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詩人四家

俯身大地（組詩）

徐俊國

祖國

一只螞蟻的祖國是一棵參天大樹

從根部到樹梢 上來下去

觸角挑著閃電

小心翼翼地搬運雷鳴和食物

一頭牛吃的是草 咽下去的是土

磣牙的是一粒粒凍結不化的星光和月光

它的祖國是一畝三分地

臨死時還依依不舍

抖落背上的寒霜 凄涼 絕望 長哞一聲

我是那個自卑的孩子 內心的祖國幅員遼闊

從幸福到痛苦 從痛苦到幸福

從滄桑到苦難 從苦難到滄桑

誕生 思索 倒置半空 翻曬翅膀 見風流淚

從一種笑到另一種笑 從這次哭到下次哭

我的愛遠遠不止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

我卻只有一只螞蟻的勤勞和隱忍 一頭牛的無言與倔強

大地上的一朵小花

大地是大家的 我不能獨享她任何一朵小花

我只是來到這里

只配靜靜地看 癡癡地想 暖暖地感恩

在我之前許多人來過

在我之后還會有更多的人找到這里

能夠和風一樣摸摸花瓣

和露水一樣有資格掛滿她的臉龐

那該多好

大地不是任何一個人的

大地上任何一種好事物都不是任何一個人的

如果上帝非要摘她

容我跪下 懇求三百遍

贈給已經死去和正在活著的盲妹妹吧

暮晚

雁鳴在栗樹林和小山坡之間來回搗著

草葉上露珠輕晃 親愛的憂傷碎了

葉賽寧的祖國和我的鵝塘村落入同樣的蒼茫

一夜之間

糧倉滿了 大地瘦了

暮晚的小毛驢走過空蕩蕩的田野

它打量我們

緩慢的淚眼比往日更加清澈 溫良

看清

為了看清搬運花瓣遺體的螞蟻

為了尋找散落泥土的癟種子

我單膝跪地

土地松軟 母性的香氣從下面包裹上來

一條蚯蚓從隱秘的黑暗中鉆上來

遲疑半秒鐘 拐個小彎 背對我爬遠

我趕緊撿走擋在前方的玻璃渣

我早晚會起身離去

而萬物活過的蛛絲馬跡必將留下

有人無聲消逝 回歸土里

有人黎明降生 手腳被大地吸住 嚎啕大哭

俯身大地

當濕漉漉的地氣直撲臉面

讓我無聲淚流的不止是土里涌上來的心跳

在深處生活的人民小聲說話

一波一波涌上來的還有麥香一樣的好時光

我無數次把耳朵貼近鐵軌

火車越來越近 大地在震蕩

幸福一閃而過 熱了的胸口至今未涼

油菜花怒放

大地賜給窮孩子無邊的金黃

我還沒有老 但我的雙腳弄臟過大地

為了表示一生的悔痛

我學著谷穗 向大地深深鞠躬

看不見的航線（組詩選九）

寧 明

低翔

河流，一生低翔

不肯停下腳步

岸上的樹影也拽不住

它波光粼粼的衣裳

一路風光，那是別人的景色

過目而不動心

能夠收留河流的人，一定會有

大海一樣的胸膛

不顧盼，也不妄想

只有抱起愛情的人

才能體味，生命的輕與重

才會像河流一樣，懂得珍惜

一張低矮的床……

那時……

那時，你將旗幟

迎風插在身后

波濤洶涌，而我飛翔在天上

你，還不太能聽懂

一聲聲飛過的鷗鳴

一定會有一次深情的仰望

或目不轉睛的追蹤

這，與未來的翅膀無關

一切，全憑著當時的心情……

青春，在這座熟識的城市里行走

卻與一個人擦肩而過——

錯過不是過錯。這也怪不得誰

那時，不僅僅是因了年輕……

留住這最秘密的營養

我的，當然也是你的……

即使推開無遮攔的窗

別人也會視而不見

那些最細密最珍貴的部分

惟我才能，辨清它的質地

用心收藏……

“讓我們時間長點……”

日子，總是行色匆匆

一路奔忙。誰不想挽留住

這美妙的時光？

誰不在深深感激

嬰孩的那個甜甜睡相？

高舉。留住這最秘密的營養！

它不僅僅是，未來對今天的懷想

也是對往昔貧瘠的補償……

軟肋

女人的軟肋，

是男人的硬傷！

疤痕，勛章一樣戴在

離心房最近的地方

……撤退十里，寬宏大量。

真的不懂嗎？東郭先生偏要愛上

一匹冬天里的狼

彼此收留，以身取暖

無邊無際的寒野啊

互為食物。可誰又能忍心

先把對方咬傷？

憐惜。這不可觸摸的悲愴……

誰說女人的軟肋最軟？

誰說雪野里的陷阱不是溫床！

菊花茶

與一杯溫吞的水，廝守

半生。該去哪里找回

那個初夏的夢

蝶粉蜂黃，誰又在無言的默然中

追懷那一陣柔情的風？

復活。又該遭遇

怎樣的熱情！

甚至，被猝不及防的沸騰

燙傷也不會躲避。是不想啊

再錯過一次復燃的激情……

塵埃落地，冬雪消融

雙手，捧起那只

無尾真空的杯子

望著菊花，看它將自己的體香

義無反顧地送入

誰的口中……

失眠，難熬的幸福

我只備下了粗茶淡飯

和足夠的水，還有白菜、蘿卜

你不該啊，總是以

小白兔貪戀的眼神兒盯著我……

失眠。這難熬的幸福！

把你的眼影，一夜夜

涂重。那盞目不轉睛的床燈

是最忠誠的護衛嗎？

夢里夢外，為你

保守著說不出的秘密……

別這樣，你采油樹般的饑竭

已令我往日的富有

囊空如洗

歡宴

失而復得！

這讓我怎樣的狂喜、心動……

比金銀還重，比嘆息還輕

可怕的失憶在瞬間發生

真切，如昨夜的夢

可又不能，沉醉不醒

那個在沙渚上獨釣的人

趁夕陽余暉

為一條逆流而上的魚

備下了最后的歡宴

金杯銀盞，燭光盈盈……

磁

磁。多像是

隱藏在視覺之外的宗教。

它不動聲色地控制著，比自己

更微弱的事物

并用一種無形的崇拜

聚集起，一群

心甘情愿的屈從者

被吸引，是多么的

冠冕堂皇，情理之中

但永遠不會將磁打動

隨著磁力的衰竭

哪怕是一些微不足道的釘子

也敢絕情地對磁

眾叛親離

突圍

死灰復燃。卷土重來……

病毒，這潛伏下來的億萬大軍

一刻也不曾停止呼吸

它們不動聲色，臥薪嘗膽

終于完成了

五年后的成功突圍！

那是一場怎樣的戰役？

相同的季節，不同的敵人

在冰天雪地里進行著最殘酷的戰斗……

不堪回首，孤軍奮戰

冷冷的鐵床上，只蓋著一張

舊報紙的被子取暖

傷口，總是驚人的相似

所不同的：

一刀是明傷

一刀是隱痛……

高原上的事物（組詩）

李祥林

落 葉

一片樹葉的低語

兩片樹葉的低語

三片樹葉的低語

天亮之前我聽見

三千片樹葉

自黛色峽谷

轟然撲下

秋天在南山頂的一棵槐樹上

悄悄轉換了顏色

這一個角度的南山

這時的藉河沒有說話

這時陽光在山上奔跑

并且面對濕濕的樹林大聲喊叫

我踩著你心中的臺階

在潮濕的綠色中行走

鳥語打在臉上

是一天中最純凈的問候

寫生的少女

她畫中的青峰里有自己的影姿

她的影姿里有青峰的靈秀

這時的南山沒有說話呀

沒有說話的南山在你濕濕的眼神里

多像一場深深的小雨

第一場雪

在一滴水尋找另一滴水的路上

黃昏散盡

五只松樹的談話被迫中斷

鳥雀驚飛

雪意從一首曲子的盡頭照臨

照臨初冬的某個夜晚

和一個游子鮮為人知的憂傷

南山突然變得沉默不語

立在幸福的背后

十月一

十月一，送寒衣

鬼走著水路來看我

把生活中物質的一切

用虛幻的紙張復制下來：

紙衣、紙雞、紙屋、紙車

還有紙錢

連同我們懷念的心情

讓燃燒的火一并交給鬼

昨天，親人烙下的麻腐饃還冒著熱氣

今天，把親人叫做鬼

我們只能隔一張紙相互祈禱

親人啊，讓我在十月的墳頭

雙膝跪倒

趕路的人

趕路的人

用腳步整理著滿地細碎的月光

整理著內心繁雜的羊腸小道

趕路的人

他的眼里沒有暗夜的露水

他的鼻孔遠離洋槐花誘人的氣息

他的雙耳不知道蛐蛐的歌聲

是第幾根束緊夜色的繩子

在時間之外用雙腳寫下：“走”

一個趕夜路的人

是一個將路面卷進心里的人

是用整個夜晚丈量月色的人

是這樣一個只顧埋頭趕路的人呵

他將忘掉夜晚、行走和道路

把自己徹底遺忘在走向內心的路上

奔跑的少女

如果風和風之間

是一個少女芬芳的奔跑

如果長發和鼻息之間

有一顆喘著青春氣息的雙唇

這個早晨完全可以忽略

跑動也可以忽略

但這樣一個身影：在清晨

陽光停泊在她迷人的胴體上

每一根閃亮的汗毛

還有跳躍著的胸口

都不能忽略

如果風從你的詩行走過

追風的女兒

一枚別在夢里的頭針

跑動的情態有著針尖的疼痛

桃

流水的指尖醮足了蜜

指指點點間

甜蜜的記憶相繼醒來

身若流水的妹妹

梳桃木梳

笑桃花臉

流動在三月的秦安

是粉色的春天

貼在愛情的胸口

而胸內的心是飽滿的蜜桃

幸福得令人心顫

泊在粉紅的輕紗下

小城秦安多像伊人微醉時

若水的眼波

紀銘戰詩歌

紀銘戰

抽煙的老人

沉寂的樹木接住波濤，

成了活著的人們行路的指南

大霧飄過墓地般的葡萄園

我需要這冒煙的老人，

他轉過身來，

我的頭頂有紫氣在上升。

潔白、溫暖、被陽光照透

他偶然攀上墻頭，

窺見無孽的鮮花，

而那鮮花的驚叫使他墜落。

地下火焰的耳朵。

裝入玻璃鏡框，

綴飾芳馥的閨房，

風的手指拆散了

獻祭的白色花環。

他需要一個上帝

在城市的四周，風搖曳著

沉甸甸的果實

一個向往收獲的農人

在把最后的時間計算

當汗水流下面龐，

他需要一個上帝

從不遠行

迷路在異鄉，風雨在遠方，

雨季，他守護菩提樹，

再沒有像他這樣用心專致

踏上往天空的階梯

他鉆進了琴的身體

一個紙人，在墨水里泡藍

一個紙人，在墨水里泡藍。

城門洞里牧羊人吃光了自己的羊群，

他曾經是父親，

現在玩著一對老核桃。

從他任教的小學校歸來，

他給妻子帶回了瓜子菜、 回回菜和一尾小黃魚。

但是每天夜里，

襯衫摩擦出的靜電火花都叫他慌亂。

似無望解脫的精靈

盡管他原諒封閉的院墻、

擁護街道、飛行的蒼蠅，

煎藥的聲音提醒他人性的脆弱。

這些似鳥而不是鳥的生物，

渾身漆黑與黑暗結合，

似永不開花的種籽

似九十九只天鵝在月光里誕生！

我只能充當旁觀者

飄過的云

想帶你踏上往天空的階梯

月光

此地，此時，偶爾的覺醒

像螢火蟲提著燈籠在尋找媽媽

給我最滿意的答復

還是這個多情的夏天

信手掂來的捕捉廊前的一片景色

空地里一只晶瑩的杯子

從云霄到山脈俯瞰

浪花的洶涌 浪花的輕柔

一直看到我衰老的面孔

像一雙溫柔的手

數過一把秀發

大地在瞬間

明亮了千百倍

鄉村月色

回到夜晚九點的江上扁舟，

回到清晨六點的山中小徑，

說不出的快樂浮現在

人類的面孔上。

它們鳴叫

它們揮舞銀子般的翅膀

在一個幅員遼闊的國家

窗外是落雨的氣息

無論從哪一個方向端詳

所能注視到的青苔

風有時會浪跡過湖面

愉悅的詩人可以面閱長江

曼聲吟出幾首古詩的風韻

一只青蛙親密地接觸了它的梗桿

杯中的水靜悄悄的一個整體

可以把春天抱上我的膝頭了，

因為她在中國是如此嚴肅。

似乎有點縹緲的云氣

不動聲色，只是為了凝望你款款的影子

帶走一星溫潤的風情

那只貓

那只貓睜著眼睛看

我在詩的卵石上

留下的指紋

一個陌生的孩子

一動不動

眼睛睜著

等太陽出來

那時黑暗

只有一根竹竿高

鳥兒抬頭就撞著黑夜？

村子敲著銅盆

在報更

小貓睜著眼睛

再不把必然相信

一枚甜甜的紅太陽

幻夢的湖泊

最涼的早晨

樹木背過身去哭

搖搖樹枝

悄悄收拾

一路。

蘊藉了我一生的辭賦

最后一次我醒來

最后，最后一次我醒來

森林在水影中

好像有彎刀在暗中戒備

想揭開纜繩

我們隔著大海

我看見你的眼淚

好像身后跟著一個

沮喪得不敢哭泣的孩子

蒲公英在年輕的風中飄舞，

落滿我的書架

卸下了我的世界

同時用一千種姿態

走向沙灘

它在遠處的微光里

它催促著我

帶著鮮紅的淚水走開

天空中會有一道閃電

你驕傲地走著

我會回來看你

玻璃上沒有波紋

遠處的微光里

沒有天鵝那么美麗

最后，最后一次我醒來

那海水擁抱著你的小島

過了一會

鰓就張開了

黑銅的背上有張小帆

我把小金飾撒在草中

此刻，伸手可以觸摸鳥的羽翼 散發著古色古香的韻味

金盞花和蘭鐘花組成的歡樂

忽明忽暗

雪白的塵埃

行進著

最后蔚藍的永恒

從云的縫線里輕巧地溜走

我愿意釋放所有的心事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