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記憶中,故鄉的磨房時隱時現。
在故鄉通電之前,磨面靠的就是水磨。故鄉山高箐深,水資源異常豐富,幾乎每個村子都有一到二個磨房,甚至有些殷實的人家自己就擁有一個磨房。這些磨房在河谷里零散地分布著。一到農歷十月或十一月份,磨房就開始忙開了。整個河谷都貫穿著悶雷似的聲音,那是村里的人在輪流著磨剛曬干的玉米、小麥、豆類之類的。
我們社里就只有一座磨房。這座磨房大約有百多年的歷史了。父親說,爺爺在世的時候有這座磨房了。
父親在談到磨時,眼里滾著淚水,像是母親在談論自己的孩子。從他的神情里,我知道他對磨的感情,也看得出這座磨在他生命中的意義。父親過去是社長,任何關于磨的風吹草動都驚動著父親。山洪暴發,父親就披上蓑衣扛起鋤頭奔向磨房,他怕決溝;磨房漏雨了,他就帶幾個人修補,他擔心糧食淋濕了:溝不暢了,他就帶幾個人掏沙子。他總說,磨是老天派到人間的神,人吃的糧食必須先讓磨吃,人才能吃。人必須服侍好磨,磨才讓人有吃的。現在看來,父親對磨的認真不單是出于一種責任,而是一個農民對一件極其重要的農具的獨特情懷,像一個人對空氣的依賴,像士兵對槍的忠愛。
磨面是一件很重的活,家里沒騾馬,糧食只能靠人背。磨得多時還要不分日夜地守磨。父親瘦弱,但每次輪到我家磨面時,父親像換了一個人,黑黃的臉頰上分明地有些紅暈。他在樓上盛好玉米,虎虎地背起就往磨房趕。到了晚上,他約我去守磨。我自然是很高興,就樂顛顛地跟著去了。父親熟練地上斗、排水,調節下料的速度,調整磨的高低和轉速,嘴里哼著只有他才能理解的調子,和嗡嗡的磨聲和在一起,像一首催眠曲。我很快就在這催眠聲中沉沉睡去,我不需要幫什么忙,父親也不會讓我幫什么忙。夢里有面精粑粑(用堆在磨石最近的最細的面做成,埋在火塘的底部,靠火灰的熱量烤熟的粑粑)和螃蟹的香味,忍不住張嘴就咬,真咬到了一只螃蟹腿,睜開眼,父親蹲在我面前,手里拿著一只螃蟹腿在我鼻子面前晃來晃去,臉上浮著父親特有的壞壞的笑。我一口把螃蟹腿叼下來,嚼得脆響。睡意一下子無影無蹤,磨的嗡嗡聲又從夢里飄回來了。父親又說,我還烤了粑粑呢!我跳起來,四下看。父親說,要熟了,再等等。父親的身影被塘火放大投在灰白的石墻上,在靜夜里像一尊神像。在我的催促下,父親就在火塘里扒,土碗大小的粑粑就從火塘里滾出來了香氣立刻在充滿水氣和嗡嗡聲的磨房里彌漫開來。如今,記不清有多少年沒有吃過這樣的粑粑了,但這種濃濃的帶著新玉米香味的記憶,卻深深地刻在腦海里了。
自從外出讀書以后,跟隨父親去磨房的次數日漸少了。放寒假時偶爾遇上輪到家里磨面,父親卻不約我了。我強烈地要求要去,父親說,磨房里又沒有什么好玩的。在學校里吃著雪白的饅頭時,用磨磨出來的面做成的略略發黃的饅頭時不時地擠進腦海里來,有時竟有一種極強烈的愿望,想馬上就跑到磨房去看一看那轉動的磨,聽一聽那嗡嗡的磨聲。現在有機會了,又怎么會放過呢?我也背上一袋玉米,跟在父親身后就向磨房奔去。在半路上我追上了父親。父親步履有些緩慢,雖然我看得出來,父親肩上的玉米可能還沒有我的多。他嘴里還叼著煙鍋,神情平靜,但我還是看到他凹下去的褐色雙頰上有兩股汗流下來。我多跑一轉就可以了,你應該在家里看看書。我說,我就想去磨房看看。
還隔老遠就聽見嗡嗡的聲音,父親說,磨叫了,我們得快點。父親說的磨叫是說斗里的糧食磨完了,該加料了。這在父親看來是很心疼的事,水白白地流了,磨白白地轉了,磨齒將被很快地磨鈍了。他加快了腳步,但我明顯地感到有幾次父親差點被河邊的亂石絆倒。我說,就要到了,也不用急在一時,但父親像沒有聽見。
磨房的屋檐好像有些矮了,父親打開鎖就走了進去,我跟著進去,不想頭卻碰到門框上。我大約有十幾年沒有來這磨房了吧。走進去,熟悉的味道和聲響撲面而來,石墻、火塘、磨斗還是老樣子,惟一不同的是上面的這蓋磨石,原來有六寸多厚,如今只剩下三寸左右了。但是它反而好像沒有過去轉得快了,嗡嗡聲也如這蓋石磨一樣,不是那么的渾厚了,而是有些單薄了。我問父親,他說,這是枯水季節,磨就只能轉這么快了。看見父親正吃力地往斗里加糧食,我趕緊過去幫忙。父親說,這人,不中用了,連這么一袋都加不上去了。我們晃動了吊磨的繩子,抖下一些粉塵來,粘在父親的頭發上,臉上,胡須上,使父親像在頃刻之間蒼老了許多。
加完糧食,我走出磨房,來到河邊。河道有些變樣,人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還沒三十年,怎么就變了呢y我正在想,父親忙完了走出來,問我,想不想吃螃蟹了,這時節母螃蟹要上來下蛋了,想吃的話我去捉幾個來。我猶豫了半天,說,等一會我去捉吧。嘴上說著,我卻沒有動。父親見我沒有動,就走回去靠在石墻上抽起了旱煙。然而過了一會兒,他說,我看看水溝去,你在這兒招呼一下。我說,你先休息一下吧。可能隔得有些遠,父親沒聽見,自顧地去了。
我看著父親的背影,才覺得父親不背著糧食時走得也不怎么快了,加之背有些弓,有些蹣跚。一股綿綿的蒼涼從胸中升起,父親就像眼前的磨,被時間的急流沖擊,不停地圍著這個家轉,如今,他已像磨鈍了的磨石,失去了渾厚,失去了陽剛,顯得那么的瘦弱和單薄。
看著父親,我想到了磨,我想到了我自己,想到了人。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一盤磨,都在圍著生活的軸承在運轉,我們終有一天會磨光自己,而關鍵在于我們在磨光自己的時候,我們有沒有磨出生命的面來。父親把自己的魂系在了這盤磨上,磨已成了他生命中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在骨子里愛著這盤磨,他把自己的生命和磨的生命糅合在一起,共同構成了他獨特的生命存在方式,同時也構成了他獨特的生命價值實現的方式。我知道,父親額頭上和銀絲就是磨磨出來的面染成的。
愿父親能永遠年輕!
(標題字:張若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