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菜市場回來,放下手里大包小包東西,一看時間,差幾分就十時了:黎萍顧不得喘息擦汗,先從冰箱取出豬肉、雞肉,放在不同盆里解凍,接著開始洗蘿卜,擇蔥擇蒜苗,洗芫荽。蘿卜是主菜,蔥蔥蒜苗,還有芫荽,是配菜和提味用。備好這些東西,接下來切蘿卜絲,蘿卜塊,垛雞肉,就可以稍微松口氣了?
做這些事的時候,黎萍做的行云流水,嫻熟輕盈,其樂融融,跟在辦公室里判若兩人。作為廠辦下屬的史志辦公室成員,黎萍每天沒有多少實際工作:收幾份下面傳來的資料,校對幾頁看了無數遍的稿子,剩下的時間就是喝水看報紙,討論哪家精品店服裝上檔次,哪家化妝晶店最近口紅在打折、工作雖然不累,但時間必須熬夠,從早上八時開始,一直熬到下午六時,實在熬得人心煩意亂。再看看辦公室其他人,熬到最后,也都郁郁寡歡,滿臉的無奈。惟一的不同是,她們聽到下班鈴聲后,會情不自禁地歡笑:嗷,下班了!哇靠,一天終于熬到頭了!
她們歡呼,是因為一下回家就沒事了,就可以跟丈夫一起,約上三兩好友上館子,坐地攤,不喝得酩酊大醉,鬼哭狼嚎到深夜不罷休。爽啊!
黎萍不行。黎萍爽不起來。
黎萍出辦公室就得趕緊回家,做好飯伺候兒子,母子倆吃完,收拾停當,還得陪兒子讀書,聽寫英語單詞,等兒子睡了,她還想上網瀏覽一下。黎萍在中國博克申請了一個主頁,每天擠時間寫幾百字,雖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文字,居然有不少點擊跟貼,甚至網友問她是不是某某,說你的文字跟她接近,比她還更多一些真情。有一次,黎萍寫當天給兒子做鱔糊面,從破黃鱔開始,一直寫到兒子連吃三碗,她擔心兒子脹破肚子。一個網友跟貼說,你會做那么好吃的東西,做不成你丈夫做你兒子也行,怎么樣?
話是這么說,但現實生活中,除了家人,卻很少有人欣賞黎萍的手藝。你呀,打字員趙小玲不止一次說,真是想不通,現在有幾個人還在家做飯吃?
對此,黎萍開始覺得不可理喻,居家過日子,不在家做飯吃在哪兒吃?后來看周圍一些女人,果然大多不做飯,聽她們說話的口氣,好像廚房,廚房的鍋碗瓢盆,限制了她們的聰明才智,拴住了她們展翅高飛的理想。這些人啊,用黃昌明的話說,不是錢多得發燒,就是腦子有病!
想到黃昌明,黎萍心里暗淡下來,刀在肉上滑了一下,差一點把手指當豬肉切了。
昨天晚上,快十時了,黃昌明來電話,問想沒想他,問兒子學習怎么樣,聽不聽話。黃昌明說話的時候,黎萍感覺他就坐在沙發里,慢悠悠的,喝一口茶,說上兩句,說上兩句,再喝一口茶,舒適且恬淡。東拉西扯說了半個多小時,黃昌明說你早點睡吧,屋里屋外忙,明天雙休日,早上多睡一會兒。聽到這里,黎萍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滾落出來。她說沒事,說完突然就想起一件事,說對了,明天我想請顧東民吃飯。
黃昌明說,行啊,不過大個子愛講排場,最好找個好點的酒店,代我多敬他兩杯酒。
黎萍說,不去外面,我想好了,就在家里弄幾個菜。
這哪像請客呀!黃昌明笑道。略一停頓,又說,也行,家里氛圍更親切,更真誠一些,你就看著辦吧。
跟以往一樣,黎萍要做什么事,想做什么事,黃昌明都持積極支持的態度,既不問為什么這樣做,也不問怎么這樣想。他的理論是:好夫妻應當相互理解,相互支持,相互包容,而不是相互指責,相互干涉。這也是結婚10年,倆人從沒紅過臉的原因。
放下電話,洗漱完倒在床上,黎萍卻久久不能人睡。不能人睡,是因為顧東民老在眼前晃悠,他笑的樣子,他喝醉酒罵人的樣子,他在黃昌明攙扶下雙腿絞纏不清,跳太空舞的樣子,一幕接著一幕,比看電影還要清晰、真切。
不知過了多久,隱約聽到遠處鐘樓的大鐘敲了三下,顧東民突然嬉皮笑臉走過來,站在黎萍面前。他好像剛喝過酒,呼吸之間有很濃的酒氣。他邊問黎萍是不是想他,邊伸開粗壯的雙臂來摟黎萍。黃昌明似乎就在旁邊某個地方,盡管黎萍沒有看見他,但她依直覺斷定,黃昌明就在旁邊某個地方偷窺。他要是看見自己被顧東民小鳥一樣抱著,一定會氣死的,黎萍想著,躲閃著。顧東民雙臂直直張開,不論黎萍怎樣躲閃,都在他蜻蜓翅膀般的雙臂范圍內,這時黎萍腳下突然一滑,就在要摔倒在地的瞬間,顧東民一探身,不但十分敏捷地撈住她,而且把她緊緊箍在了胸前。
黎萍一愣神,突然發現顧東民竟一絲不掛了。他非常強壯,碗口粗細的胳膊,高高隆起的方形的胸肌,就像電影里的施瓦辛格。顧東民雙臂越收越緊,勒得黎萍喘不出氣來。她拼命踢腳,腳尖飛快地倒換著,卻像踢在冰水里,除了感覺寒冷,還是寒冷……寒冷終于從腳下上傳到了大腦。她醒了,睜眼一看,一雙腳不知什么時候晾在被子外面。看清這一點后,黎萍呸呸兩聲,接著暗罵自己一句。記得母親說過,做了不好的夢,一醒過來就趕緊把它呸走,否則它會纏著你,直到把夢變為事實為止……
蘿卜燒雞煨在鍋里,廚房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甜香。
做紅燒肉一類的菜,必須有這種味道,燒出來的肉才不僅好吃,而且顏色好看。這還是沒上中專以前,父親手把手教她時說的。父親說他這輩子沒什么出息,就是好吃,好琢磨著吃。
人活著為啥,父親說,就為一張嘴,肚子都喂不飽,想這樣想那樣都是白想。
黎萍從父親身上學到不少東西,跟黃昌明結婚后,黎萍頓時感覺找到了施展才華的地方,一天三頓變著樣子讓黃昌明品嘗,一直到水電工程局被整編得無影無蹤,黃昌明離開原工程局,架空在四川西部一處小水電工地,繼續給人家當澆鑄工,黎萍始終樂此不疲。
廚房該準備的全部準備好了,該下鍋的已經下鍋了,黎萍長舒一口氣,離開飄散著淡淡甜香的廚房,到客廳打開電視,順便又看一眼時間,11時20分。這個時候,顧東民應該在路上了吧?
顧東民此刻就是在路上。
雙休日的街道,到處都是人,大人小人,男人女人,1.8米的個子,走在這些人中間,不僅有鶴立雞群的感覺,而且特別招搖。
開始顧東民走在街道中心,一路上不停有人招呼,說顧處也出來轉啊,有時間沒見你了?說顧廠長,你好。
如果僅僅是招呼,應酬兩句倒也罷了,關鍵是對方追著問有什么事,到哪兒去,這就讓人尷尬了。說沒事,閑轉,不合適。如今雖說水電局編制消失了,表面看沒人管了,可生活基地在這里,要是有人把話傳出去,說留守處的人整天閑得蛋疼,沒事亂轉,那就把麻煩惹來了。說到黃昌明家去,那就更不合適了。誰都知道黃昌明在外地,老婆又那么年輕漂亮,你現在跑去想干什么?剛才出門的時候,老婆就這么問了一句,被他硬硬一句堵了回去,干啥都要問,你煩不煩!
然而,顧東民很快就發現,走街邊也未必好。沿路都是發廊、洗腳屋,從這些不時散發出曖昧氣味的門前經過,腦袋經常和晾在屋檐下形形色色的毛巾親密接觸不說,偶爾還有坐在門前梳頭的女人會仰起睡意惺忪的臉對你微笑,跟你眉目傳情。
最讓顧東民尷尬的是,經過一家名叫咪咪的發屋時,一個女人不僅望著他笑,還用纖細的身體擋住他去路,說顧哥,你把妹子忘了嗦?顧東民倉皇看看左右,好在路上的人都各忙各的,沒人注意他的失措,他這才低頭掃一眼女人。
女人20出頭樣子,身材瘦小,頭發散亂,眼睛雖然很大,卻看不到一點光澤,像小孩手中的玻璃彈子,因為玩得太久,變成了霧蒙蒙的圓球。
記憶中,找不出可以跟眼前這個女人重疊的影像。女人似乎還想說什么,顧東民急忙尷尬地笑道,怎么可能呢,過幾天吧,過幾天哥來看你,最近實在太忙了。然后一步跨下街沿,頭也不回走了。走出好遠,顧東民也沒有想起,到底在什么地方,什么時候見過這個女人。
對于女人,尤其是風月場合的女人,顧東民興趣不大。以前陪上面來的人喝完酒,客人提出找小姐玩玩,顧東民就去找地方,安排小姐,做完這些,自己坐在前廳喝茶抽煙,直到客人忙完,拍打著小姐屁股心滿意足出來。
有一次,在接運輸處長之前,一個朋友半開玩笑半認真對他說,真看不出來,你還是現代柳下惠啊!朋友話里的意思很明白,大家都在女人身上忙,你獨自坐在外面抽煙喝茶,什么意思嗎?要么是你有想法,要么你生理有毛病。
顧東民聽出來了,于是再有接待,客人要小姐時,顧東民自己也要一個,就像流行語說的,喝不喝先倒上,跳不跳先抱上,弄不弄先要上。再后來,偶爾酒喝飄了,跟小姐單獨在一起時間一長,顧東民也會爬到小姐身上忙。只是進也匆匆,出也匆匆,又隔著一層橡膠皮,從來沒有感覺到別人說的那種爽。
說對女人興趣不大,并不等于對所有女人都沒有興趣。
讓顧東民感興趣的女人有兩個。
一個時代比較久遠了,是在插隊當知青時候。那個女人姓蘇,蘇小明,跟唱《軍港之夜》的歌星同名。蘇小明長得不是很漂亮,但她身上有一種美,這種美比漂亮更吸引人,也更有韻味。那段時間,顧東民陷在蘇小明的這種美中不能自拔。蘇小明插秧,他伸手過去幫著多插兩行;蘇小明回家,他護送到她家門口。時隔不久,他這點小秘密就被整天瞇虛著眼的老爺子看透了。老爺子什么都沒說,只是讓組織部的人找來有關資料,他看完后,坐上吉普車,在崎嶇的簡易公路上顛簸半天,到顧東民插隊的公社,在公社書記辦公室里,跟顧東民很認真地談了一次話。平時像啞巴的老爺子,那天說了很多話,顧東民記住的只有兩句,她伯父是蔣經國青年軍里的營長,她父親參加過三青團,家庭出身不好;你硬要跟她好,就不要再進我顧家門。
這次談話,像沉重的斯泰爾載重車輪子碾過,碾得顧東民痛苦不堪。他在床上不吃不喝躺了三天,再下床時,兩只腳似沒有根的浮萍,一陣微風就能讓他晃動不止。這種情形持續到半年后,他帶著一套翻爛泛黃的《紅樓夢》走出農村,成為水電工程局一員才慢慢結束。后來,過了大約10年,顧東民當上水電局運輸隊長后,回當年插隊的地方,還從側面見過蘇小明。這時的蘇小明已是公社書記的兒媳婦,作為兩個孩子的母親,她身上再看不到一點那種令人神往的美了。
另一個女人就是黎萍了。
在黎萍身上,顧東民看到了跟蘇小明相似的那種美。這時的顧東民已經知道,這種美是有名稱的,叫氣質,這種氣質潛藏在女人內心深處,你無法看到,也難以言表,但是你可以從這個女人的言談舉止,一顰一笑中感覺到。跟蘇小明不同的是,黎萍還多了一種優勢,那就是外表也相當漂亮。嬌小的身材,飄逸的長發,搭眼一看,很容易把她認作楊鈺瑩。黃昌明從澆注隊調進運輸處,第一次全處同事帶家屬在金華酒樓聚會,黎萍跟在黃昌明身后走進包間,顧東民眼前立刻一亮,心頓時跟著沒來由地別別亂跳。從這之后,每次接待客人,顧東民都有意識地叫黃昌明陪著,讓他聯系酒店,安排小姐;沒有客人來,顧東民也找一些由頭,讓黃昌明帶著黎萍出來陪他喝酒,或是喝茶唱歌。
每次來,黎萍都微笑著,不卑不亢的樣子,讓顧東民看得心里像有無數佛手在撓。有幾次,顧東民借著酒意,把手放在黎萍腿上,腰上,都被黎萍輕輕拿開。她做這些的時候,臉上始終微笑著,很平靜的樣子,但被挪開的手的主人明顯能感覺到,她在說,你這樣做很不合適。靜心想一想,也的確有些不合適,俗話說,朋友妻,不可欺,何況是非常信任自己,把自己當作兄長來敬的下屬的妻子。但每次都只是這樣想一想,再看見黎萍時,就像吸毒的人聞到了煙味,立刻就變得身不由己了。
轉過彎,一下坡就看見黎萍家的窗口了。
這個女人,顧東民想不通,怎么突然想起要請客了。難道她想讓自己想辦法,把黃昌明從水電工地弄回留守處,或者找關系調到省廳?好像沒有這種意思。難道她想通了……也不大對。顧東民胡思亂想著,踩在了上樓的臺階上。
黎萍從鍋里起蘿卜燒雞的時候,隱隱聽到樓梯上有腳步聲。但她不敢肯定這就一定是顧東民。前不久,有個粗壯跟顧東民相似的男人,經常出入對門。對門以前的主人也在局機關,水電局整編后,因為女主人的伯父是新成立的水電局副局長,她很自然地又進了局機關。女主人前腳走,男主人跟著也走了。男主人走之前,把房子租給了一個身份曖昧的女人。一次在樓道上,她自我介紹姓汪,她說您就叫我小汪吧。小汪很年輕,估計不會超過25歲,長得很有幾分姿色。然而,自從這個小汪人住進來,樓道里便常有不同頻率的腳步聲,其間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只有一次,是因為剛接到顧東民的電話,說想到家里來坐坐,樓道里便很快響起沉重的腳步聲。憑直覺,那種腳步聲只有身高1.8米以上、體重100公斤左右的人才能制造出來。黎萍輕手輕腳走到門前,手擰著門鎖,心跳得嗵嗵的,她想只要顧東民敲門,她立刻就開門。然而沒人敲門。湊到貓眼一看,一個身材魁偉的男人背向著她,正在捅對門的門。黎萍捂著胸脯,背靠著門,好一陣回不過神來。
有人輕輕敲門。沒錯,是敲自家的門。黎萍走到門口看了看,認準是顧東民后,這才輕輕推開門。
顧東民帶上門,跟到客廳。黎萍頭也不回說,你先坐,茶是剛泡的,想看什么節目自己選。邊說邊又進了廚房。看著一案子的盤碟碗盞,黎萍想,接下來該炒菜了。
兒子呢?不知什么時候,顧東民站在了廚房門口,像一堵墻擋在面前,又是突然說話,嚇得黎萍差點丟了手中鍋鏟。黎萍定了定神說,一早就去市里了。兩小時鋼琴,兩小時劍橋、顧東民嘿嘿一笑,慨嘆道,現在的孩子,比我們大人活得累啊!
黎萍不喜歡有人在旁邊看自己做事,她說,你去客廳坐吧,好了我再請你。
顧東民說,沒事,看你做飯炒菜是種享受。
黎萍笑了笑說,這么多年你還沒享受夠?
顧東民說,我什么時候享受過?
黎萍說,看嫂夫人做飯炒菜就不是享受?
顧東民怔一下,說,她呀,從結婚到現在,除了搟面條、做臊子還像回事,其它都是馬尾穿豆腐,提不起來。
黎萍說,不可能。你們結婚幾十年,相互改造幾十年,嫂夫人耳濡目染,肯定會有幾個拿手菜。
顧東民搖頭苦笑道,你可能不知道關中人的毛病,生冷楞倔,她認準了的事,習慣了的事,除非碰得頭破血流,自己覺得走不動倒回來,別人根本改變不了。
黎萍翻炒著蘿卜肉絲,心里不停嘀咕,事實好像不是這樣吧。黎萍跟顧東民的妻子接觸不多,只是一起吃過幾次飯,就是這僅有的幾次,黎萍感覺這個女人雖然讀書不多,性格有點內向,但她愛丈夫勝過愛她自己。當然,這都是通過外表看到的,真實情況如何,只有他們夫婦自己知道。
黎萍把裝蘿卜肉絲的盤子遞給顧東民,說既然站在這里,那就幫忙端上桌子。顧東民接盤子的時候說,遵夫人命。黎萍裝著沒聽到,轉身開始涼拌蘿卜絲。蘿卜絲早已放了鹽腌在盤里,現在只需要倒上醬油醋,熟油辣子和花椒面,再滴一點香油,攪拌均勻,麻辣香脆的涼拌蘿卜絲就上桌了。
呵呵,顧東民站在飯桌前,看著滿滿一桌大盤子小碟笑道,真看不出來,我們黎萍還有這么一手。他伏下身子,湊到桌子上方夸張地抽動鼻翼,嗯,不錯不錯,味道好極了!
黎萍癟了癟嘴說,算了,不要挖苦人了,你連嘗都沒嘗,從哪里知道味道好極了。
顧東民說,錯。他說,你會做菜,你肯定知道,中國菜講究的就是色香味。很多時候,有些菜根本不需要吃,只要看菜的顏色,聞那股味道,就可以斷定這些菜是不是好吃。
黎萍點了點頭。這倒是真的。她對顧東民笑了笑,說,本來我想在外面找地方請你,昌明建議就在家里,說這樣更親切、更真滅一些……
對對對,顧東民一迭聲說,這樣最好不過,既隨意,還吃得好,吃得舒心。
哎,你坐呀。說著,黎萍想起什么,轉身去了客廳,再過來時,手里拿著一瓶劍南春。
算了吧,顧東民略一推辭,接過酒瓶旋著瓶蓋說,不等等兒子?
黎萍說,早上他爺爺來電話,說中午是霸王別姬,他不知道霸王怎樣別姬,一早就鬧著要回去吃。你吃啊,到這兒千萬別客氣。
你看我客氣過嗎?顧東民邊說,邊在桌邊坐下。
夾菜的時候,喝酒的時候,顧東民不停用目光抬黎萍的臉,可是一次也沒抬起來。她神情專注地盯著飯桌,仿佛正在欣賞一幅剛完成的作品,就連勸顧東民吃菜,她也是對著盤子說的。這情景讓顧東民十分不爽。什么意思嘛,是你黎萍主動請客,不是我要吃你黎萍,結果卻是這樣!但這活說不出口,就像含在嘴里應當咽下的劍南春,必須慢慢品味,才能感受到它的甘甜和香醇,一旦松開口,那種感覺就再也找不到了。
在這之前,就是上個星期吧,同樣的感覺,顧東民已經在電話里領教過了。
當時是晚上,快11時了,顧東民從市里喝酒回來。那天喝酒的六個男人,除了他,五個男人身邊有女人,其中兩個他認識,還有三個不認識。不過認識也好,不認識也好,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十個男女,五對是野鴛鴦。別人不說,坐在他和朱科長中間的女人,就是一只老雞,周圍那幾個嘰嘰喳喳、嘻嘻哈哈裝嫩的小雞,都由她孵化出來。
老雞姓黃,生得紅唇皓齒,嬌小玲瓏,水電局還存在的時候,她常蝴蝶般飛舞著,出現在局機關一些頭面人物面前。如今水電局沒有了,原局機關那些頭頭腦腦都作鳥獸散了,她屁股一擰,立馬坐進地方官員懷里。就是這么一只皮松肉癢的老雞,居然也敢嘲笑他,說顧哥,怎么越混越沒出息了,身邊妹妹都沒有一個,要不要本姑娘給你叫一個,一次性免費的。周圍人哄一聲笑了。顧東民當時就沉下臉,從兜里摸出一疊票子,使勁往桌上一拍說,什么意思?老子再窮,這一把錢隨便搞十幾個你這樣的爛貨!朱科長幾個人見情況不好,邊責備黃老雞說話太離譜,邊勸顧東民不要在意,邊就吆喝,撤了吧撤了吧,咱們撤了吧!撤就撒吧,這酒也實在沒法喝下去了。帶著一分酒意,九分怨氣走出酒店。涼風一吹,黎萍便電光石火般出現在眼前,也沒顧得多想,邊走邊拿出手機叫黎萍。
黎萍說,顧哥,有事?聽聲音,她已經睡下了。
顧東民說,沒事就不能找你?
黎萍似乎笑了笑,說你喝酒了吧?
顧東民承認喝了一點酒,但絕對沒有多,末了說,正因為只有一點酒,才特別想要你。
電話那端,黎萍沉默著,好像在數顧東民的腳步。
顧東民說,我知道,其實你并不反感我,關鍵是有些事想不開。給你講個真實的故事吧。昨天下午,我遇到一個原局機關領導,他開玩笑說,想當初,牙如鐵,生吃牛肉不用切;現如今,不行了,只吃豆腐和鴨血;想當初,腿如鐵,日行百里不用歇;現如今,不行了,出門就要奧迪接;想當初,球如鐵,一天三次往起崛;現如今,不行了,三天一次還要捏。
黎萍說,你真無聊。
顧東民嘿嘿笑了,你說現在這社會,什么又有聊?我說呀,能舒心暢快過好每一天,就是最大的有聊,你看呢?
黎萍說,快回家吧,嫂夫人還在家等你。顧東民說,你那兒是我最想回的家,我正朝你家走,就快到了。
黎萍說,不!
顧東民說,你這人怎么這么想不開。女人那地方嘛,俗話說,拔了蘿卜眼眼在。顧東民還要說什么,電話里已是一片嘟嘟聲黎萍終于抬臉了。
顧東民這時才發現,一向素面朝天的黎萍,今天似乎特意化了妝,臉頰淡淡的粉紅,玫瑰紅的雙唇,隨著牙齒咬合,發出柔和的銀光、她把散到臉邊的長發掠到耳后,抿嘴嫣然一笑說,顧哥,妹子手藝怎么樣?顧東民點點頭說,很好。黎萍說,不要客氣。顧東民說,沒有,絕對沒有。
桌上所有的菜,顧東民的筷子都光顧過,盡管都是很普通的家常菜,可是不咸不淡,吃起來口感很好。顧東民說,好廚師一把鹽,我發現你用鹽很講究。黎萍說,你還注意到了?昌明吃了十幾年,除了說好吃,根本沒發現這一點。
黎萍說話的時候,笑意始終在臉上生動活潑地跳躍,跳得顧東民心旌搖蕩,幾乎就要伸筷子去夾過來放在嘴里,慢慢品味咀嚼。他嘆一聲說,那是昌明有福不會享啊。
黎萍說,那倒也不是。居家過日子,用不著虛情假意,越真實越好,他要是天天夸我這好那好,我倒真要懷疑他是不是有問題。
顧東民感覺黎萍話里有話,是指責他虛情假意?是暗示他在刻意討好?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沒有摸透黎萍的意思,顧東民不敢造次,只好不置可否地笑笑,換個話題說,你的手藝跟誰學的,看書?
我爸教的。黎萍說,我爸好學,“文革”的時候,水電工程隊沒事干,他就跟廚師學炒菜。我十幾歲的時候,我爸常讓我跟我哥比手藝。他說男娃兒學了不受欺負,女娃兒學了可以看家。黎萍目光有些朦朧,似乎沉浸在美好的回憶里。有一次,好像是過五一節,我爸掐了一堆灰灰菜,挑了一些豬屁股,就是魚腥草,他讓我和我哥就這兩樣做兩道菜。我和我哥做的都是涼調菜。我爸吃了,點評了好一陣,從怎樣用鹽說到我們將來。
顧東民說,老爺子怎么說。
黎萍說,他說我哥吃鹽重,以后脾氣不好,容易燥。后來,我哥真的脾氣大,我兩個嫂子,后來都被他打跑了。
那你呢?顧東民緊緊盯著黎萍,她抿一下嘴唇,樣子格外嫵媚。
黎萍用筷子點一下桌子說,光顧了說話,你吃菜呀。
顧東民說,我在吃啊。
黎萍說,吃了這么久,你發現一點什么沒有?
顧東民仔細看一遍桌上的大小盤子,搖頭說,只是沒有魷魚海參,魚翅燕窩,其他看不出來。
黎萍嫣然莞爾道,你沒發現所有的菜都以蘿卜為主?
這一說,顧東民才注意到,大小盤子里,不論是紅燒清燉,還是炒菜涼調,果然是一色蘿卜為主。可是,他想不通,這又能說明什么?作為菜,不論以什么為主,只要吃著可口舒服,舒暢愜意就好。他一抬臉,看見黎萍錐子樣的目光,急忙端起杯子擋在臉前。黎萍說,蘿卜和蘿卜不一樣,土地和土地也不一樣。有些土地拔走了蘿卜,蘿卜留下的痕跡會長久存在……
顧東民心里咯噔一下,原來她從這兒開始發難。聰明,這個女人真的很聰明。這都是那天晚上那個電話惹的禍。黎萍還在繼續闡述土地和蘿卜的關系,顧東民卻有想尿的感覺,想躲起來的感覺。
來,顧哥,黎萍手伸過來,我再給你斟杯酒。
謝了謝了。顧東民說,今天酒有些大了。
黎萍不再堅持,說,那好吧,你要做客我也沒辦法。不過到時候你可不要對昌明說,你們黎萍請客虛情假意。
不會的不會的。顧東民說,今天在你這兒學了不少東西,就是什么都不吃也值。
笑話我?黎萍仄著臉,有些頑皮的樣子,我這兒有什么好學的。
顧東民說,太多了。正說著,手機響了。他看了看手機說,有伙計叫,我先走一步?
黎萍跟著站起來,那你慢走。
隨著防盜門輕輕碰合,黎萍長長喘了口氣,身子一軟,倒在沙發里再沒起來。樓梯上,粗重的腳步聲漸行漸弱,每響一下,就有淚水從黎萍眼眶涌出。為什么流淚,她說不清楚,但是就流了,而且流得酣暢淋漓,無拘無束。直到陽光斜照進來,像一床金色的被子,小心翼翼地蓋在她身上,她才緩緩坐起來,慢慢走進臥室,對著梳妝臺拿起眉筆。她不想讓兒子看到她臉上有絲毫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