以為宇宙萬物養“我”，“我”為中心，可以索取無度，結果破壞了宇宙萬物間彼此相依、彼此供養的平衡和諧的關系。人的意識是主觀性的，但人的意識必須接近于客觀存在，見之于客觀存在，培養人的客觀性的主觀意識存在，以盡量縮小主體認識與客體存在之間的差異。

莊子借自身所遇為例，對本真的客觀存在和客觀規律做了明確闡釋。《至樂》篇道：“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與人居，長子、老、身死，不苦，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莊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概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入且偃然寢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①莊子告訴惠子，妻子剛剛去世之時，自己何以不悲傷？但是一邊沉浸于悲傷的氣氛里，一邊也在思考和回味關于生命的意義、生與死的關系、人的生命與天地自然的關系。漸漸地，自己的傷痛之情從個人乃至人類的狹小空間中行移出來，個人之思之中的“當下客觀”在拓開的思考過程里逐步接近于客觀的本真。什么是客觀的本真呢？莊子說，“仔細地觀察一下，她起初原本是沒有生命的，不僅沒有生命而且還沒有形體，不僅沒有形體而且還沒有氣息。在若有若無之間，變而成氣，氣變而成形，形變而成生命，現在又變而為死，這樣生來死往的變化就好像春夏秋冬四季的運行一樣。人家靜靜地安息在天地之間，而我還在啼啼哭哭，我以為這樣是不通達生命的道理”②。拋開了生命個人的得失之慮，讓個人之思進入到個人與人類、人類與天地自然的無邊無形的宇宙狀態，便能真正領悟到本真的客觀境界的存在。

人的認識境界應當寬闊一些，不僅僅看到自身的存在，更應當看到自身與天地自然共生共存的狀態。以為自己的生與死的開始及完結、自己的生死無常是一種客觀，卻忽略了人天地自然當中生命周而復始、生生不息的運動規律，忽略了人與天地自然永恒不變的和諧共融的本真的客觀事實。這種認識客觀存在的本真面目的哲學境界，正是人們應當具有的豁達而快樂的對待生命的態度。本真的客觀存在、本真的客觀規律是我們的認識真理，對它的擁有讓我們感到欣慰，胸襟舒展，從而對人生充滿一種達觀的積極向上的態度。

自然是人類的良師，人類在悟解了自身與自然的和諧關系之后，也尋找到人與人相處的規律，分辨出狹隘的個人主義、主觀主義與人類中心主義同集體主義、客觀主義以及和于天下精神的是非、高下。世界上存在這樣兩類人：一類人，他們的思維意識活動將人的主觀意識帶到距離客觀存在更為遙遠的地方，他們強調人的自我和人類中心；還有一類人，他們的思維意識活動是圍繞著客觀存在和客觀規律而逐漸展開的，他們的主觀因循著客觀的存在而存在，因循著客觀的變化而發生認識變化，要求自己永遠處于逼近客觀存在和客觀規律的狀態之下，他們強調天地、自然、人類一體相融。莊子為我們揭示了這樣兩類人思維意識的存在，以為惠施之辯固然浩瀚而機智，然而距客觀本真的存在相距甚遠。人類之思，如果沿著這條路走下去的話，那將是一個悲劇。故而莊子是極力主張思之客觀化的。

在莊子看來（《天下》篇）③，惠施才高，但不能放下名利所累，欲望所糾纏，故在一事一物上顧盼得失，窮究不舍，以致到了強詞奪理、黑白不分，以事物的特殊性取代事物的普遍性，以求異弄巧而奪人耳目視聽的反客觀的詭辯程度。但天下大道畢竟是天下大道。任何人也不可能違背客觀存在的自然規律來主觀臆造、構創出一個天下，憑借一個主觀的想像來臆造和構創出天下大道。

對于我們來說，惠施之例，是一個非常好的學習、借鑒的范例。在我們的工作和生活中，我們時時處處都在被塵世的名利欲望所裹挾和圍困，每一步行走都會遭到名利的羈絆。在名利之累下，我們會產生想證明自己才華和能力的情緒，想出人頭地、占盡風頭的情緒，不愿折于他人正確主張、人前落敗的情緒，不甘于人后等諸多情緒會時常顯露出來。一旦諸如此類情緒出現，它便會干擾和阻撓我們立足于客觀的主觀思維和判斷，而做出非客觀化的主觀臆斷，夸大與扭曲事實真相，放棄客觀規律之所在，聽憑自我之欲放縱任行。事實上，老莊道學所強調的學習和領悟天下大道和道性真理，就是要解決人的思之客觀化的問題。思之客觀化是什么？它是指思維意識要因循客觀的存在而存在，因循客觀之變化而變化。思維意識要放棄主觀成見，以虛心之態去認識客觀、了解客觀、學習客觀；思維意識要從根本上意識到人類的主觀，雖然具有認識宇宙萬物的能動性，是分立于萬物的認識主體，但其認識的能力和范圍總是有限的，它不可能完全地吻同于客觀，而只能做到最大程度地逼近客觀。

《紅樓夢》中也有類似的道性思想的反映。在第二十二回里④，寶玉使眼色攔住湘云無意中“冒犯”黛玉的話頭，被黛玉察覺，故使性賭氣，湘云也心生怨氣，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寶玉出于不傷害黛玉的想法而做出的舉動反而傷害了黛玉和湘云兩個人，感覺無異于“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心里十分煩悶。于是“翻身起來至案，遂提筆立占一偈云：‘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云證。無可云證，是立足境。’寫畢，自雖解悟，又恐人看此不解，因此亦填一支《寄生草》，也寫在偈后。自己又念一遍，自覺無掛礙，中心自得，便上床睡了。”事后不久，寶釵、黛玉、湘云三姐妹同來探望寶玉。

一進來，黛玉便笑道：“寶玉，我問你：至貴者是‘寶’，至堅者是‘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寶玉竟不能答。三人拍手笑道：“這樣鈍愚，還參禪呢。”黛玉又道：“你那偈末云，‘無可云證，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據我看，還未盡善。我再續兩句在后。”因念云：“無立足境，是方干凈。”寶釵道：“實在這方悟徹。當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尋師至韶州，聞五祖弘忍在黃梅，他便充役火頭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說道：‘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彼時惠能在廚房碓米，聽了這偈，說道：‘美則美矣，了則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五祖便將衣缽傳他。今兒這偈語，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這句機鋒，尚未完全了結，這便丟開手不成？”……說著，四人仍復如舊。

從這段故事里我們看到，湘云是快人快語，當她脫口說出那小旦與黛玉長相相像的事實之后，寶玉既怕得罪了黛玉，又擔心引來兩姊妹的不和，故丟眼色制止湘云。然而事情已經發生了；在發生的事實上面再平添枝節，只會使事情變得更為復雜。寶玉一心只為姊妹們好，生怕忤逆了其中任何人的心意。當這種主觀意愿過于強烈的時候，就會使主觀認識脫離客觀事實和客觀規律，就會盲目地以主觀自我來強行控制事情發生的局面。這種無異于“以火救火”、“以水救水”的自我性主觀方式，采用的結果，只能是給已經發生了的無法逆轉的事實又增加一層難以解釋的涵義。

在《紅樓夢》中，寶玉關愛身邊的每一位女性，希望與大家和睦相處；他日日周旋在眾姐妹中間，尋求感情間的平衡。然而這是違背男女間情感規律的。感情這樣的東西，永遠也不可能一碗水端平。刻意去做，只會將事情搞得愈加混亂。其實，世界上并不存在一碗水端平的事。所謂“一碗水端平”，都是說給別人聽的，做給別人看的。在有人群存在的地方，差序格局和差等的愛，是事物的客觀存在和客觀規律。所以，尊重客觀事實，對已經發生的事情，隨順自然，不再人為地使其更加復雜化。我們說，面對正在或已經發生的事情，面對無法駕控的復雜局面，或身處某種特定的歷史形態下，最為有效的生存之道、做事之道，便是尊重客觀，以把握事物的客觀規律作為生存的第一要務。在不了解客觀真相的時候，在無法認清客觀規律的時候，在難以接近和駕馭客觀事物的時候，當即放下，放下自我主觀和“成心”，以空谷之心和虛懷之態，接近客觀事實，接受客觀事實，了解客觀事實，把握客觀規律，因循規律，順其變化，尋求解決事情和做好事情的出路。

故而，人類的主觀意識在宇宙之天地自然當中，并沒有絕對的優勢可言。宇宙的客觀相對于人的主觀來說，是無窮對有限，完全不是對等關系，老莊的虛心問道的道學，正是在這個完全不是對等關系的客觀性狀態下的一種思想探索。對這種思想探索，有三點探索意義值得我們思考和學習：

其一，在各種合作狀態下——人與人的合作、人與自然萬物的合作——矛盾沖突的產生，源自于人的主觀成見。例如，當我們在與他人正常討論的時候，往往會因意見不合而發生爭執。在人的主觀“成心”的作用下，爭執的焦點會由問題的實質轉移到誰主沉浮、誰為問題討論的贏家。一旦進入到這一主觀意識的誤區，討論各方便會因不甘于人下的情緒沖動而發表傷害他人感情的言論，結果導致人與人合作關系的破裂。再例如，當我們有了一定成就、受到他人尊敬的時候，往往不能正確處理個人名望與整體存在之間的關系。我們會以為此時的自己已經成為了某個整體的中心，一切整體中的客觀存在是因循個人名望的存在而存在，整體的客觀動態也將因循個人的主觀動態而遷移、改變。這種以個體主觀干預、破壞整體客觀的行為，必然導致個人主觀之思與整體客觀之存在的兩相背離。

劉基講的“打虎英雄”寓言故事所揭示的就是個體意愿與主體客觀背道而馳的悲劇現實。在這個寓言中，馮婦是山西的打虎英雄，名揚山西境內；海隅商人因不通秦晉方言，誤以為“虎”為“火”，故力薦于飽受火災困擾的東甌國國王，借其能力而為東甌國滅火。馮婦到達東甌后，聽人呼喊“打火”，以為“打虎”，破屋而出，結果葬身火海。這里，海隅商人因不通秦晉方言而“以妄得罪”，山西的打虎英雄馮婦因不懂浙東方言糊里糊涂葬身火海。仔細揣摩，這個悲劇故事，有幾層悲劇意義：第一，從表面上看，似乎只是馮婦與賈人兩個人的悲劇，實則是東甌舉國的悲劇。因為東甌人的生產力實在是太落后了，他們固步自封，沒有任何的改變與創新，難道就不知用陶冶來取代茅草嗎？要滅火，應當從根本上消除火患的來源。第二，那個東甌賈人也太主觀了。他來到晉國，只耳聞那里之人說馮婦善打虎，就臆斷“打虎”為“打火”，多一句不問，多一事不究，冒然傳信。商人本來應該最具有市場觀的，然而他卻違背了作商人的宗旨，憑主觀去做事，結果是害了馮婦，也害了自己。可見，人保持客觀的態度實在是一件難事。這個賈人在經商時可以客觀，在傳遞信息時卻變得主觀了。第三，馮婦也實在是個魯莽英雄，在出使異鄉之前，未作任何調查研究，就冒然答應一個外鄉賈人的邀請；而到了了那個陌生之地，更是蝸居在屋，未作任何現場觀察判斷，以致面對突如其來的情況，臨陣措施不力，斷送了自己的性命。與他的行動相反的是道家人物漢文帝的作法。他從沙漠邊城來到長安，事前要先派人打探虛實；來到城門下面又一再擺出無資格接任皇位的謙虛之態；做上了皇帝的龍椅，卻又身不入皇宮，蜷縮在長安客棧里。他在干什么？他是將自己置于一個能夠盡量客觀地觀察事物真相的角度，全面摸清情況后，方做出自己的正確決斷。因此，道家人物是絕不回避新聞和現實社會的。我們所看到他們的隱，只是看到他們不做官、不求出名的低調子、低姿態的一面，卻沒有看到他們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交天下四方朋友的隨時能夠有力出擊的按客觀規律辦事的道性一面。

其二，贏取最大利益，是人的常情，是人的欲望本能的一種客觀反映；但對如何贏取應當做到合乎客觀規律的正確判斷。我們說，天下客觀當中一個本真的客觀真理告訴我們，當天下之人都力求贏取最大利益的時候，大家的機會是等同的，然而成功的機率卻非人人盡得。區別就在于人們占有客觀的程度不同，最大程度占有客觀的人可以獲得最大的成功可能。

占有客觀是贏取利益、獲得成功的關鍵。當大家都具有相同的取利、成功機會的時候，想要占有成功的機率，一是可獲得大量的客觀經驗的積累，爭取少犯主觀錯誤；你犯的主觀錯誤比別人少一些，你的進步就相對快一些；二是要有放下“成心”或成見的虛谷胸懷；隨時放下大贏大取的欲望沖動，就可以保持清醒頭腦、平靜心態，以謙卑之姿態去積累小勝之道，抓住小贏小勝的各種機會，以多種機會的獲得和更多的客觀經驗的積累來積少成多。天下之道是相通的。我們來看韋·威利·基勒的“韋·威利·基勒方式”⑤。應該說，這一思想，非常好地體現了按客觀規律辦事的道性思想。韋·威利·基勒是位活躍于19世紀90年代至20世紀頭10年的棒球運動員，是一個十分精明的善于捕捉戰機的人。他的棒球思想與傳統的“本壘打思想”完全相反。他的格言是：“不管好球壞球，往對方沒人的地方打。”在長達20多年的輝煌的棒球生涯中，他僅打出34個本壘打。然而他卻成為一個極為成功的偉大的棒球運動員。原因就是他懂得客觀之道，懂得大的成功來自于小的源源不斷地積累。所以，在他的眼中，什么樣的機會都是有用的機會，任何客觀經驗都是取得成功的寶貴經驗。本壘打，二壘打，一壘打和犧牲打，他統統都不會放棄。

古來有“鐵杵磨成針”的成語故事。老嫗鐵杵磨真，那是比喻；而人的成功靠點滴小事積累，以大積累贏取人生的成功大利，則是這個成語故事比喻背后的現實意義。

我們的人生就是這樣，隨時放下名利之累和成見之心的困擾，就會少犯一些主觀性的錯誤，多獲得一些接近客觀的機會。到頭來，當我們擁有了比別人更多的接近客觀的機會的時候，我們就可以說已經最大程度地逼近了客觀。我們的主觀之思，從不可能吻同于客觀，但是我們以最多的積累盡量去領略客觀之本真。到了逼近客觀的地方，我們會比別人更加清晰地看到客觀真理和客觀規律所駐存的美和圖景。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文學碩士、北京化工大學文法學院教授）

注釋:

①②③出自《莊子今注今譯·天下》，陳鼓應注譯:《莊子今注今譯》，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450#65380;451～452#65380;887～896頁#65377;

④(清)曹雪芹#65380;高鶚:《紅樓夢》，華夏出版社1998年版，第174～177頁#65377;

⑤(美)湯姆·彼得斯和南希·奧斯汀:《贏得優勢》，企業管理出版社1986年版，第150頁#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