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子

清晨霧沼沼的，草葉上的露珠兒亮晶晶的，兩只麻鴨左右搖擺著碩大的臀，出來晨練，嘎嘎，應聲炸起一群麻雀，齊腰深的玉米嘁喳說話，東坡垅上綠油油的豆田托住一輪紅黃的圓盤，像個大大的蛋黃，騰騰地升起。

咳，喀，呼嚕——陳九爺右手拄著下頭兒大上頭細的拐棍，卻是一把趕大車用的鞭子，嗓子清過后，小曲便幽幽地響了。

紅彤彤的日頭剛剛露出了頭兒，

小妹妹的三寸金蓮顫悠顫呦。

戛然止了，一會兒又重復，就這么經典的兩句。粘了黑土的舊膠鞋吱吱叫，九爺就慢騰騰回了。

家是清靜的，清靜得就剩下紫紅的衣柜裝了九爺太多的回憶。仙女生了一串兒帶把兒的，剛剛四十就咳出了癆病，走了，也沒生下一女來疼他。其實沒女兒也好，女兒早晚得是個女人，成了女人讓人家使喚著，九爺有時這么想。

九爺習慣地甩起了鞭子，悶悶的兩聲，還不如九爺的屁響。

九爺，吃飽了再練吧，小心岔了氣。

小兔崽子，我抽你。

你老自己走穩當就行了。趙四兒拎著鍬瞥了一眼九爺從眼前過去了。

這鞭子是九爺年輕時自己個兒做的，卻一直沒用壞過，可能這鞭子跟了他有好幾十年了吧，他自己也說不清，白天提著，晚上放在被窩里，幾乎成了身體的一部分。

好漢不提當年勇，這鞭子在九爺的記憶中占去了太大的位置。九子行九，那時才十八九歲，爹在他的記憶中只是個高高晃動的影子，沒一點鮮活的內容。可在迎風流淚的母親眼里，九子生得虎背熊腰，寬寬的肩能放上兩條扁擔，胳膊上的腱子肉能彈起蒼蠅，從身邊一過嗖嗖一陣風。初生牛犢不怕虎，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力壯，那時的九爺從來就不知道什么是愁。

在屯子里首富二麻子家打短工，第一天上工吃飯就讓人翻眼珠。雙手捧著大海碗，盛飯的把頭一貓腰的功夫，看到這濃眉大眼的小伙子空空的碗和乞求的眼神，一回身又來了，吃飯的不累，把盛飯的累著了。二麻子看在眼里小眼瞇著呵呵地笑。

給他盛、給他盛。

這小子從餓死鬼堆里爬出來的吧。大家一陣哄笑。

下地時，大伙兒再不言語了，看九子和打頭的并排腰一貓，已看不清楚鐮刀了，只見手向后一摟，一片片麥子齊刷刷臥倒，一會兒功夫身后一堆堆麥子排成排，如匍匐的士兵，又像大雁列陣。打頭的咬著牙梗著脖和九子一起到了地頭兒，落下別人半條壟。望著牛一樣喘的把頭，九子想這還讓你三分呢，咱不能壞了規矩。二麻子老遠瞄著，沒等麥秋兒下來九子替下了那個打頭的。在二麻子家沒有九子干不來的活，一幫伙計恨得直咬牙，跟在他屁股后早晚得累死。

還別說這愣頭青，慢慢地伙計們心里開始服帖。秋風徐徐清點莊稼，數干了葉子，數紅了果實。九子和大伙兒趕秋兒殺高粱，誰也沒在意地頭的趙大白活趕牛車。一鞭子下去沒動，兩鞭子下去還沒動，三鞭子下去，大黑牛一尥蹶子撒開了歡兒。平日里溫順得小媳婦似的黑牛翻踢尥掌橫著垅溝沖來，黑黝黝的背毛上下抖動，車屁股帶起一片塵煙，趙大白活手纏住了韁繩，在地上拖著媽呀媽呀地叫，人們傻了眼，九子三步并做兩步，一眨眼跳上車，騎上牛背扳緊兩個牛角，按下牛頭拉起了韁繩悶住牛鼻子，牛車打個轉，黑牛蹶了兩下頭停下了。大白活衣服飛了，露出的肚子像耙撓過，一道道血檁子，算撿了條命，撲通跪地就磕頭。

九子的剽悍和俠義出了名，也招來異性的目光。連二麻子花枝招展的三姨太見了九子都秋波滿溢。九子知道女人的心思，可他的心思在南村的仙女身上。

仙女成了九子的老婆，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引來多少羨慕的眼光。

仙女是南村長發油坊王家老小，上頭五個哥哥，王家惟一的千金。王家開油坊幾十年，也是大戶人家。仙女嬌生慣養，又不習針線，跟哥哥們上了兩年私塾，認識的字比同齡女子多。母親給她纏上長長的裹腳布時，卻過了纏足最好時候。一雙大腳，圓圓的大臉盤，水靈靈的杏核眼，粗青布袖子藏不住細嫩的胳膊。九子使媒人去說親，媒婆的兩片嘴兒，說得織女配牛郎。

可一年后，仙女的肚子不見長，兩年里依然平平的。她也不出門，養得白胖胖的，一臉愁容。本來陳九天天做小生意，沒時間煩，可寡娘一天天消瘦下去，咳痰時帶了血。族人便說這仙女是傷夫相，兩年沒添人進口，卻把婆婆克成了病秧子。眼里森森的陳九便咬起牙來，又看不了仙女的性子，早晨梳個頭要半個時辰，痰盂尿罐還沒倒，柴禾就抱進來了，沒板兒，亂套!

在娶仙女進門三個年頭上，寡娘走了。臨走沒閉上眼睛，說是沒看到陳九的后。陳九對娘的孝心就是娘走后鞭子雨點般落在了仙女身上，族人沒一個出來拉架。仙女第一次遭遇毒打，不知是嚇暈了，還是疼暈了，暈死一個多時辰才醒來，一睜眼看見陳九的眼，從炕上爬起來就往墻角縮，眼里的驚恐像見到了怪物。落炕了半個月，瘦成了干兒，起來直打晃，再就很少吱聲兒。

這次鞭子的威力就是十個月后大兒子呱呱墜地。陳九終于萬馬千軍破敵陣大寫出個爹字來，家里也才像緩凍梨一樣緩出了笑聲來。

不生是不生，可生起來剎不住車。嘿嘿，婆娘這東西還真是賤哩，不打你就不生。瞧著禿小子們滿炕爬，九子嘻嘻露出一口黃牙，對著炕梢兒低頭納鞋底的仙女打趣兒。

九子干啥像啥，一副貨郎擔子在小鎮到縣城的路上來回穿梭，二十幾里路九子玩似的跑上幾趟，腳上肩上的功夫就練得深，兜里的銀子也嘩嘩地響。勤勞和汗水換來的布就是上不了孩子們的身，仙女貪黑起早做不成一件像樣的衣服。納鞋底兒要用錐子試三遍，點、點、點，再下針，劃幾下頭皮蹭蹭油，終于扎了一下，弄不好還要拆了重來。

咱家灶上失火了。

是小灶還是大灶呀?

唉!九子長長出了一口氣，望著炕上那一排小腦袋瓜兒，平和了蘸火就著的氣兒，放下了攥緊的鞭子。仙女還真給我長臉呢，村里數數哪家有這么些虎羔子。

娃們一天天大起來，陳九隨心的事也多了，一副貨郎擔變成了毛驢車，鞭子一揚，小毛驢踢踢踏踏三天兩頭兒進趟城，日子也更紅火了。

合作化那陣兒，陳九當上車老板兒，腰桿更直溜兒了，大鞭子一甩咯崩崩脆。常常坐滿一車人出工下地，娘們兒嘰嘰喳喳蜚短流長。

仙女還在家趴窩呢。

紅皮雞蛋小米粥沒少吃呀。

九子以前養驢下駒都是騍驢，養媳婦生的個個是小子。

人比人得死呵，賈五賭錢賭得腚眼毛光，鍋都揭不開了，窮得房頂上不長草，六年花開不結果。

嗨，小豆眼兒大翠咋能同仙女比，她那啥鹽堿地。

是賈五的家伙比不了九子嘛……

下面的話早被女人們的開懷大笑淹沒了，前仰后合剎不住車。陳九揚起鞭子在空中劃個漂亮的弧兒，一抖，鞭子像著了魔，空中狂妄地勁舞。這種興奮順著鞭子麻酥酥流入陳九的筋骨，骨頭里像漫漫浸了烈性酒，滋滋地向外膨脹，陳九感覺自己越來越高，變成了生產隊那座最高的糧囤子，那是多少人家的夢呀，在一車人的眼里，在全屯子人的眼里，在十里八村人的眼里，那囤子變得越來越高大，陳九的背成了高墻，頭成了那斗笠狀的糧倉頂，麥粒嘩嘩水一樣瀉下來……陳九搖頭晃腦，忘乎所以哼哼嘰嘰曲都不成調了。

日子如彈簧，抻來拽去就減了彈性。大躍進時陳九撿了個好差使，隊里做豆腐的老胡犯了不支持大煉鋼鐵的錯誤接受教育去了，陳九也不再逞能，要緊的是先填飽肚子，家里那一張張嘴哪個不像小燕兒一樣等食兒。

早晨天麻麻兒亮，隊里那口十時的大鍋里熱氣騰騰，陳九攥著鐵皮舀子中間的木把，乳白的漿子在舀子里晃悠，吊起的豆腐包也晃悠，漿子順著晃悠的豆腐包一溜溜兒聚下來，嘩嘩垂人粉紅色大肚子缸里，陳九踩著這晃悠的節奏，心里熱乎。左手拿起一個癟嘴壺，一邊往缸里慢慢點，右手一邊打著木耙。先是一粒粒，一片片，直到凝成一缸的嫩白，潑到豆腐板框上，包布裹上，木板蓋上，再放上石頭，一個時辰下來，便有了幾板白嫩嫩的女人肥臀樣的板塊。陳九好像自己也投了一次胎，口里嘖嘖地，抹一下額頭上的汗蹭在腰間的小圍裙上，坐在木墩上靜靜地瞧。

一抬眼看鞭子戳在墻角，規規矩矩等著九爺。磨道驢不聽話的時候，九爺只用鞭桿杵驢屁股。窄窄的磨道哪是鞭子的用武之地，九爺過去摸著油黑锃亮的鞭桿，如拍著曾一起飛黃騰達過的老朋友。委屈你了，閑下來的心氣是不一樣噢。九爺自言自語。

九哥忙哩。

噢，哪個。

老遠兒就聞到豆腐味兒，好香。

今個兒豆腐不錯，撿幾塊吧。

大翠拎個癟沿兒的小鋁盆過來，九爺撿了最大個邊兒，一個勁兒說吃水豆腐來啊來啊!生氣那賈五把媳婦養成一捆草，做男人怎么熊包到這份兒上，弄不出孩子還有勁活，可憐這黃毛媳婦以后咋整呢。

一來二去，九爺常喊一嗓子大翠，墻外的大翠就把鋁盆遞過來，撿了豆腐再遞過去。

紅彤彤的日頭剛剛露出了頭兒，

小妹妹的三寸金蓮顫悠顫呦。

九爺為自己將要實施的恩惠鼓動著，小曲也有了韻味兒。這是關系大翠一生的大事呢，哪能不認真準備。

冬日里天黑得早，九爺在生產隊的大缸里泡好了豆子，清好磨道上的驢糞，聽戲匣子挨到點兒，貓腰在墻根下來回踱，一會兒聽聽，一會停停。拿出一個蓋簾子，“當、當、當”敲響三下，側耳細聽。什么時候聽到墻外門響，蹲下，耳朵探貼到土墻，直到“咣、咣、咣”那頭兒回了，想賈五又推牌九賭去了，便回屋吹燈猴急地撐過墻頭兒，閃進籬笆墻內。

九爺下河一樣解衣囫圇個兒鉆進被窩兒。一股馨香浸過九爺的整個神經，熱浪涌過周身，胡茬子一路碾過暖暖的肉團兒，叼著了山頭兒就不放了。大翠的小手柔柔地撫過九爺的胸肌，像只瑟瑟的小黃貓兒依偎在九爺寬大的懷里，九爺心里升騰著神圣的使命感，操作中不敢有半點兒馬虎。正在進展中，大翠“霍”一下坐起來，拉住九爺，“聽”!

九爺已經氣喘吁吁，院內響起了賈五特有的一長二短的咳嗽。九爺一個魚躍，白腰肥腿的黑棉褲一抿就齊了，慌慌沒了去路，沒有大柜可藏，還好后窗沒釘死，九爺一手撕下窗縫兒中的黑棉團兒，推窗跳出。蹲在地上好半天沒起來，聽窗關了，屋內的洋油燈亮了，那一長二短的咳嗽也響了，才緩緩往起站，站不穩，幾乎是單腿蹦回了家。

磨道驢不小心呀!仙女看他的腳，不知說驢還是說他，湊過來給他揉揉。

一邊呆著吧，手像銼。九爺說時腳面已起了一個大手指肚一樣的筋包。

這包如今已長成雞蛋般大了，九爺有時驕傲地心想拿了這包去教誨賈寶：我才是你親爹哩!

大翠一夜就偷來個寶兒，便想著法兒守好這條根了，再沒有過敲蓋簾子聲。

不久仙女的咳嗽聲停了，沒有什么征兆撒手走了。小七不懂事，拉著媽的手愣愣地看著屋里這么多人，大人的哭聲是為了什么呢，感覺這熱鬧與媽媽有關，看著爹屋里屋外忙。小七哇哇哭找奶吃，九爺買了羊，羊一叫，小七就晃悠悠跑著叫媽咪咪。沒有仙女的日子九爺很難捱，從沒有過這么乏。

夜好長好靜，瞅著黑黑的房頂兒，聽著遠處隱約的貓叫，九爺披衣起來。黑黑的夜色，鞭子脆生生扎耳骨，九爺的憋悶響了。

九爺上心賈寶，一天一個樣，越長越像小六子，簡直是一模子里刻出來的。九爺有空就過去逗他玩，想想都奇怪自己那么多兒子還沒有一個像寶兒這樣拽人心。

賈寶也一聽九爺喊就吵著嚷著跑過來，胖嘟嘟的小手直揪九爺的胡子。九爺大手抱起寶，“來，給——”差點兒沒說出那個尊稱。“捏個哞”，賈寶一按九爺的鼻子，一聲“哞”賈寶咯咯笑出了聲，大翠眼里亮閃閃瞅著九爺。

賈寶一晃大了，便不再來豆腐房了。九爺過去送了熱乎乎的豆漿。

來，寶兒趁熱喝。

你自己留著吧。賈寶眼一瞪，用白眼輪了九爺一圈憤憤地出去了。賈寶媽過來吃驚地看著賈寶，九爺心里一激靈，扎撒著手委屈地看著大翠。

賈寶一天天長高，九爺心里一天比一天空落落難受，高出九爺半頭的賈寶指著九爺鼻子：少登我家門。九爺精心小心耐心著賈寶，傷了心。本想做救世主的九爺被這仇視的目光一下子擊垮了。精神頭兒就像大年夜空的“竄天猴”，輝煌燃盡后的余煙裊裊，眨眼間一聲長鳴火花就散了。

婆娘不打，上房揭瓦。九爺常掛在嘴邊的話，這女人越打越……呵呵，九爺背著手搖搖頭邊走邊笑。仙女走后，娃們大帶小，算過來了。大柱二柱三柱一起考上大學，那是好多年第一次恢復高考，三張通知書前后就到了，好在兩個已經結婚，自己張羅去。三兒還小，九爺趕著馬車去縣城辦了些上學用品。一路九爺的鞭子起勁兒地響，快閑出病來的鞭子抖直了精神，九爺不時點頭回應屯里人的唏噓贊嘆。

紅彤彤的日頭剛剛露出了頭兒，

小妹妹的三寸金蓮顫悠顫呦。

九爺好興致。

嘿嘿。

了不起，九爺一把鞭子趕出一串兒大學生呢。

是他們好學哩。

棍棒出孝子，不打不成器呀。聽得九爺嘴角向兩邊擴著，快咧到耳朵了。

大柱學了農大回到村里慢慢當了信用社主任，二柱留校在北京。日子真快。九爺最小的兒子也上大學走了，聽說學生正亂著呢，牛年沒信兒了。九爺常坐在炕頭兒發呆，腿兒一天比一天沉，走上幾步嗓子就像小公雞打鳴兒。這時候大兒子給他張羅個老伴兒，沒過上兩個月人就走了，走時還說你以為你是誰。九爺不明白，我是誰，我是陳九呀。

九爺越來越活不明白了。

爹，二柱讓你去呢。

有什么好去的，進屋里鞋都穿不成。他當他的大學教授，我捅我的牛屁股。

二柱家九爺只去過一趟，就再也不去了。回來給老王頭兒他們講了幾天的樂子。

二柱家里的自己開大酒店，吃的全是九爺叫不上名字的東西。第一晚住在酒店，到處都有小妮子向九爺點頭哈腰，九爺當然有禮貌，個個都要回哈腰。可這一哈腰，那鞭子就在腰上一彎，那些小妮子就笑瞇瞇瞅那黑不溜秋的東西抿嘴。九爺上過私塾，也博古通今，知道有個負荊請罪的故事，九爺有些不是滋味兒，就把鞭子拿在手里，立起來貼在右腿上，可是該同右腿一起邁步呢，還是先腿后鞭子呢?抱著吧，也不舒服，干脆還是大頭向下拄著吧。那小巧的鞭繩頭小心溜溜地摩挲著紅地毯，一路東瞧西望地蹦蹦跳跳爬上了樓梯。

進了屋那小妮子輕聲說了句什么就帶上門去了。九爺長長出了口氣，這時的鞭子派上了用場，挑起床罩看看下面有什么嘎古東西。里面還有屋，屋里還有屋，一個白白的瓷罐，連著小白圓桶貼在白白的墻上，桶上有個小鈕，九爺的鞭子捅上去。“嘩”水穿出來，嚇得九爺一個趔趄。

九爺也不知什么時候起就剩下了一個人。成家的上學的出國的都抖抖翅膀飛了。屋里屋外就和這幾頭牛做伴了。

常常看圈里那幾頭牛慢條斯理地嚼著。那是好幾代的一群了，老母牛趴著盹一會兒，早已不在意九爺手里的鞭子了。用鞭子梳著油光水亮的牛背，看著牛蠕動的唇，九爺上下唇互動，包磨了一會兒，咽了口唾液：“我不如你呀，子孫興旺都在身邊，哎——”，長長地一聲。

院子里墻根下現在是九爺駐守的陣地，半閉著眼，懷抱著聽話的鞭子，偶爾看看日頭爺兒，快到頭頂時就扶了墻回屋。腿往炕沿兒上一搭，手往胸口摸了好一會兒，右手撕下一條紙，左手向藍上衣兜里捏出些碎煙，均勻地撒在紙上，兩個姆指向前一壓，二拇指肚兒粘上舌頭，濕乎乎同大拇指捻著，“噴”，把卷好的旱煙轉動幾圈包嚴了，并不急于掐掉尖尖的堵頭，捻著煙，幾十年走馬燈似的日子在眼前閃過。

咯咯嗒，咯咯嗒，蘆花雞的叫聲讓九爺回到炕桌前，抽完一支煙去盛米飯，飯鍋里順便蒸了一盆雞蛋糕。飯嚼在嘴里像嚼了蠟，怎么一點不是味。眼前又是那一幫小狼搶著飯勺子，盛那桶高糧米稀飯，個個露著肚臍眼，瞅著碗還要把桶刮得山響，那時的飯可真香!

吱…吱吱…哐當當，好熟悉的聲音和氣味兒。九爺出門去看熱鬧。

九爺讓讓道兒唄，我們抓豬呢，別絆著你老人家。

往哪弄啊?

北京。

只見兩個人一人一手扯著一個豬耳朵，一路拖過來。豬腦袋還在掙扎著晃，后腿在泥地上往后撐，又一人一把揪起豬尾巴，三人一用勁兒，走，上車了。不到二個小時，車上三層架子裝滿了。九爺看得出神，不禁想當年家家過年時殺豬都要叫上自己。那時只有過年時才有的，豬養成年了才可以殺的。豬圈里別人跟著豬跑，九爺卻看準機會一手逮住豬后腿，向上一提，豬翻滾在地，九爺單腿跪上，一手把自己的鞭子繩套在后蹄上，再反手把鞭子繩纏在前蹄上，豬就只有蹬腿的份兒了。兩個人拿來長桿把豬抬起放在大案板上，一悶棍打在豬頭上，暈后再開殺。那時過年才有的滿村的抓豬聲，現在竟是天天有了，早已沒人叫上九爺了。

孫子回來度假了，九爺到大田里轉轉，被孫子攙扶著，踩在沙沙的土路上，心里軟軟的一種東西向上涌，九爺抽出了胳膊非要自己走。盯盯看孫子細細的胳膊腿兒，大腦殼小細脖兒，右手上握個帶小鏡的東西照前晃后，聽說那是現在時興的東西，能把看到的放到電視里。九爺懷念起年輕的自己，那時縣城里興什么都會買回來，娃們叮叮當當搶在手里，讓鄰家的娃眼紅幾天呢。

就你這大風一來能吹跑的主兒，在過去不累死也得餓死。

爺爺，我一個月掙的錢夠你老吃幾年的。

你說在北京中關村子里洗皮球咋能掙那么多錢?

嗨，是CPU，哈哈!孫子笑得背彎胸顫。

說你也不懂，還是講講你年輕時吧。說著把小鏡對準了爺爺。

別拿那東西晃我!

一天弄好能掙兩塊現大洋，屁顛兒屁顛兒往回趕。你爹眼巴巴等我往出掏糖果。九爺混濁的眼里閃過一絲亮光，臉上笑容僵住好一會兒，仿佛娃們正在伸出小黑手等著分糖。

比自個兒矮半頭，一直活不直溜兒的孫子現在攙扶我，弱得麻桿兒一樣咋掙的錢?這世道是變了，想不懂的事越來越多，在美國快四十的六子就是不討老婆，這一堆兒子拉拉的蛋兒沒我一個人的多，陳家的香火想要再旺起來不易了，難道還有比生兒子更重要的事?九爺腦子里無端又多出幾個豆牙兒。

九爺感覺自己越來越像冬天里一棵老了的空心樹，那沒了年輪的空心，粗粗的布滿褶皺的樹皮，怎么都看不出水分和活氣，但確確實實活著。手里的鞭子也像冬天枯了的柳樹條，軟塌塌沒了筋骨。

兒孫們不斷寄錢，生日一大把，節日一大把，九爺說我不吃錢。身邊的就去買吃的，九爺說我吃不完，兒子們說你要什么就說，九爺不說，摸起鞭子出去了。

九爺蹲墻根摸著鞭頭，一種透心底的無奈不著邊際地漫過來，眼睛有些發澀。

咋說沒用就沒用了呢?你說不出響那還叫鞭子嗎?你不動了不搖了，那同枯樹枝子有什么兩樣呢?常這樣自言自語。

一天一輛長長的白色趴趴車開進了屯子，下來幾個嘻嘻哈哈的年輕人。一口一個爺爺地喊著。九爺穿戴整齊上了車，可鞭子橫豎拿不進來，急得九爺腦門上滲出汗來。一個小伙子過來，一把拽下鞭子，抬手拋到路邊臟水溝里說，爺爺咱們不要它了。九爺的臉“騰”地一下紅了，紅得像雞冠。你是誰家的孩子，這么討厭?小伙子嘿嘿一笑，笑出一口白生生的牙，爺爺你當真不認識我?我是小寶呀，賈寶是我爸，大翠是我奶奶呀!九爺的臉“刷”地一下又白了，白得像蠟紙。小寶把一截枯樁一樣的九爺扶上車，九爺的脖子真往車外扭。再看那根鞭子，卻像一條長蟲一樣一浮一沉地順著臭水溝漸漸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