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生前都有一個家,每個人死后都有一個墓;但有的人生前就有了墓,死后才有家。
秋日的陽光細碎,微涼,我偕一外地詩人來到安慶郊外陳獨秀的墓前,對這種墓與家的距離有了重新的認識。兩者之間固然是人的一生,但更是人的某種延伸與存在。五年之前的秋末,我也曾到過陳獨秀墓地,四周濃密的樹林靜靜地灑滿陰影,沒膝的雜草像是無言的敘說,撩撥著人們裹滿塵土的心靈。我在那些高高的水杉間,足足漫步了兩個多小時,卻尋不到大理石雕刻和文字說明,看來陳先生已習慣了沉默。自他十七、八歲離開家鄉,四處漂泊,發動新文化運動,擔任中國共產黨“一大”到“五大”的總書記,后半途又成為極具爭議的人物,客死異鄉,隨棺木順江而下,他的人生經歷里有著太多的苦澀與回憶。在舊中國到處都是黑暗而愚鈍的大地上,陳獨秀以一個黑而瘦的身影,四處奔波、吶喊,直到犯了錯誤也“死不改悔”,一個人孤獨地在江津鶴山坪病逝。三年之后,才由他的家人與友人把他的靈柩運回他的故土,讓他成為一座墓,有青山綠水相伴。他那些留在中國大地上曾經振聾發聵或黯淡的聲音,都已在微風的吹拂中干枯,使今天來到他墓前的人追問起他的家。
陳獨秀自走出安慶后,其實再也沒有回過自己的家。他的第一次亮相是在安慶愛國運動演說會,安徽省有史以來第一次群眾大會,他的演講如炮彈,使學生們勃發忠義,奔走相告,數日之中紛紛告假,多有不上課者。1903年的夏天,酷熱,上海轟動一時的“《蘇報》案”也近尾聲,這時的陳獨秀與章士釗相晤了。陳即以“由已”筆名在《國民日報》上刊發了《哭汪希顏》的詩:“英雄第一傷心事,不赴沙場為國亡。”這說明,陳一開始的離家是充滿血性的。在辛亥革命中,他還參加過暗殺團,創立過岳王會,直至創辦《新青年》,為新文化運動扛起大纛,他在朝向大中國“家”的方向上一步步堅實地邁進。那時的“家”,在風雨交加的中國大地上,是個多么溫暖的詞語,它可以使許多人為它舍身成仁,無悔無恨?!叭酥脖赜兴?,固非為死而生,亦未可漠然斷之曰為生而生。人之動作必有其的,其生也亦然。”這是陳獨秀在《吾人最后之覺悟》中留下的醒世誓言,也是對他后半生的最后痛悔與表達。
真正的革命者需要一個自己的墓,當然不是自己去掘的墓,而是敵人替你掘下的。近現代史上,從秋瑾到李大釗、陳延年、陳喬年無一不是。陳獨秀因錯誤被開除出黨后,但他終究沒有成為黨的敵人。他黯然、復雜、清冷的后半生已由建國后幾經更換的墓碑作出了最好的詮釋。他的墓碑上始終只有幾個簡樸的行書字:“陳獨秀之墓”、“陳獨秀先生之墓”,最近一次變為“與夫人高君曼合葬墓”。這幾個字的相加,使陳獨秀的墓更像一個家了。
對于陳獨秀,一個人能成為一段歷史是件成功的事。但這樣的歷史又充滿各式各樣的酸澀與茫然。毛澤東同志從“六大”開始繼任黨的總書記,他與陳獨秀是中國共產黨的歷史上都曾擔任過五屆總書記的人。他對陳的評價牽動著中國歷史的神經。1937年,毛澤東和斯諾談話時回憶說:“當時(指北大圖書館)那段時間,陳獨秀給我的影響超過了其他任何人?!钡?927年大革命失敗后一直到建國這段時間,毛澤東在一些公開會議及黨的文件材料中也痛批過陳的錯誤,使陳在歷史漩渦中成為沉浮幅度最大的人,為中國現代史所罕見。這也致使陳獨秀的墓地在建國后相當一段時間內成為人們諱莫如深的地方,不敢隨意觸弄,連擺動一塊石頭也要得到有關主管部門的同意。
在毛澤東的記憶深處,他是記得陳獨秀墓的。1958年2月,春暖花開的時節,毛澤東沿江視察首次來到安慶。站在船頭,默默注視著自己30年前因往返上海、武漢之間而曾多次路過的這座城市,他突然想起了陳獨秀。這位在中國革命早期曾四處奔走、血性呼號的青年。毛澤東立即下令停船,上了岸,召見了當時的安慶地委書記傅大章。問陳獨秀的家在安慶什么地方?毫無思想準備的傅大章順口回答:“懷寧獨秀山下?!泵珴蓶|進一步又問:是獨秀山因陳獨秀而得名,還是陳獨秀因山而得名。當毛澤東聽說是后一種情況時,釋然地應允了一下。緊接著他囑咐當地負責人給生活困難的陳獨秀三子陳松年以適當補貼,這項補貼每月30元,一直發到1990年陳松年去世。歷史總在歷史中前進,停留在那里的只有教科書式的斷片。陳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但不是政治家的一生,這一觀點北大怪才余杰曾有過相似的評判。
陳獨秀生前的家其實也是破碎而痛苦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為他娶了一個比他大三歲的妻子高曉嵐。后他又與高君曼自由戀愛結合。其長子陳延年、次子陳喬年在大革命中罹難,兩位夫人又先后于1930年、1931年病逝,落魄窮困的陳獨秀已沒有自己真正的家。在病魔與貧困的糾纏中,他固執地走著自己人生最后的里程。此時,1942年的秋天還未來臨。陳獨秀死后,靈櫬由鶴山坪“抵鯉魚石登陸,由其親屬前導”,葬到江津大西門外鼎山山麓的康莊。送葬者連同親屬只不過寥寥20余人,只有他的最后一位夫人潘蘭珍扶著墓邊的一棵橘樹啜泣不止。陳的死本應是社會輿論界的一件熱事,但巨大的冷漠迅速淹沒了他。有許多人在記憶中忘記了這座墓的存在。確切地說,從他的墓地出發,順江而下,最后歸于安慶北郊外一片荒寂的野地,這才是他一生的路程。他可以安靜地睡在自己的“家”中,聆聽歷史的功過評說。大哲學家王爾德在《獄中記》有這樣一句名言:“藝術只有在模仿完了的時候才開始?!睂τ跉v史也是一樣,真正的評價只有當那一段歷史結束。近年由于全國各地游人不停的腳步,陳獨秀墓地已成了事實上的旅游景點。國家有關部門也下撥了修繕???,一條旅游專道及方圓數百平米的大理石墓區已建成,人們再來憑吊他時不需要踏著野草而來。我從墓區四周碧翠的水杉身上,呼吸到這里非常新鮮的空氣。青澀的柏楊、吐綠的柳芽繼續向人們講述著陳的歷史與現實。
遙遙望去,陳獨秀的墓已是一個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