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的發展經濟學對發展中國家的勞動力轉移和城鎮失業問題作了大量的研究。早期的發展經濟學家們雖然觀點不同,但是大多數發展經濟學家認為,只要農村剩余勞動力不斷從農業向城鎮產業轉移,城鎮產業及資本利潤的積累、投資和規模擴大,會持續地吸收勞動力就業,不會形成大量勞動力失業的局面。但是,20世紀60~70年代,許多發展中國家在二次世界大戰獨立后,其經濟有增長而無發展,農村中由于人口增長、耕地減少和農業的技術進步,形成越來越多的隱性失業;而在城市中,農村向城市流動的勞動力得不到有效的吸收,也形成了巨額的顯性失業人口。1973年時,整個發展中國家失業與就業不足的總比率高達29%,其中非洲為38%,亞洲為28%,拉丁美洲為25%。因此,托達羅建立了人口從農村向城市流動的模型,認為收益差別引導下農村勞動力大量地向城市流動,會在城市形成大量的失業人口,建議實行限制城市發展、減少農村義務教育支持、加大對農村的其他發展投入,減緩和阻止農村人口向城市的流動。到了2000年,全球勞工總數為30億,其中完全失業的人口約為1.6億,處于失業或半失業狀態的人口則高達10億,相當于全世界勞動人口總數的30%,其中大部分在發展中國家。
上述不同的經濟理論是不是正確,主要是看就業結構變動的歷史是不是符合其描述和政策含義。從歷年世界性的統計數據看,各國經濟發展進程中勞動力就業結構的變化為:第一產業比例不斷下降;第二產業比例先是急劇上升,再是上升速度放慢,后來呈下降趨勢;第三產業比例則是持續上升,并且速度加快;當一個國家的現代化接近完成時,勞動力在第一產業中就業的比例在5%左右,在第二產業中就業的比例在30%左右,而在第三產業中就業的比例在65%左右,就業比例將會處于相對均衡和穩定的狀態中。這是一個規律性的變動趨勢,并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和改變。需要探討的是,為什么有些國家和地區在就業結構轉型過程中,農村隱性失業程度低,沒有發生嚴重的城鎮失業問題,而有些國家和地區農村隱性失業程度高,或者城鎮失業人口規模很大,失業率居高不下,并且由此而貧富差距較大?
一、經濟發展:不同體制就業結構和容量的同階段比較
為了有個清楚的對比,我們先來看經濟發展階段實行市場經濟體制、經濟自由和出口導向型發展戰略的國家和地區,在二元結構轉變期間,其就業結構轉型和就業容量的動態變動情況。(1)日本:1920、1930、1940、1950、1960、1970、1980各年,勞動力就業三次產業結構的變動為:55:21:24、50:20:30、45:26:29、48:22:30、33:29:38、19:34:47、11:34:55,60年中,從事農業的勞動力比例下降了44個百分點;從人口向城市流動看,日本1910年左右在基本完成以紡織工業為中心的輕工業產業革命的同時,重、化工業迅速發展,港口工貿城市和濱海工業區相繼出現,人口向橫濱、阪神、東京和北九州集聚,二次世界大戰后,日本城市人口在總人口中所占的比例,1950年恢復到戰前水平的37.3%,1960年提高到63.5%,1970年達到71.4%,1975年又上升到75.2%;人口向城市的大量流動,并沒有形成嚴重的失業問題,1935、1950、1960、1970、1980各年的失業率僅為4.6%、1.2%、1.1%、1.2%、2.0%,日本在20世紀50~80年代國內勞動力相當缺乏,特別是有些行業工人十分短缺。(2)韓國:1960年,從事農業、林業和漁業的勞動者占總勞動力的66%,到1998年,這一數字已下降到了12.2%,2004年更是下降到7.5%;第三產業的比例卻由1960年占總勞動力的28.3%上升到了1998年68.2%。雖然城市化水平提高很快,1960、1965、1981、1988、1990、2003各年的比率為28%、32%、56%、69%、74%、84%,人口向城市的快速流動并沒有造成大量的失業,1964、1970、1975、1980、1985、1990、1995各年的失業率分別僅為7.4%、4.5%、4.1%、5.2%、4.0%、2.4%、2.0%。1965年以后,除了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的影響期,韓國就業增長率一直高于勞動力增長率,而失業率呈逐漸降低的趨勢。(3)中國臺灣地區:農業中就業勞動力的比例從1950年的60%下降到1980年的20%,2004年更是下降到了7%,第二產業就業保持在35%,服務業就業上升為58%,農業就業比重54年中下降了54個百分點;臺灣的城市化速度也較快,從1950年時的40%以下上升到1993年78%,但是其失業率1953、1955、1960、1965、1970、1978、1980、1985、1988、1995各年僅為6.29%、5.79%、6.12%、5.20%、3.01%、1.67%、1.24%、2.91%、1.69%、1.80%,臺灣20世紀50~60年代工業化進程中,失業率在5~6%的范圍,而到70年代至亞洲金融危機之前,失業率一直在1~3%范圍內。在相當多的年份,勞動力的需求大于勞動力的供給,勞動力供給短缺。
中國是典型的發展中大國,在20世紀50~70年代,既有計劃經濟的特征,對經濟的行政管制程度較高,國有和集體經濟比重較大,實行的又是進口替代的重化工業優先發展的戰略。1950、1955、1962、1965、1970、1975各年,勞動力就業三次產業結構的變動為:86:6:8、83:9:8、82:8:10、82:8:10、80:10:9、77:14:9;而中國大陸農村人口下降比率,1949、1955、1962、1966、1970、1975、1980各年分別為89.4%、86.5%、80.7%、82.0%、82.6%、82.7%、81.0%,中國大陸解放后32年間城市人口的比重只上升了8.4個百分點,農村勞動力很少向城市流動;勞動力第三產業就業比率32年間只從解放初的8%上升到9%;城鎮失業率在1958~1977年之間沒有統計數據,1949、1955、1957、1978各年城鎮失業率為:23.6%、10.1%、5.9%、5.3%。還可以看出,與日本、韓國和中國臺灣地區比較,中國大陸農業勞動力就業比例在解放后的30年中,只降低了10個百分點。在80年代,這些國家和地區已經基本完成就業結構轉型時,中國大陸勞動力的就業結構還在工業化初始階段傳統型的高位狀態上徘徊。雖然城鎮失業率不算很高,但是,農村中勞動力過剩問題日益突出。1962年開始,特別是1966~1979年間,有1 776萬城鎮高初中學生畢業陸續到農村去就業,還有200萬左右的在職干部到農村農場性干校和公社生產隊務農。如果沒有戶籍制度阻隔農業剩余勞動力向城市轉移,沒有城鎮職工長期低工資的工資制度,沒有城鎮知識青年和在職干部到農村就業,中國1950~1980年的城鎮失業率將高達30%左右。
二、就業轉型和擴張困難:計劃、管制和進口替代工業化的必然結果
在對發展中國家的勞動力轉移和就業問題研究的文獻中,不論是發展中國家就業的樂觀派,還是悲觀派,從宏觀均衡角度,或者從微觀均衡視點,或者從傳統部門到現代部門的結構思路,都忽視了制度安排不同與就業轉型速度、城鎮就業容量多少之間的關系,并且從劉易斯到托達羅,包括馬克思的近代大機器工業和工人失業理論,考慮的都是經濟發展初勞動力從農村傳統農業向城市第二產業的轉移,近代工業模式中勞動力的就業,沒有區分城市中第二產業和第三產業在資本有機構成上的不同,沒有考慮大規模企業與微型和中小企業的不同,以及兩種產業和兩類企業在不同工業化階段其轉移吸收勞動力能力的不同。實際上,20世紀60~70年代中,許多發展中國家嚴重的農村勞動力過剩和城鎮失業,與它們實行的計劃經濟、行政管制和進口替代工業化戰略密切相關,問題在于在這種戰略和體制下微型和中小企業及第三產業不能得以理想地發展。
計劃經濟、行政管制、國有制和進口替代工業化發展戰略,是在農村加速農業破產,在城市抑制就業容量擴大的體制和工業化戰略,其結果是就業結構轉變緩慢、就業容量不能擴張,或者限制人口流動的戶籍條件下在農村形成大量的隱性失業,或者放松人口流動則在城市中形成大量的顯性失業。(1)計劃經濟體制中,所有的投資項目必須得由中央計劃機關批準,勞動力就業的場所——企業規模和數量,特別是微型和中小企業形成的數量受到計劃的控制;由于產供銷和企業的財務由計劃供應、調撥和控制,服務于企業銷售、采購、中介、資金、房地產等體系和第三產業很難充分分業發展,專業分工不能細化和深化,行業、產業難以增多,就業領域受到限制。(2)企業誕生受到嚴格的行政審批、許可、注冊、登記等制度的限制。改革開放以前,在中國能容納大量就業的資本有機構成較低的個體工商戶逐步地被取消,中小私營企業逐步地被改造,吸收勞動力失去了最基本的就業組織單元。在其他發展中國家,能創造大量就業的創業和投資企業的注冊登記,政府各部門的審批環節也多達十幾項到幾十項,甚至百余項,一個中小企業的開業申辦往往需要半年甚至一兩年時間;而一個投資項目的開工,其審批往往需要一兩百個環節,耗時一年以上,甚至五、六年之長。(3)在中國,改革開放以前,國有和集體經濟,大部分為工業企業,其規模要求大、資本有機構成高并且逐步上升,其企業的組織和體制成本較高,因而,只能在長期低工資制度下維持城鎮的高就業,但是就業容量還是有限。(4)進口替代工業化戰略,政府的注意力放在大規模工業企業的發展上,利用農業價格剪刀差來積累工業化所需要的資金,這樣一是農業蕭條容易剩余甚至擠出更多的勞動力;二是可利用的外部資金,特別是直接投資數量很少,或者幾乎沒有,不能利用外資擴大產業來增加就業;三是進口替代工業化戰略需要發展重化工業,重點是資本有機構成較高的工業企業,需要的資本較多,但投資所能吸收的勞動力就業規模卻小。(5)實施計劃經濟體制和進口替代工業化戰略的結果必然是城鄉在經濟上割裂,制約城市化的進程,抑制能大量容納勞動力就業的第三產業的發展。在這種體制和工業化戰略實施中,往往出現資本有機構成很高的重化工業企業與當地農村毫無經濟聯系的現象。在限制人口流動的發展中國家,城市化的水平推進很慢,第三產業得不到發展;在允許人口流動但實行進口替代工業化戰略的國家,則由于輕工產業比例小,農民破產后到城市里就業沒有就業機會。20世紀50年代后期到70年代,許多發展中國家學習蘇聯的體制,有的實行計劃經濟、國有制和進口替代的工業化戰略;有的雖然不實行計劃經濟體制,并容許私人經濟發展,但是行政管制較嚴格,并且實施的是進口替代的工業化戰略。因此,從體制上和工業化戰略道路上看,結果必然是農村中形成大量的隱性失業,或者在城市中形成嚴重的失業問題。
很明顯的一個例子就是巴西的工業化。其特征為貪大求快,盲目發展資本密集型大企業,造成國內很高的失業率。對于后發展國家來說,勞動密集型產品出口階段對于經濟的健康發展十分重要:能吸收大量的勞工,帶來廣泛的現代化動員與技術普及,較廣泛地分配經濟增長帶來的財富等等。巴西越過勞動密集型產業的發展,不僅未完成出口導向的轉變,形成的資本和技術相對密集的產業結構也是畸形的,被稱之為“資本密集的進口替代附帶出口繁榮”,在這種模式中,出口創匯難以支持進口原料和資本貨的需求,于是靠國際貸款來維持生產。這樣既背上了沉重的外債包袱,又使廉價勞動力的優勢得不到發揮,廣大人民被排斥在經濟發展過程之外,高失業成為巴西一大嚴重社會經濟問題。發展中國家農村勞動力過剩和城鎮失業嚴重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應當是體制失效和進口替代工業化戰略的失敗。
三、就業結構轉型和容量擴張:市場體制加出口導向工業化戰略
東亞的日本、韓國、新加坡、臺灣、香港等國家和地區,在其經濟發展過程中,就業結構得到了穩步和快速的調整,城市化快速推進,城市失業率較低,它們實行的是一種能順利轉移農村和農業勞動力,并且大量創造就業機會的市場經濟體制和出口導向的工業化戰略。(1)市場經濟體制下,經濟決策自主,使民間資本能大量地投資于項目,興辦企業,企業規模也較容易擴大,吸收勞動力轉移和容納勞動力就業的企業數量能快速增加,規模能快速擴大;而商品、勞動力、資金、房地產等市場的發育和發展,使整個經濟的分工越來越深化和細化,在第二產業發展的同時,市場體制為第三產業發展提供了制度上的保證。(2)政府寬松的市場準入體制,使個體和私營經濟投資和創業較為容易,能大量吸收和容納就業的個體、微型和中小企業在數量上發展迅速;而個體、微型和中小企業又為第二產業的分工細化及第三產業的充分發展,提供了專門化和精細型的中小單元組織形式。(3)這些國家和地區實施出口導向的工業化戰略,一是避免了發展中國家資本和技術稀缺而勞動力過剩的劣勢,發揮了勞動力豐富和便宜的比較優勢,盡可能地利用國內和地區內農業中轉移出來的勞動力和城鎮中新增的勞動力,使整個國家的勞動力盡可能得到就業;二是出口導向的工業化在發展中國家收入水平較低、國內消費市場有限的階段,產品出口競爭,為國內產業的發展拓展了國際市場,出口拉動國內產業發展,使就業機會擴張;三是利用外資避免了國內發展的資金缺口,不需要通過損害農業來積累工業化的資金,使農業擠出勞動力的壓力反而減小,并使得國內城市勞動力就業需要配套的設備廠房等資金得到了補充。(4)市場經濟體制下,資金、人口、技術等等要素要追逐聚集收益而向城市流動和集中,分工細化和深化,個體、微型和中小企業發展,使城鄉經濟之間良性循環,城市化進程得到較為健康的推動;而城市化條件下,由于人口和市場的集中、家務勞動的分工和細化、企業分工和協作的強化、城鎮職工收入水平的提高等等,又為第三產業的發展和擴大就業容量提供了聚集、市場規模和收入水平等等條件。因此,市場化、城市化和出口導向工業化互為條件、相互依賴、相互促進,實現了良性互動,形成了吸收轉移勞動力和擴張就業容量的體制和戰略路徑。
以上分析說明,并不是經濟增長速度高,就業結構就容易轉型,失業率就低;一個國家或者地區,其就業結構轉型快慢,就業容量擴張的理想與否,決定于投資和創業的活躍和企業的數量,決定于分工的深化和細化,決定于城市化的程度,決定于第三產業的發展,而這又與其宏觀整體的資源配置方式、所有制結構和工業化戰略有著很高的正相關關系。而如果只重視公有制比重較高的國有企業的發展,或者規模較大的私營企業的發展,實際上歧視和抑制規模較小的個體、私營經濟發展,并加大計劃經濟調節的比重,或者企圖體制復歸,必然會造成農村勞動力剩余越來越多,城鎮失業問題日益嚴重,因失業的貧困人口也居高不下等災難性的社會和經濟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