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是中國一衣帶水的東方鄰邦,兩國人民之間有著悠久的交往歷史,中國傳統文化對日本產生了深遠影響。近代伊始,中日兩國又先后遭到西方列強的侵略。明治以來,日本維新志士發憤圖強,師夷長技,大辦實業,發展教育,增強軍力,使日本一躍成為資本主義強國。日本的崛起,對于正在苦苦探索救亡圖存路徑的中國先進知識分子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從康有為、孫中山開始,中國進步人士就發出了向日本學習的呼聲。陳獨秀從1901年留學日本開始,就了解、認識到日本強大的因素,也主張學習日本以自強,并對中國的近代化提出了許多有益的建議。
一
陳獨秀最早注意日本是在中日甲午戰爭后。據他自己說,此前,他“天天只知道吃飯睡覺”,“念念文章”,想的是獲得功名,“光耀門楣”。“到了甲午年,才聽見人說有個什么日本國,把我們中國打敗了”,這使他驚出了一身冷汗,不禁覺得十分慚愧。正如他后來所說:“甲午之役,軍破國削,舉國上中社會,大夢初覺。”
1900年八國聯軍侵華,中國被包括日本在內的“八國聯軍”打敗,陳獨秀的愛國主義情感被完全激發出來。他認識到“全樹將枯豈可一枝獨活;全巢將覆,焉能一卵獨完”。在親眼看到庚子戰敗后,陳獨秀決定“去到各國,查看一番”,而近在咫尺的日本,便成了他第一個要去的地方。
1901年11月,陳獨秀進入日本東京學校(早稻田大學的前身)學習日語。他參加了留日學生中最早的進步團體勵志社,閱讀了勵志社自辦的雜志《譯書匯編》。該雜志專門轉載歐美各國政治法律名著,如盧梭的《民約論》,孟德斯鳩的《法意》,穆勒的《自由原理》、斯賓塞的《代議政體》等。這些巨著都是西方資產階級推翻封建專制制度的銳利思想武器,是資產階級民主制度的理論指南,使他眼界大開。1902年春,陳獨秀回到故鄉安慶,發起了著名的藏書樓演說會,傳播新思想,鼓吹拒俄、愛國。由于清地方當局的嫉恨和緝拿,他被迫于1902年9月再度赴日,尋找新的革命途徑。
此時,陳獨秀的革命態度日益明朗。他參加了由秦毓鎏、張繼等發起的留日學生革命團體“青年會”,明確贊成“以民族主義為宗旨,以破壞主義為目的”。從此,他走上了革命道路。回國后,他參加了拒俄運動,創辦了《安徽俗話報》,重新建立了安徽地區最早的革命團體岳王會,在新軍中發展革命力量,成為20世紀初安徽地區的主要革命領袖。
1906年與1907年,陳獨秀又兩度赴日。前一次為時不久便回了國。1907年,陳獨秀因對封建家庭包辦婚姻的憤恨和對自由婚姻的向往,攜妻妹高君曼來日本留學,與舊式婚姻和家庭徹底決裂。此次赴日,陳獨秀還加入了由中、日、印三國革命志士組成的“亞洲和親會”。
陳獨秀于1913年“二次革命”失敗之后,最后一次赴日,1915年回國。其間,他學習法語,同時幫助章士釗編《甲寅雜志》,生活極為清苦。學習法文為他閱讀法國政治著作以及后來轉向法蘭西文明,提倡民主和科學,奠定了良好的基礎。這次來日本,陳獨秀還加入了“歐事研究會”。
二
和其他維新志士和革命戰士一樣,青年陳獨秀之所以五度赴日,是因為他認識到“要救國,只有維新;要維新,只有學外國”。
首先,陳獨秀提出學習日本大辦實業及其先進的生產技術與科學技術,以提高本國產品的質量、工藝水平,抵制外貨侵入。陳獨秀指出,日本從前也是不知道考究工藝的學問,各種產品都制造得不好,進口貨一天一天多起來。明治維新后,日本商人懂得了這個道理,便大開工廠,仿造西洋各樣貨物。幾年之后,便使國貨占領了市場,外洋進貨一年少似一年。后來,還實現了國貨出口,賣給中國、朝鮮、南洋各地,因此,日本能夠國富兵強,不怕西洋人欺負。而觀中國,通商十幾年,洋貨日入,銀錢日出,弄得國瘠民貧,舉國昏昏,一天窮似一天,都是因為“不肯拿錢開辦工廠”,“不肯講求工藝制造的學問”。陳獨秀擔心,長此以往,中國甚而至于“滅種”、“亡國”。
其次,陳獨秀認為應該學習日本人文明進取的社會風尚。陳獨秀早年從事文化革新運動,對中國傳統的國民性深惡痛絕的陳獨秀曾以奴性十足的“愛平和尚安息雍容文雅之劣等”民族和“卑劣、無恥、退讓、茍安、詭易、圓滑之國民性”來概括中國民族和國民性。他認為日本人是“富于自由獨立大和魂的日本人”,對日本人的“避害御侮自我生存之意志”尤為稱道。日本軍事思想家乃木希典“訓練青年,當使身心悉如鋼鐵”的觀點和實業家巖崎氏“以窮漢而成為日本第一富豪”的事跡,都曾被陳獨秀看作與“美利堅力戰八年而獨立、法蘭西流血數十載而成共和”的歷史性事件具有同等意義,認為“此皆吾民之師資”。可見,早期陳獨秀仿照日本改造中國社會的觀點十分明晰。
再者,陳獨秀主張應該學習近代日本的教育方針,以革新中國教育。他早期特別欣賞日本啟蒙思想家福澤諭吉的“獸性主義”教育方法。何謂“獸性”?陳獨秀解釋說:一是意志頑強,善斗不屈;二是體魄強健,力抗自然;三是依賴本能,不依他人為活;四是順性率真,不飾偽自文。他認為這些正是中國傳統教育所缺乏的,中國傳統教育使“紈绔子弟,遍于國中;樸茂青年,等諸麟鳳”,使得中國青年“手無縛雞之力,心無一夫之雄;白面纖腰,嫵媚若處子;畏寒怯熱,柔弱若病夫”。但是,此時他還沒有看到日本獸性主義教育所帶來的惡果——野蠻和濫殺。
日本近代向西方派遣了大批留學生,培養了大批人才,推進了日本的近代化事業,這是日本教育的又一特色。陳獨秀對此推崇備至,他總結了日本歷史上兩次向外國派遣留學生的舉動,說:“日本歷史上,有兩次派遣留學生的事:一次是古代派到中國,一次是近代派到西洋。這兩次的留學生,在日本文化史上,都有重大的位置,簡直可以說日本全部文化史,都是這兩次留學生造成的。”確實,隋唐之際的“遣隋使”、“遣唐使”回國以后領導了“大化改新”,推動了日本由奴隸社會向封建社會的過渡;而近代以來派往西方的留學生則主持了明治維新,推動了日本從封建社會向資本主義社會的發展。近代中國的留學生卻相形見絀。陳獨秀憤怒地斥責道:西洋留學生除極少數人外,都與中國文化史關系不大;“東洋留學生和中國文化史未必有什么關系,和中國賣國史卻是關系很深”,陳獨秀號召中國留學生學習日本留學生,爭取在本國的文化史上確立自己的一席之地。
可以說,從1901年到1915年,青年陳獨秀一直是把日本作為中國的學習榜樣的。由于歷史和時代的局限性,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他對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本質都缺乏充分認識。
三
陳獨秀從現實中認識到日本帝國主義對華侵略的本質,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以后;而從理論上認識到這一點,則是五四運動以后了。巴黎和會前后所發生的一系列事件,使陳獨秀對日本帝國主義的認識上升到理性高度。
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日本帝國主義把它視為“發展國運”的“天祐”良機,企圖獨霸中國。大戰期間,日本以對德宣戰為借口,出兵奪取了德國在中國山東的勢力范圍。當時,陳獨秀對此沒有給予揭露,更多的只是強調中日兩國的友好。他說:“歐洲戰起,日本乃有對我之要求,此非其彰彰者耶?投一國于世界潮流之中,罵舊者固速其危亡,善變者反因以競進。”似乎中國被日本侵略,那是天經地義,合情合理的事。而對于日本反動文人中村久四郎著書《極東之民族》,挑撥中國的民族感情,為日本侵略滿蒙制造輿論,他竟然認為“未嘗無理由”,并且“樂得承認之”。
一次大戰結束后,中日同為戰勝國,陳獨秀對美國總統威爾遜和日本的原田內閣抱著極大的希望。威爾遜總統因提出了十四條和平意見,而被他稱為“現在世界上第一個好人”;他還認為原田內閣作為文人政府,能給“中日親善”帶來一線光明。因此,陳獨秀站在種族主義立場上,提出了黃種人的聯合、親善等意見。他說,歐戰之后,我們東洋民族最要緊的大事是:對外的覺悟和要求,是人類平等主義,是要歐美等拋棄從來歧視有色人種的偏見。他對參加巴黎和會的中日政府代表及其他人士提出的要求是:應該聯合一點,首先提出“人類平等一概不得歧視”的意見,以作為東洋各方第一重大的要求。并說,此案倘能通過,則歐美各國的“他種”人對亞洲人不平等的待遇和各種不平等的條約,便自然從根本上消滅了。陳獨秀認為,只有爭取到種族平等、實現了中日親善,才能夠適應戰后世界大變的潮流,才能夠共圖人類的幸福。由此可見,五四運動以前,作為資產階級民主主義者的陳獨秀,對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本質認識是模糊不清的,其思想認識上存有“大亞洲主義”的觀點。
然而,陳獨秀的幻想很快就破滅了。日本的文人政府并沒有改變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本質。
首先是巴黎和會上,日本勾結英、美、法、意等國,壟斷會議,參與秘密分贓,犧牲了弱小國家的權利。真相大白后,陳獨秀揭露說:“如今那海洋自由問題,國際聯盟問題,巴爾干問題,殖民地占領問題,都是五個強國秘密包辦。至于弱小國的權利問題,縮小軍備問題,民族自決問題,更是影兒沒有。”“公理何在”?他指出:巴黎和會是分贓會議,所以不得不秘密,所以毫無價值,簡直是日本的騙局,口口聲聲說要中日親善,卻“偏偏要把山東的鐵道、礦山,做青島交還的條件。中日親善,原來就是這樣”!
其次,巴黎和會期間,陳獨秀重新考慮了所謂人種問題,在《人種差別待遇問題》一文中,揭露了日本的陰謀。巴黎和會上,日本特使反復無常,耍了許多陰謀,先是提議種族平等,接著又“鬼鬼祟祟地自行撤回”,而后又大吹大擂這個問題。陳獨秀指出,日本是想挾此自重,既要挾美國等在中國問題上作出讓步,又企圖以此博得亞洲弱小國家的歡心和感激。為此,陳獨秀重新解釋了人種平等問題,他認為:第一是應該聯合全體黃種人,堂堂正正地向巴黎和會要求平等的待遇,不能附屬日本,做美、日對抗的機器;第二所提出的是華工及僑商的待遇,和日本的移民政策內容不同;第三應是黃種人對黃種人,先要平等待遇,否則,還有什么面孔向白種人要求平等待遇呢?這就戳穿了日本的陰謀,使日本挾種族問題以自重的企圖落空。
第三,最終促使陳獨秀對日觀發生根本改變的,是中國大地上爆發的一場矛頭直指日本帝國主義的規模空前的反帝愛國運動——五四運動。
日本在山東問題上的背信棄義,直接導致了五四運動的爆發。作為五四運動的“總司令”,陳獨秀站到了反日斗爭的最前列。他號召全體國民“應該發揮民族自衛的精神,無論是學界、政客、商人、勞工、農夫、警察、當兵的、做官的、議員、乞丐、新聞記者,都出來反對日本及親日派才是”。
日本是當時控制北京政權的皖系軍閥的總后臺。陳獨秀發現,皖系軍閥控制的國防軍,就是參戰軍,“受日本兵器兵費的接濟”,日本通過皖系軍閥而“打算握大陸的兵權”、“打算做國中的霸主”。尤其是日本公使曾抗議北洋政府不懲辦學生,詰問警方何以對于學生不開槍射擊。此話傳出后,陳獨秀大驚,問道:“日本人哪有這種斗膽,敢說這種野蠻無人氣的話?”對于愛國學生要求懲辦親日派賣國賊,日本東京的《日日新聞》竟然說:“對中國的政策不干涉內政也好,但束手旁觀的結果,眼看好容易造成的親日派被人打殺,是怎么一回事”?陳獨秀聞訊憤恨至極,嚴正提出了“對日絕交,不拋棄山東省經濟上之權利,并取消民國四年、七年兩次密約”的意見。
從此,陳獨秀把日本作為中國反帝斗爭的最主要對象。他曾滿懷義憤地說:“老實不客氣,我們中若免不得亡國的命運,寧可亡在歐美列國手里,也不愿亡在日本手里。”他完全拋棄了中日親善、種族聯合的幻想,說“聯合亞洲的黃人,抵抗歐美白人的鬼話,我們絕對不相信,因為黃人待黃人,比白人待黃人還要殘狠十倍”。因此,新文化運動伊始,陳獨秀就明確宣布,以法蘭西文明作為中國文明的未來。稍后,陳獨秀又將眼光投向了十月革命后的俄國,逐步接受了馬克思主義,走上了新民主主義革命道路。
四
陳獨秀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強硬立場,以后一直堅定不移。抗日戰爭爆發后,陳獨秀將主要精力用在抗戰的宣傳工作上。在對抗戰的偉大意義、抗戰的方法以及抗戰的前途等問題的認識上,都有著獨到的見解。除此以外,陳獨秀還有以下幾點難能可貴的認識:
其一,陳獨秀比較了中日兩國近代化的歷程,探索著中國社會的發展前景。對于日本的社會發展史,陳獨秀認為是經過了三次跳躍的進化,其中兩次受到中國的影響。在古代社會,“因為受了中國輸入銅鐵器的影響”,日本“跳過繩紋陶器時代,由無繩紋陶器直接走到銅器時代,甚至走到鐵器時代”。第二次是隋唐之際的“遣隋使”、“遣唐使”,促使著日本向封建社會的變革。到了近代,日本經過明治維新走上了資本主義道路,但中國卻沒有成功。究其原因,陳獨秀認為:日本在德川時代,盛行過守舊和攘夷運動,形成了一批“社會上有力分子”,但后來,這些人“受了由歐美留學回國者奔走號召的影響,漸漸感覺到守舊攘夷不是辦法,由此一變而為明治維新運動,全國上下瘋狂地崇尚工業和科學,從那時一直到現在,六七十年中,工業和科學很順利地發展著,未曾一次遇到反動勢力的阻礙,所以才有今日的強盛”。中國怎樣呢?陳獨秀說:“中國提倡科學與工業也略與日本明治維新同時,第一次改革便是李鴻章采用西法以富國強兵的企圖,不幸當時民間沒有援助,留學歐美回國的學生也沒有發揮一點力量,李鴻章的一切設施計劃,都受了守舊的清廷阻礙而失敗,使中國改革的頭一炮便沒有響。”在這里,陳獨秀把日本明治維新與中國洋務運動分別視為兩國近代化的開端,這是不準確的。洋務運動與明治維新只不過在一個側面上有共同性、相似性,即同把西方的科學技術文明移植到本國,以求得軍事上的“強”和經濟上的“富”,但是,“兩國無論在改革主體上、在改革的深度上,其歷史階段都不相同”,因而,“存在根本性質上的”差異,根本不能相提并論。
陳獨秀還說,在抗戰時期,中日兩國的經濟水平、軍事實力均有著不小的差距,其根源就是中國近代化的失敗和日本近代化的成功。日本“帝國主義已達到高度”,中國“資本主義至今就停滯在最初階段”,但這些并沒有使陳獨秀悲觀。他不僅指出,抗日戰爭“是被壓迫的民族反抗帝國主義壓迫束縛的革命戰爭”,而且指出,中國抗戰的目的就是“發展民族工業,自做主人”,建立一個資本主義的新國家。這個觀點,有力地駁斥了日本侵略者和國內投降派所謂“中國是農業國,日本是工業國,兩國間各以其所有易其所無,攜手共作,共存共榮,豈不甚好?”的論調。陳獨秀堅定地指出:中國如果不發展資本主義,將只能“永遠過農業的屈辱生活”,永遠不會國富兵強。
其二,陳獨秀能把日本帝國主義與日本人民區分開來。陳獨秀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立場是堅定不移的,斗爭也是不屈不撓的,但對廣大的日本人民,能站在階級分析的高度辯證地加以區別對待。陳獨秀說:“我們所反對的正是帝國主義的日本政府與資產階級,而不是日本平民;我們只應對日本平民講中日親善,不應對帝國主義的日本政府與大資產階級講中日親善。”又說:“國民的親善,才算真親善;有真親善,才有真和平。”這個觀點戳穿了日本侵略者鼓吹亞洲民族大聯合的陰謀。
其三,陳獨秀認識到中日兩國應該友好,中日友好具有長遠意義。陳獨秀曾提出過“東洋永久的和平,必須以國民的親善為基礎”的正確觀點,認為這種“親善確實有利于兩國的共同發展”。陳獨秀還看到,中日兩國在經濟上有一定的互補性,可以進行正當的合作,“中國沒有開發的利源很多,因為缺少資本和經驗,工商業又不容易振興”;日本“地小人多,有對外發展的必要”,中日兩國應當本著“人類共同生活的大義,真正實行親善主義”。就是說,日本只要不占據中國土地,不侵害中國主權,不壟斷中國的交通機關和礦山,破壞中國民族生存的基礎,那么,對于日本工商業的和平發展,“我們不但不反對,并且覺得有相互的利益”。陳獨秀還表示,中國歡迎日本商人公平正直地來華貿易甚至投資設廠,他奉勸日本國民:“若求日本民族在中國真實的穩健的發展,應當用和平的工商主義,不應當用強迫的侵略主義。”陳獨秀的這些觀點,確實是遠見卓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