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讀書

我有一方珍愛的閑章，文曰：“千金之富，不如一日讀書之樂?！?/p>

中學時代，曾在鄉間的豬圈竹樓上讀蘇東坡的《赤壁賦》，文字激活的美好意象與現實環境中豬糞的熏臭、豬的嗷叫形成強烈對比，至今刻骨銘心。谷草堆里，兩個少年人的瘦脊梁相互砥礪，心中升起青云之志。這段經歷，真感激母親——她竟狠心地讓14歲的兒子，在上初一的農忙假中，帶足錢糧去班上最困難的同學家同吃、同住、同勞動(時稱“三同”)，以期改造血液里的“小資”情趣。

“文革”過后插隊下鄉，曾在四野靜寂，惟聞犬吠的清夜讀托爾斯泰的《復活》。心動處，是大學時代的聶赫留道夫到姑媽家度假。每天清晨，他去一條清澈的小河游泳，用過一位叫喀秋霞的女傭送來的早點，又一頭扎進草叢，吮吸著清香，捧起書本。霞光在書面上逡巡，垂柳在眼簾上拂動，他就在紅紅綠綠的光影中讀書，構思他的大學論文……在白天的艱苦勞作后，在茅屋的油燈下，老托爾斯泰的理想竟也鼓漲了我浪漫的讀書情結。

后來，我進一家卷煙廠當學工。一個星期天，我穿一身工裝，帶著洗不去的尼古丁與同伴游望江公園。那時，公園與一所著名的大學一墻之隔，有月門相通。走過唐代女詩人薛濤的遺址，走進一個濃蔭掩映的茶樓，幽篁下一張清瘦的臉倚在竹靠椅上捧讀，讀范文瀾的《中國通史》。這畫面在我腦子里定格，在“讀書無用論”的背景下，我渴慕的“讀書享樂主義”竟日益滋長，從未消歇。

今天，歲月漂白了我的頭發，當我真切擁有并認真摩挲過幾千冊藏書后，終于忝列“讀書人”之林。生活中，也有一位情投意合的眷侶。但慚愧地說，讀書卻從無“頭懸梁，錐刺股”的發憤精神，始終帶有享樂的成分。除卻自家的屋頂花園，散花樓頭，荷塘亭中，丹桂樹下，鳥語林旁，都是我們讀書喝茶的常去之處。書行中，“黯淡了刀光劍影，遠去了鼓角錚鳴”。書頁里，熏染著“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有年中秋，是在中巖寺的一農家過的。三天時間，枕著岷江濤聲和船工號子，我讀梭羅的《瓦爾登湖》，夫人讀黃永玉的《太陽下的風景》。讀得眼倦，推窗遠眺，有白鶴亮翅，清空嘀鳴。繼而又埋首書行。日出日落，沿著當年蘇東坡與發妻王弗攜手同游的喚魚池和斑斑苔蘚的紅砂石磴道款款而行。書中情，眼中景，交相幻化，激起層層漣漪。

“書中自有顏如玉”，其實“顏如玉”并非獨指紅顏。屈原在《離騷》中就把芳草、美人比作志行高潔的君子。以書為友，以讀書人為友，書本鑄造了我的人生軌跡。

前些年搬家，一個安裝空調的農民工看到我房間里一堆書未及上架，他揀出一本泰戈爾詩集捧讀，神情怡然，旁若無人。

“你知道泰戈爾？”我問他，聲音泛冷。

“很喜歡，還抄過《飛鳥集》《星空集》?！迸挛也恍牛S口誦讀：“夏天的飛鳥，飛到我的窗前唱歌，又飛去了。秋天的黃葉，它們沒有什么可唱，只嘆息一聲，飛落在那里……”驀然，我從他濃厚的邊塞鄉音和沾著油污的工裝下看到一只自由鳥騰空飛起。

我抬頭仰望：“這本書送你?！彼B連擺手，“不能要，不能要，公司有規定，不能要客戶任何東西?！蔽矣行┌l急：“我們不是客戶與公司。我愛泰戈爾，你也愛泰戈爾，就沖著這一點，我一定送你?！?/p>

一天早上，我路過小區傳達室，有保安向我推薦：“有個清潔工喜歡寫東西，想請你看看？”他說的那位就站在我身邊，一個黑黑的大高個，一臉憨厚，雙手下垂。我有些勉強，出于禮貌還是接了過來。一瞬間，跳出一行行火一般的文字：

我堅實地打著可以看到陽光的高樓基礎

我在生活的底層刻畫太陽的模樣

我在黯淡的歲月中構思陽光的五線譜

我堅信有一天我終會在陽光下飛翔

現在 陽光的避而不見

是磨煉我對它的希冀與渴望

也讓我知道要想被它的溫暖與燦爛環抱

就必須要有屬于自己的地方

至少是有自我的地方

那就先讓我扛起這黑暗吧

在黑暗里不屈不撓、充滿信心地歌唱

有人把“詩” 喻為文學的桂冠。我不懂詩，卻被點燃起一種情緒，“吾道不孤”，我堅信。

作者小傳：岱峻，作家，民間學者。過去文字走閑適一路，近年關注民國學術史。著有《發現李莊》，曾在成都、宜賓等地及上海同濟大學作學術報告。曾受上海電視臺之邀到滬上作嘉賓訪談?，F任《四川政協報》副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