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我們的生活方式正在被快速折舊,你信嗎?
交了高速公路費,車卻開不到時速60公里,花了錢沒買到“快”。我們損失的不僅是時間,還有耐心。遇到霧雪天氣,高速路封閉,非但不能高速,低速也不能走。此前出行并無高速路,卻風雨無阻,霧雪兼程。
運動速度提高后,距離不再用長度而用時間表示。速度越快,行車時間越短,距離也越近,我們出行便越頻繁。
如果說堵車是車速快的緣故,一定無人相信。由于車速快,開車出行比步行和騎自行車更快,于是駕車和乘車出行就多,參加會議多,參加應酬多,儀式化活動多。這些活動越多,出車頻率越高,一輛車便跑成了幾輛車。
快餐改變我們吃飯的方法,方便面扭曲我們對營養的態度,速凍食品沖擊我們飲食的觀念。食快之后,菜不再擇,米不再淘,飯不再蒸,肉不再燉,湯不再煮,碗不再洗,鍋不再刷。廚房、炊具、餐具價值大為折舊。廚藝只為電視欄目,廚秀喂飽眼睛,不理嘴巴。一日三餐中有兩餐是工作,還剩一餐是活動。食從此不是藝術不是美,也不再是文化。
速食使食無藝、無美、無文化之后,炊無趣、飲無樂、餐無味、菜無香,用餐不再是人生享受,飲食不再是生活,不再有家人團聚的溫馨,更失去朋友聚會的盛情。飯食只是為充饑而進行的生理運動,即食物吞咽前快速咀嚼的口腔運動,萊肴只作為運動的潤滑物品。飲食如再度痛失文化,我們將有餐無廳,有食無晶,有廚無師,有萊無譜,而食者則有表無情。
速食方法如同制藥,加水加熱,倒人幾小包調料,用塑料小勺攪拌5分鐘后可食用,又似做化學試驗。筷子乃華人用了幾千年的“活文物”,現在用一次就扔掉。在我們的文化中,“飯碗”最重要,“丟飯碗”即失業。現在吃一餐便將碗丟了。因飯碗不是瓷的,更不是鐵的,是塑料的。速食節約了吃飯時間,碗筷卻成為垃圾,毀壞大自然。
速食不用餐桌,飯菜都端在手里,進食方便,坐可食,蹲可食,站著也可食,走著或行車亦可食。速食方式改變了我們的聚餐傳統。越吃越快,互不交流,漸漸都成了“獨食主義”。
電視和網絡制造明星提速,幾周制出“芙蓉姐姐”,幾個月造出“超級女聲”。但新星很快被遺忘,“新新明星”又成批造出來。明星折舊期從一個月縮短為一周,將來不到幾小時。
速錄員讓現場對話變成網上直播,聲音變成文字。手寫得再快也趕不上嘴快,趕不上敲鍵盤快。話語書面化加速圖書出版,書出得多了,我們看不過來,于是有了“速讀班”,作為現在“話語錄萬卷,出書快如神”的解決方案。
郵遞有了速遞之后,我們日常辦事更加拖拉,因可由專門服務的速遞來彌補——盡管成本大幅度提高。開始我們合不得用速遞,后來速遞成為習慣。現在即使時間并不急的邀請函也用速遞,不為省時間,只為引起重視。
為了養雞的加速,工業化養雞取代農家土養,成千上萬只雞擠于多層籠合,終日囚于籠中的雞們像“犯人”,違反生命規律的肉雞不但難吃,還患上變異病毒。為防止禽流感傳染給我們,改判“獄中雞”有期為死刑并立即執行,有病無病的雞們被殺光燒光埋光。大屠殺之后我們是否想過為什么這樣濫殺無助無奈無辜無罪的雞們?我們為何要吃這么多的雞?
城市規模發展得太快也太大,以至于水不夠用,小瓶飲用水比有的醫用大瓶輸液藥水還貴,比汽油更貴。但我們只關注油價,不在意水價。過去是“春雨貴如油”,將來是“石油珍如水”。
手機、短信、彩鈴及彩信應是人類史上最大幾次革命之一,更是將我們生活方式折舊最快的技術之一。廣播、電視、網絡、報紙、雜志、書店、圖書館、音樂廳、電影院、郵局、教室等正在加速折舊,其功能集于手機。我們在公開場合想說的意見、牢騷、批評、諷刺、笑話、國罵、葷段子、投票選擇等,都在手機的小屏幕上充分表達。在此方寸之間已經建立起了“短信帝國”,只花一角錢就將封建主義、殖民主義、帝國主義和家長制、集權主義都折舊了。
短信因有字數限制,從而改變了語法文體、更新了稱呼落款,各種標點符號代替了不同的表情與情緒,短信傳情代替了戀人約會。短信還改變了我們的距離感受、時間差異、法律限制和習慣禁忌。
過去周六,雖非假期,但臨近周末,我們的工作也不多了。現在周六已是法定假日,可會議、出差和加班都安排在假日反而比平時上班還忙。雙休日變成“雙會日”,休息的價值被折舊為零。假期不休息,個人休息、家庭生活和親朋團聚被加速折舊。現在假期的“假”變成第三聲了。
電視幾乎取代了所有的現場。不在現場,就不知曉冷熱,不體會疾苦,也不會感覺危險。我們坐在桌旁,一邊吃飯,一邊看電視畫面:伊拉克戰爭、印尼海嘯、安曼爆炸、蒙面武裝分子將人質斬首……我們生來俱有的恐懼與同情,憤怒與憐憫,都被電視改變成行為被動、知覺麻木、情感冷漠、無助旁觀,好像在觀看足球賽或韓劇。熒屏上是萬千世界,熒屏后是電容、電阻和電線。
就這樣一切都因為快而被折舊了。只有“折舊”本身沒有被折舊。
(王小榛摘自2006年1月15日同樂圖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