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玉米成熟的季節(jié),我就想起了同村小我6歲的羅玉米。羅玉米家人口多,她是家里第7個孩子,上有3個哥哥3個姐姐,下面還有2個妹妹。她家的人都喊她玉米。好像一直到我15時,我才第一次正眼看她。
那年夏天,我們村又出了蛇災(zāi)。不知啥原因長蟲特別多,鬧騰得晚上人們都不敢睡覺。人們可以看到滾成球的長蟲一團子一團子出現(xiàn)在草叢里,甚至一庹來長、雞蛋粗細的長蟲還從窗戶爬進屋子里。有時候,走著走著,一不小心就能踩到盤成一團的長蟲。雖然沒有人被咬傷,但著實嚇人。我們生產(chǎn)隊85歲的老壽星李爺爺是權(quán)威,村長劉安國領(lǐng)著村會計、副村長等一干人馬到李爺爺家討教滅長蟲良方。李爺爺沉思良久,說,村里怕是要遭災(zāi)呀!劉安國一聽嚇得直哆嗦,他求李爺爺快想辦法,去災(zāi)難保平安。李爺爺說,這些年莊稼年年低產(chǎn),非要搞什么先進法種田,可咱村不行啊!先進種田玉米棒子是大,可它生長期長呀,咱這疙瘩一上秋就下霜,一下霜莊稼就死,玉米沒收成,一年到頭大人孩子餓得兩眼發(fā)黑不說,山上的野獸也沒吃的呀!去年黑瞎子(黑熊)都進村了,差點兒沒傷到人,為什么?還不是餓的!小動物也餓呀,咱這山里就屬斗鼠子(一種小松鼠)多,它們一上秋就往窩里藏糧食。地里的玉米沒收成,它藏啥?斗鼠子是長蟲的糧食,這兩年咱山里斗鼠子少了,長蟲沒了吃的,它們不到村里來找食還能干等著餓死不成!大伙一聽,劉爺爺說得在理,就說,那可咋整?現(xiàn)在咱生產(chǎn)隊種的先進田,莊稼都一人來高了,不可能割去重種呀!所以說呀,咱村要遭災(zāi)呢。李爺爺痛苦地說。劉國安差點兒就要跪下了,說,李爺爺你就快說咋整吧!李爺爺把煙袋鍋子里的殘煙往鞋底子上磕了磕說,祭天!一聽說祭天,劉國安的腿一軟癱在地上。
劉國安太清楚啦,所謂祭天那是解放前對付蛇災(zāi)的老規(guī)矩,就是往山里扔不滿10歲的童男童女呀。早些年也有過一次祭天,童男童女扔進山里后,那兩家人家的大人都瘋了。劉國安那時候還是個孩子,但是那段悲慘的歷史在他心靈留下的痕跡是刻骨銘心的。現(xiàn)在解放三年了,人民政府還允許搞這些封建迷信嗎?劉爺爺說完祭天,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再不肯見任何人。
這下可苦了劉國安等村里的一千子“領(lǐng)導(dǎo)干部”。
過了幾天,長蟲們像是在挑戰(zhàn)一樣,多得就連在山里轉(zhuǎn)了大半輩子上了年紀(jì)的老農(nóng)民都不敢出門了。孩子們就更甭提了,連學(xué)也不上了,整天貓在家里膽戰(zhàn)心驚地瞄著窗戶深怕有長蟲爬進來。
那天中午,劉國安召集全村的大人孩子在場院里開會。他簡單說了當(dāng)下村里的情況之后,又把李爺爺?shù)脑捳f了一遍,問大家怎么辦?當(dāng)然沒有人肯說話,誰能同意用童男童女祭天呢?這時就見那個叫羅玉米的小姑娘挺著胸膛站出來說,我當(dāng)童女,誰做童男?在場的所有人全都傻了,一時間鴉雀無聲。也不知咋回事,我一腔熱血涌上心頭,連想都沒想跨前一步說,我做!就聽我媽“啊”地大叫一聲,上前一把死死抓住我說,不行不行不行啊,兒呀,你都15了呀!
我就發(fā)現(xiàn)一雙那么明亮的眼睛盯住了我,我敢說,那雙眼睛絕對比天上的太陽更亮。受這明亮的吸引,我們兩個勇敢的孩子的兩雙眼睛對視了。羅玉米的臉膛紅紅的,像一團燃燒的火苗,在驕陽的照耀下熠熠生輝。
那件事之后,我和玉米親近起來。有一次我問羅玉米,你那天咋那么大的膽子敢站出去當(dāng)童女?玉米說,其實我就是想讓咱村的人別再受長蟲的罪了,反正我們家孩子多,沒一個啥也不影響。她又反問我,那你咋也那么大膽子站出來當(dāng)童男呢?你家可就你一個兒子呀!我笑笑說,當(dāng)然是受你的影響啊。我看你一個小姑娘都那么勇敢,我們男子漢還能不站出來嗎?羅玉米就笑了。她用那雙無比明亮的眼睛望著我說,其實李爺爺是想用這辦法讓上邊同意咱村明年改用老祖宗的種子種田,要是真的祭天的話,咱倆早沒命了。我倆就笑,非常開心地笑。有了那天的勇敢,我倆又走得近,生產(chǎn)隊的人都說我倆是金童玉女,以后肯定是一對好夫妻。像真的一樣,我倆也不反駁,心里美滋滋的。
我和羅玉米經(jīng)常在一起到地里割豬菜,上山采蘑菇和山菜。我們兩小無猜,純潔的感情像晴朗的藍天一樣一塵不染。那時,玉米才上小學(xué)二年級。有一天,她哭著對我說,哥呀,昨晚俺娘說不讓俺上學(xué)了,也不讓俺姐上學(xué)了。俺爹說一個丫頭蛋子念書不念書沒啥用,反正早晚得嫁人。我說你爹咋這么說, 丫頭咋啦,丫頭就不能念書啦?
羅玉米看我急了說,哥呀,其實我早就不想念了,我只是想每天都能和你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和你說說話覺得有意思。我家人口多俺爹俺娘累死累活也不可能供我們9個孩子都念書,我早些下來幫幫他們,也許俺大姐還能多念幾天,俺大姐每次考試都第一。你書也讀得好,早晚你能從這大山里走出去的。我說,你要不上學(xué)了,這書我也不想再念下去了。羅玉米說,我有一種預(yù)感,你肯定不會在村里生活一輩子的。說完,她抬起頭大大方方地盯著我,一句話也不說,就那樣盯著我,兩盞燈一樣晶瑩剔透的眼睛,在我面前光芒萬丈。
那年上秋,羅玉米救了我一條命,
那天,我像以往一樣上山打架棍(砍伐兩米長、雞蛋粗細的木頭扎成50公斤左右的捆)。天下小雨,路很滑。我一個人從山上往下?lián)颇绢^,許是山坡太陡,木頭卡在一個石頭上,我的撈繩被掙斷了。一個倒栽蔥從山坡上摔下來,也是天意,我竟摔在一堆亂草叢里。誰想到草叢里有一個大馬蜂窩呢?我的身體將馬蜂窩壓住,成群的馬蜂從我身下飛出來,那是相當(dāng)厲害的毒蜂啊,不消多久,我就被蜇得失去了知覺。
直至天黑,我父母等我不回來,找到村長,村長召集全隊社員和家屬點著松樹明子進山里找我。一直到半夜,我才被羅玉米發(fā)現(xiàn)。據(jù)說當(dāng)時我的身體腫得像個面包,玉米砍了棵小樹,把我掀在上面,從山上撈下來。多虧我家有親屬在城里及時買藥給我送來,我才撿了一條命。我整整在家里躺了一個多月,身體消腫后,整個人又脫胎換骨般蛻了一層皮。
好了以后,我對羅玉米說,當(dāng)時大人們都沒找到我,你咋知道我在那里?你一個小姑娘怎敢一個人黑燈瞎火地上那么深的山,膽子咋那么大?羅玉米還是笑著看我,不說話,經(jīng)我再三在追問,她才說,反正我能找到,我知道你在那里還有啥怕!
我說,謝謝你!
羅玉米的笑充滿蜜意,她左右搖擺著頭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我。我們在大自然的懷抱里,在陽光下,在我們的童年歲月里,在天真無邪的情意中相互凝視著。
那年劉爺爺雖然用祭天的激將法制服了鄉(xiāng)里的干部,縣里卻有人干預(yù)了。聽說我們村要改種老祖宗田,縣里派出一千人馬氣勢洶洶地來到我們村,到村長家里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村長嚇得褲子都尿了,哆哆嗦嗦地答應(yīng)一定改種先進田。
不知他們是咋知道那天羅玉米和我主動站出來要去祭天的?他們放出話,說要找羅玉米和我,要會會我倆。尤其我媽還聽說主要是會我,因為羅玉米太小不懂事,而我已經(jīng)15歲了,可以算大人了。我爹我媽嚇得在屋子里團團轉(zhuǎn),不知咋整才好。還是李爺爺辦法多,他來到我家對我爹我媽說,看這架勢,他們是不會饒過孩子的。古語說,三十六計走為上計,還是讓孩子先出去躲躲吧,等過過風(fēng)聲再回來。我爹我媽認為只有這樣了,連夜為我準(zhǔn)備了東西,又東拼西借了些錢,在天亮之前把我送出了家。羅玉米不知聽誰說我要走了,她竟然一個人藏在樹后面等我。我是痛哭流涕地和父母分手的,一邊抹眼淚一邊往前走。突然見到從樹后面出來的羅玉米,嚇了我一大跳。我以為自己看花了眼,直到羅玉米走到我的面前,我才覺得這真真切切是羅玉米。她抬著頭痛苦地看著我,她的臉龐都看不十分真切,可那雙星星一樣的眼睛在我面前一閃一閃地讓我看得十分清楚。羅玉米哭了,我看到有兩串明亮亮的水滴流了下來。她卻不擦掉,就那樣一任其自由流淌。我想說羅玉米你別哭,我想說羅玉米你哭啥嘿。可我什么都沒說出來,說站在那里看她哭。羅玉米哭了一陣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從衣服里掏出一個小包袱,塞到我的胸前,帶著哭說,哥,你帶著走吧!我問她什么。羅玉米說,沒啥就幾個煮熟的雞子兒。我是想推辭的,我知道她家的情況。可我卻沒有那么做,順從地接了過來。羅玉米說,哥你快走吧,走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不等我再說什么,她一扭頭跑進黑暗中。我不知從哪來了那么大的膽子,竟不顧一切地放開喉嚨大聲地喊起羅玉米來,羅玉米羅玉米羅玉米,清亮的喊聲在黎明前的夜里空曠而蒼涼。
我不知道以后還能不能再看到她?
我再見到羅玉米已經(jīng)是40多年以后了。
我雖然在離家較遠的邊遠城市工作,但其間還是回過幾趟老家,可是每次都陰差陽錯地沒見到羅玉米。直到退休回到老家,我想這回肯定可以看到她了。
我打聽羅玉米的情況,老鄉(xiāng)都爭著告訴我,現(xiàn)在羅玉米可大發(fā)了,她承包了村里的大片土地,專種種子玉米。我說,襯里的土地不是分到農(nóng)戶了嗎?怎么都讓她一人承包了?老鄉(xiāng)說,現(xiàn)在村里的青年人都到城市打工去了。家里的地已經(jīng)沒有人種了,羅玉米就承包下來,還是采用老祖宗種田法,收成一年好似一年。她還開了玉米加工廠,粗糧精做,產(chǎn)供銷一條龍,是咱縣的納稅大戶,報紙有名電臺有聲電視有影。只是婚姻不幸,離婚了,一個女兒和女婿是她生活和工作的得力助手,一家人生活得和和美美,算是咱縣第一大戶。真是滄海桑田呀!聽了老鄉(xiāng)的訴說,我很難將那個瘦小的羅玉米和現(xiàn)在的女老板聯(lián)系起來。我準(zhǔn)備第二天約幾個伙伴去看她。
還沒等我去,第二天一大早,老鄉(xiāng)讓我看一個人。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不到20歲的小姑娘,乍一看還是當(dāng)年的羅玉米。沒等我開口,就聽小姑娘脆聲聲地叫了一聲爺爺,說,我叫大洋,羅玉米是我姥姥,我媽和我姥姥今天有重要的事情要晚來一會兒,讓我先向您問好。恍然間,光陰倒退,我仿佛又回到了當(dāng)年。面前的小姑娘不就是羅玉米嗎,我真想叫一聲羅玉米,真想真的就回到從前。
整整一天,大洋一直不離我身邊。她問我的生活,問我的家人,問我有沒有偶爾想過她姥姥。她說她姥姥給她講了我們小時的一切事情,給她講了她姥姥對我的情感。說因為有了我,她姥姥不管找誰做丈夫都不會幸福。她問我承不承認,問我是不是像她姥姥一樣心靈深處始終有一個人的影子?見我不說話,她說爺爺您不用說了,你們城里人尤其像您這樣有文化的人,都不會承認的。她圍著我,一會兒和我親近,一會兒用語言敲打我,我覺得很痛快,也很高興,羅玉米有這樣一個好外孫女陪著,是不會寂寞的。
一直到太陽落山時,大洋聽到有汽車的聲音,拉起我說,爺爺,我姥姥和我媽媽來了。她邊說邊指著山腰上開過來的一輛紅色轎車,說,看我姥姥和我媽媽開車來看您啦!金色夕陽下,紅色小轎車的車燈越來越近,光閃閃的,像極了當(dāng)年羅玉米那雙晶瑩剔透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