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不是去奔喪的,是一年一度的探親假。姐姐電話說媽媽的情況不大好,讓我回一趟家,我就請探親假了。從我工作的地方到家鄉省城的火車,抵達時是下午五點多,往家開的長途大巴已經發完了。如若要趕回去,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叫一輛出租車,開到家大約要五六百元。我站在中山門車站想了想,決定先打個電話。電話還是姐姐接的,姐姐說,媽媽正在吃泡餅干,問我要不要和媽媽說話,接著我就從話筒里聽到母親喝水的聲音,然后母親就說話了。母親的聲音很低,但是很清晰,只說了一句話,“你路遠,不急,沒事。”就把電話掛了,于是我決定第二天一大早坐班車回家。
我一點兒也沒有想到這竟是我聽到的母親的最后一句話,回家后我為我沒有租出租車回家后悔得厲害:我真該死,我怎么就為了省這幾百塊錢呢?我身上是帶了錢的呀,我怎么這么混呢?我早就知道母親的日子不多了,醫生早讓我們準備后事,我本就存著回家為母親辦后事的心理準備,我怎么居然就在省城住了一夜呢?
姐姐很能體諒我,她流著眼淚悄悄地安慰我:別哭,你現在也算是見過媽媽一面了。再說媽媽原本不是等你的,媽媽是在等五弟。五弟是半夜一點鐘回來的,媽媽放了心,媽媽就走了。
姐姐的話不全是安慰。母親一生別無所求,父親去世以后她反復念叨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她一定要土葬。她總是對我們說,她受不了火燒的痛苦,“那么大的火,讓我躺在那兒挨燒,痛死了。”但是在我們老家那個省要想土葬談何容易?那是嚴格禁止的。省里規定,父母土葬的,兒女一律開除公職。開始我們就勸她,甚至告訴她人一死就不知道痛的道理。但是母親什么都可以接受,惟獨這一點堅決不聽,還是反復地說。不得已,我們打算哄她,甚至買好了棺材,心想待母親死了,她也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但不久母親得知棺材也迫不得已處理了,就又后退了一大步,說她只求入土為安,她可以不要棺材。她甚至用那種近似央求的十分無奈的口吻說,她不要墳頭,更不要什么碑記,哪怕在家里的天井里挖個洞把她窖進去也好。這話讓五弟感動了,當時就答應母親土葬的事,一口說包在他身上。從那之后,母親便不再給我們提及土葬的事了。母親這一次躺倒,醫生說沒有什么大病,只是一個九十多歲的人,各部分零件都已經磨損了,修復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再拖不了幾天,要我們早一點準備后事,可母親卻時好時壞地在床上躺了將近半年。母親的臥床與他人不同,不是完全靠保姆照顧,每天照樣可以起床,累了便又重新躺下,躺到床上就讀《孟子》,從來沒有臥床不起過,但是身體卻非常的虛弱,總讓我們有一種隨時可能辭世的擔心。也許就因為五弟在大學里任教,一直不能請假回家,她老人家才一直堅持到現在的吧。現在五弟在我之前回了家,也許老人家真的就放了心。母親平生最愛的是老大和老五,大哥因為種種原因幾乎不回老家了,于是她最信得過的人便只剩下了五弟了。既然五弟答應過她土葬,現在他人已到家,母親松下一口氣,自然便沒有力氣再等其他子女了。
當然,這些話母親并沒有對我姐姐講,只是她事后的猜測罷了。
五弟是我們弟兄中最小的一個,趕上過上山下鄉運動,在農村苦苦熬過十年,大概因為此,母親才最心疼他。五弟有一批農民朋友,而且從未失去過聯系,所以他才敢于在母親面前夸下海口。后來聽說,自從答應了母親,他早就和他的農民朋友達成了一種默契,他算是胸有成竹。
但凡關心過我散文的朋友們都知道,我的母親是一個相當偉大的母親,因為我曾為她老人家寫過幾篇文章。母親有相當于一名中學教師最起碼是小學語文老師的文化,卻當了一輩子家庭婦女,先是為她的丈夫也就是我們的父親,后來為她生下的十二個子女(成活的是這數目的一半)耗盡了畢生的心血與精力;母親出身于富裕的家庭,卻為丈夫和子女受苦一生,省吃儉用到連自己陪嫁過來的金銀首飾也變賣殆盡;母親從不要求報償,一生中我想不起什么時候母親曾有過開口向子女要錢要物事例,哪怕她一點點地變賣家產,曾經窮得揭不開鍋;母親寬厚待人,即使是那些在文化大革命中抄過她家罰過她跪的人,在對方困難的時候照樣以德報怨接濟他們。在我的印象中,母親是個了不起的人,她從沒有因為什么可怕的事情亂過方寸,即就是她懷我在身的時候所遭遇的兩次大難也因此而化險為夷。一次她手無寸鐵曾被土匪劫財而捆綁,另一次不會游水卻因逃難坐汽車從大橋上翻車于大河之中,但她卻都從容應付,最后終于安然無恙;她一個人單身行車數百里從勞改農場接回了因右派坐牢而垂垂將死的父親,之后又因同樣的原因陪著父親掛著牛鬼蛇神的布條兒掃了十年街,但她從未想到過自殺,還不動聲色地鼓勵著父親艱難地熬過了文化大革命,一直到平反昭雪。就因為這些,在我們弟兄姐妹的心里,人人對母親都崇拜有加,平日里就恨不能找機會為母親做上哪怕一點點小事。
如今,母親僅僅這一點要求,僅僅要求一個不要棺木不要墳頭的入土為安,我們怎能不去盡力而為呢?我們又怎能忍心把已經不能說話不能行動不能思索的母親送進她始終認為無法忍受的極大痛苦的大火里?我們當然不能。我們必須去做,哪怕為此受到無論什么懲罰。再說禁止土葬的目的只是為了節約耕地,我們的做法說到底并不違背這個初衷啊。
我到家的時間是上午十一點鐘左右,一進門,家里安靜得出奇。我剛叫了一聲媽,姐姐從樓梯上匆匆地下來,小聲告訴我媽媽不在了。我當時一定被這意外的消息驚呆了,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只傻傻地站在那里,睜大了眼睛看著姐姐。怎么可能呢?昨天下午還在吃餅干,我明明聽見媽媽叫我別急著回來,這怎么才過了一夜就——我木木地跟著姐姐走進母親的房間。母親的大床已經撤掉了,母親穿著她老人家自己做的老衣裹著被子因為嚴重的駝背側身躺在一張鋼絲床上一動也不動。我大聲叫媽,可母親已不能像往常那樣輕輕地答應我了。
我跪下,抱住母親失聲痛哭:媽,我是五。我回來了。媽媽,你答應我一聲啊!
姐姐不讓我哭,五弟隨即跟了進來,小聲說,哥,禁聲,不能讓人知道媽媽死了。
我一時理解不了姐姐和弟弟的話,只是想哭。我抱住母親,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母親一點也不像去世的人,臉上表情依舊,膚色依舊,完全是一副睡著了的樣子。姐姐告訴我,母親和夜半歸來的五弟還招呼過一聲,然后就又睡著了;清晨四點母親叫保姆王奶奶要起床凈手,之后便又睡到床上;到七點零五分,姐姐清楚地聽到母親在大聲嘆息,一連兩聲,曾大聲問媽媽有什么事,母親卻并不回答;過了幾分鐘,姐姐忽然就想到之前母親曾對她說過的一句話,便急忙叫五弟一起去母親房中打問,母親卻已經悄悄地走了。姐姐告訴我,母親說過,也許哪一天,就這么嘆一口氣我就走了,姐姐還以為母親是在說笑話,不料那天早上竟就果真如此。聽了這些,我的眼淚不再流了。母親是安靜地走的,因為她的心靈安靜。她說過她從來沒有做過一件虧心事,因此她每天晚上睡覺都很安穩,所以她老人家的死才也會這么安寧吧。再說她從不愿打攪別人,雖然有一個女兒一個兒子就在身邊,但是她老人家卻不曾驚動他們。或者,是母親到臨死也不肯給大家添一點麻煩?又或者,母親根本就不喜歡眼淚?在我的印象里,即使父親病危在床的時候,我也沒有看見母親流過一滴眼淚的呀。
見我安靜下來,五弟開始給我小聲描述土葬的計劃。首先是完全封鎖消息,不讓任何親戚朋友知道。要達到這個目的,必須第一不能哭,不能驚動一個鄰居,第二吊喪之類的一切儀式全部免去,這樣才能悄悄地進行土葬。至于與農村的聯系,則由五弟去安排,只等二哥到家就行動。
在我心里,這樣無聲無息地舉行母親的葬禮真是不能接受。母親操勞一生,可以說一輩子沒有過過好日子,如今兒女都還算出息,卻連悼念儀式也不能舉行,是不是有點兒對不起她老人家?可是要執行母親的遺愿,不悄無聲息則根本不可能,我又能有什么更好的辦法?
當晚二哥便到了家,二哥是坐飛機趕回來的。天熱,拖不得。在母親去世的第三天晚上,一切就悄無聲息地開始進行了。
按五弟的計劃,運送母親的遺體用的是船,因為就在我家門前有一條河。傍晚,天色將盡的時候,我和五弟去河邊探路。那條河離我家門口向東南不足五十米,我們要尋好半夜來船的碼頭。河邊有一座橋,本是天生的碼頭,但那不是我們能用的,那可能會讓許多人知道我們在干什么。我們找到一家河邊人家的門口,又在天黑時悄悄地把人家攔在河邊的竹籬笆拔了幾根改造成一個下河邊的碼頭。看著人家窗口明晃晃的燈光,生怕主人家出來喝問一聲,那會讓我們不知道該怎樣解釋,心里便像做賊一樣咚咚咚地跳個不停,直到退身出來,一顆心才放回肚子里。天黑的時候,五弟步行去那位農友家接船,我和二哥、姐姐只覺得時間走得太慢太慢,好像怎么等都等不到半夜一點鐘,那是約好了來船的鐘點。我一次又一次去察看我們的路口,到第三次出去,我終于等到了我不想等到的,我們制造的那個碼頭面前已經坐了一位搖扇子的老人,夜色中我看到被我們拆開的竹籬笆已經修補得和先前一樣。我把這件事告訴大家,只得決定還把來船就停在那座橋底下。我們豎起耳朵傾聽外面的動靜,一有聲響就跑出去看,一直到五弟按響了門鈴。
五弟說船來了,門外正好沒有人,二哥背起母親就往門外走。我抄起堂屋里地上的兩只早已準備好的電視機和冰箱的紙箱匆匆地跟在后面。天色墨黑,沒有月亮,門外果然沒有一個人,本來不太亮的路燈隱隱綽綽,二哥走得急,我和五弟慌慌地跟在后面。不知哪里傳來一聲怪響,竟嚇得我手上的紙箱唰一聲落在地上。我慌張地向四處張望,卻沒有看到什么意外,連忙撿起紙箱再往前趕,只覺得紙箱在手里直下滑,只聽見自己的胸口里一陣陣咚咚的心跳,人便落在了他們的后面。此后在這五十公尺距離里,手中的紙箱竟然落到地上三回,心里就恨這路在今天晚上怎么就這樣的長,又竟是這么的不平坦,到處都是疙疙瘩瘩,竟走得我跌跌撞撞,氣喘噓噓,二哥和五弟他倆竟也倒換著背了三次。就這么好不容易心慌著走到橋口,能看到黑黢黢的橋洞下停著的那一條船,我終于長出一口氣,順著河坎子跟著二哥五弟向橋下走去。
剛下到水邊,正要上船,卻不料橋洞下突然冒出一個人來,又突然低聲向我們發問:“做什么的?”
我們誰也沒有料到橋洞下會有一個洞而且被一個拾垃圾的人當了自己的家,更料不到他會在這時候突然從他的“家”里冒了出來,自然全都嚇了一大跳。二哥抱了不理睬的原則,只管往船上走,走在后面的我卻看出此人兩眼緊盯著二哥背上的母親,大概有些不懷好意,急中生智脫口回答:“看病的。”
離家四十年,我的家鄉話已經相當的不標準了,也許正是這不標準懵住了他,他不再發問,只站在河沿上向河心里撒尿,卻用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我們的船,我實在摸不準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二哥看也不看這人一眼,只顧往船上走。大概二哥也有一些緊張,上船的時候他一腳踩進了船艙木板上的一個窟窿,趔趄了一下,還是重新站穩了,卻并不把那只腳抽出來,就那么歪斜著把母親放進船艙,待我和五弟都上了船,他才抽出那只腳馬上吩咐開船。船離開了岸,那個揀垃圾人還站在岸邊看著我們,遲遲不回他的洞屋。他看出什么了?他會不會去告訴什么人而后便會有人來追趕我們?木船已離開碼頭在河里拐了一個彎,我心跳的速度仍遲遲不能恢復正常。
說老實話,這時候我們的心里大約已經沒有了悲哀,所有的情緒都讓緊張替代了,于是整個船只都心有余悸地穿行于河中。我們沒有一個人說話,只聽得竹篙在水中拔出插進的聲音,聽得人心里直發毛。好久,我的心才又漸漸地讓悲哀占據,那是因為我慈愛的母親靜靜躺在我的腳前。看一生好強從不求人的母親無能為力地躺在船艙里任由不知是什么人的主宰,我心中不由得升起一陣悲哀:人啊人,人生不過如此,無論你是誰,無論你生時多么剛強血性,在死神面前有誰又能夠超脫得了?而死去之后便完全沒有了絲毫的自主,更莫說什么自強自尊了。
我突然想起了三年前回家探親拆舊屋蓋新屋時的一件小事。
那時母親已是八十八歲的高齡,腰彎背駝,老態盡顯,走路蹣跚,常常要扶墻貼壁而立,但家里的一切事情仍要親自過問,我便特別想用有限的在家的日子為她老人家多做一點事情。那天晚上天黑盡以后,我一聲不響地去廚房封上了煤球爐,回到堂屋對她老人家說,媽,晚上你不要再出去了,煤爐我已經封好了。因為從堂屋到廚房有一處轉彎的廊檐,而這處廊檐上那幾塊豎砌的磚頭怎么也不能修墊平穩,我真怕她老人家在那里摔上一跤。我萬萬沒有想到正低頭把一只只咸蛋放進一只陶罐的母親竟頭也不抬地平靜地回答我說:“你莫非是這個家里的家主?”我大吃一驚,十分詫異地望向她,但她老人家居然看也沒有看我一眼,自顧收拾完了咸蛋,然后便照往常一樣手扶著門墻向漆黑的廚房里走去了。正當我癡癡地看著母親的背影不知所措的時候,坐在一邊的二哥哈哈大笑,說這回你知道母親的厲害了吧。那一會兒我心里不知道是一種什么感情,也許這是母親惟一的一次對我感情的傷害吧,我有一種想哭又哭不出來的味道。后來我一個人對著已經拆除的舊屋的那一堆廢磚沉思了許久,卻仍舊沒有得出任何結論來。對于我這個兒子,我肯定母親不應該有任何誤會,我從來沒有企望什么“家主”的位置,我對這個破舊的老屋沒有任何占領的欲望,我相信母親也清楚地明白這一點,我的回家以及支持二哥拆舊屋砌新屋的主張全是為了母親。但她老人家怎么會冒出這么一句話來呢?莫非她隱隱約約感覺到了她作為家主面臨的威脅,才用對我說這么一句話來警告其他?不像。也許,是母親一貫的自強容不得別人來替代她的自主,我的好心在她那里變成了一種干涉,也讓她有兒子覺得她一無用處的感覺,她的自尊心使她無法接受了吧?我得不出結論來。以我的聰明才智遠不能做到猜度出一個經歷了近九十年滄桑的老人的復雜內心了。
想到這我不由得十分悲哀,一個堅強的人可以征服一切,惟獨無法征服死亡,再了不起的強者在死亡的面前也不得不臣服,我尊敬得無以復加的母親終也逃避不了這個真理。我看著一動也不動的母親,實在不愿讓我尊敬得近于崇拜的母親以這樣的神態出現在她三個兒子的面前,只得無奈地拿起船上的紙箱把母親輕輕地蓋在了下面。
木船由小河進入了大河,兩岸離我們遠了,也許是為了自我放松吧,我們不約而同地與船主搭訕起來,問墓坑是不是挖好了,深度是多少,船行到那里需要多長時間,這樣做果真把剛才碼頭邊的緊張慢慢地拋在了腦后。似乎只要時過境遷,一切都可以強迫自己立刻忘掉,還總用“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這樣的謊話自己來安慰自己。人真是個莫名的生物,是常常要用自我欺騙來打發日子的吧。
船在大河中行走,不時有夜行的船只從我們旁邊劃過。突然,一支特別光亮的電筒光向我們的船上射來,直照得我們睜不開眼睛。沿光亮搜索過去,那是一支五節頭的電筒,在不遠處一只機動船上的一個漁民手里拿著。亮光在我們每個人臉上身上停留片刻之后便照進船艙里,顯而易見是在搜索什么,我們一下子又緊張起來。不待我們反應對過來,接著那人便大聲喊道:“老二,又弄了個死人?”
我想這一下壞了。當地為了控制土葬,公布過撿舉獎勵辦法,據說熱衷于此的人不在少數。而那筆獎勵費,當然地由被檢舉人付訖。遭遇檢舉的,土葬自是沒了希望,即使埋了的也還是要挖出來重新火化,子女則是關了禁閉還要開除公職,這位好事者是否就是其中一個?
這時,我們的船工不慌不忙開口了:“電魚呢楊三?小心碰上水上警察!”
只一句,那叫做楊三的人不再喊了,照在我們船上的電筒光也立即滅了,那只機動船嘟嘟嘟地開遠了。
懸著的一顆心落回了原處,我問我們的船工:“他看見了吧?”
船工說:“看見了也不怕,他做的也是妨法的事。”拔起竹篙他又輕松地補充了一句,“電打魚連船也要沒收的。”
聽到妨法兩個字,我不由地全身打了個激靈。老家把違法叫做妨法。這么說,我們是在違法了?是國法還是地方法?我不大相信這話。要算是違法,莫非當年許世友就帶頭違法?否則,豈不成了只許州官放火,不準百姓點燈?
河上起了風,大概是半夜兩點了,身上竟冷得起了雞皮疙瘩,我覺得我在輕輕地打顫。平常自以為膽大,這會兒怎么了?我看看躺在船艙里面的母親,突然地就有了一種惡向膽邊生的感覺。違法?此生就違這一次法吧,為了母親,我豁出去了。只這么一想,心馬上定了下來,風也似乎不冷了。文章寫到這里,我突然冒出一個想法:所謂一念之差,對那些殺人放火者,是不是也就這么回事?
木船在大河里緩緩地向前,這條河于我是太熟悉了。還在我上小學的時候,我和姐姐曾經多次隨母親橫渡這條河到對岸的村子里去種地,我們老家把種地叫做種田。那個村子叫楊家舍,過了河還要走三里路。那是土地改革之后還沒有合作化的頭幾年,我家從曾祖父手里留下的三十畝田被土改了,我們要靠分剩的七畝半生活田維持一家的日用。我們種的是棉花,我們也只能種種棉花,因為種棉花的勞動最簡單,是對于十歲的我和十二的姐姐跟著我們出身于詩書人家的母親惟一可以做到的最簡單的勞動。我們做著我們從未做過的播種、補苗、鋤草、車水、打尖、采花等等農活,什么都干,然后把收得的籽棉運到很遠的地方去賣。那時候我們并不覺得很苦,現在也還記得車水時由于別人踩得太快致使我被吊在水車上的哈哈大笑。這會兒想起來似乎已經過去了一個世紀了,母親在前面握鋤刨坑我跟在后面點種的情景卻還歷歷在目,我的母親當初一定沒有想到在她去世之后她還要被兒女搬運著經過她曾多次收獲過的那塊田地,而且竟然是要無遮無掩地把她埋進她曾經耕種過多次的那塊田里。想到這里,我不覺嘆息一聲:人世滄桑,有誰能預料到日后?
經過一座石橋,小船駛進一條小河,很像一條灌溉渠,兩岸長滿了茭白,船就在長長的草葉里穿行,很隱蔽的樣子,我們大家才都松了一口氣。大約又行了二十分鐘,聽得一聲到了,船便穩穩地靠在了岸邊。
我們全都輕松了,捏在手心里的一把汗仿佛在一瞬間便全部蒸發殆盡,我們在船工的帶領下抬著母親的遺體上岸。
母親出奇地沉,兩個人竟抬不動,河坎子上也不去,我不得不仍下紙箱上去幫忙。二哥輕聲含叨著:“媽媽,到家了。媽媽,到家了。”堅持過一段高高低低的曲折,總算來到挖好的墳坑邊上。我在坑里鋪上一片紙箱,又在船工的幫忙下,把母親放置到坑底,直到這時,我們才發現因為慌張,我們連母親親手給自己縫制的被褥也忘了拿,卻也已經毫無辦法了,只能在母親身上蓋上一片紙箱。然后我們兄弟三人便各自念叨著各自的祝福和祈禱同時用自己的雙手向坑里填土。
我不敢哭出聲,只怕會把什么人引了過來。讓母親就這么在兩片紙板的掩飾下走進另一個世界,我們這樣做到底算不算孝順?這一堆泥土壓在母親的身上,她老人家怎么忍受得了?若是天下了雨,母親豈不是泡在了水里?土里自然會有蟲子,它們難道不要噬食母親的軀體?即就是樹草花木的根,不是也要把母親當作它們的養分?還有……我不敢再往下想了,只剩下木然地丟土的響聲。母親啊,你一生吃苦無數,到了卻是這樣的一種結果;你忍耐一世,死了還要作大忍耐,難道說上天生你到這世界上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我的眼淚控制不住,它們毫無聲息地滴進了墳坑。我但愿我的眼淚和這泥土混合成水泥,結成一張保護母親身體的堅硬的殼,擋住一切蟲豸的攻擊,阻止一切污水的入侵,讓母親能夠真的入土為安。
我的眼前又出現了那一年探親時我和母親的一次對話。
我說,媽,你本來是可以出去工作的,可是你為了這個家,為了父親和我們,你當了一輩子的家庭婦女,你后悔嗎?
母親淡淡地笑了笑說,你們六個子女,一個個在人前能站得起來,走到哪兒都讓人尊敬,我一點兒不后悔。
我說,真的?
母親不理我了,一雙老眼透過我看著堂屋的墻壁,仿佛那里就有回答似的。
我當時想,母親說的也許是真的,她確實是以我們為驕傲的。現在再想這些,卻油然生出了許多感慨什么的,我自己也說不清了。
忽然就聽五弟說了一聲有人,我們即刻全都停止丟土。便見數十米之處有一團電筒的亮光,在田埂上探索著向我們走來,不知幾時月亮已鉆出了云層,四野一片明亮,一塊塊稻田朗朗在目,那人正沿著田埂不慌不忙地朝著我們走來。我們全都屏了氣息,盡可能低地彎下身子,只企望那人千萬千萬別把電筒朝我們的方向照過來。沒想到那人完全有了目的一般,只顧不急不緩一步一步地朝我們靠近,不時還低下頭彎下腰向四處探望一下,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眼看離我們只隔兩三塊稻田了,五弟的農民朋友卻還蹲在地上并不作聲,我忍不住小聲央求他:“快,他就過來了。”
農民朋友終于開了口:“嗨!把我的秧苗踩了!”
那人吃了一驚,站住了,他大概沒想到有人在盯著他,半晌才回答:“不,不曾,我小心著呢。”便扭頭掉轉身子,向遠處去了。
農民朋友輕松地說:“逮青蛙,也是個妨法的。”
又是一場虛驚,我渾身早已出了一身汗,好在之后再也沒有出意外。
葬完了母親,沒有人知道是幾點鐘,我們誰也沒有帶手表。自然不能再坐農民的船,我們只得步行回家。一路上我們誰也不說話,大家都默默地走。一心想做的事情做完了,心里卻并沒有一絲輕松感覺。我反復在問自己一個問題,我們這樣做,無論對于母親,還是對于我們,對還是不對?本以為完成了母親的心愿,大家應該有一份安慰,可這份安慰怎么樣都找不著呢?把母親無遮無掩地一個人丟在一個水淹蟲咬的地方,是一份安慰嗎?如果真有靈魂,母親這會兒會不會后悔?是覺得這幾個兒子孝順還是不孝順?
我思索著往家走,到底也沒有得到答案,三個人都不想說話,就那樣默默地走,走了好一陣也沒有找到回家的路,這才發現,由于心有旁騖,我們走到一條岔路上去了。
待回到家,天已經快亮了。一進門,姐姐就驚慌地告訴我們,剛有一位鄰居半夜跑來告訴她,派出所已有人向鄰居打聽,問我們家的老太太是不是土葬了,大家自然都吃了一嚇,都懷疑是橋下住的那個揀垃圾的人告的密,卻又一時不知該怎么應付。我急中生智,說,我大清早就坐汽車離家,有人來問,你們只回答他一句話,就說母親確實去世了,是我一大早坐汽車帶到陜北沙葬去了,讓他們找我去,我就不信他們會尋到陜北去。
我當即離開了老家,回到我工作的城市,當然并沒有什么派出所的人真的來找過我。從那之后,我再沒有回過老家。我因為失去了母親,也從此失去了我的老家。
母親姓任,大名為懋英,父親在上海美國教會學校光華大學任教的時候帶她赴任,起一個英文名字叫尼娜,是母親和父親通信時專用的。母親生于公元1909年農歷六月二十二,卒于公元1999年農歷五月初六,無疾而終,享年九十周歲。
嗚呼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