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弟力田”,馬端臨《文獻通考》卷十二《職役》引李賢注《后漢書》,定為“鄉官”。其職能是“勸導鄉里,助成教化”。《漢書·高后紀》載:高后元年(前187年)“初置孝弟力田二千石者—人。”二千石,俸祿是很高的,故顏師古注云,置官而尊其秩,是想勸導天下,各敦行務本。徐天麟《西漢會要》卷四十五《選舉下》,有“孝弟力田”一科。揆之二書,“孝弟力田”當為各方選出來的鄉官,以教化—鄉為目的。西漢有六千六百二十二鄉,[1]就如馬端臨所考,“未必各鄉皆設有其人,則置之耳”;這個“孝弟力田”官員,也不在少數。漢代機構的設置,官員人數,都以精簡為要,遠不像后來如宋那樣機構臃腫,冗官成串。為什么西漢設這么多“孝弟力田”官,而且職位雖低,俸祿卻遠比縣令、縣長都高,與郡太守、太子太傅、少傅齊。[2]這就值得探討了。
首先選出并獎挹“孝弟力田”者是惠帝劉盈。《漢書·惠帝紀》載其四年(前191年):“春正月,舉民孝弟力田者復其身”。這里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由皇帝發出詔令,足見重視的程度;二是“孝弟力田”并舉,說明惠帝既重視以“孝弟”為中心的教化,也重視以農為本的經濟發展。“復其身”者,免除他們的租稅及徭役也。之前,其父劉邦置“三老”,也有勸孝弟之意。《漢書·高帝紀》載其三年(前204年)二月:“舉民年五十以上,有修行,以帥眾為善,置以為三老,鄉一人。擇鄉三老一人為縣三老,與縣令、丞、尉以事相教,復勿徭戍,以十月賜酒肉。”三老之制源于西周的“三老五更”。《禮記·文王世子》:“遂設三老、五更、群老之席位焉”。鄭注云:“天子以父兄事之,示天下之孝悌也”。
文帝登基,又下詔書,把孝弟力田作為根本。其十二年(前168年)三月下詔:“孝悌,天下之大順也。力田,為生之本也。三老,眾民之師也。廉吏,民之表也。朕甚嘉此二三大夫之行……而以戶口率置三老孝悌力田常員,令各率其意以道(導)民焉”,并賜三老、孝者帛五匹,悌者、力田帛二匹。文帝死前的遺詔中,還賞賜孝弟力田錢帛。文帝“專務以德化民,是以海內殷富,興于禮義”[3]。景帝謹存祖、父之業,短短五六十年間,“至于移風易俗,黎民醇厚”[4],成了歷史上有名的“文景之治”。
漢武雄材大略,雖對外不斷用兵,但仍不忘以“孝弟力田”勸導臣民。他在建元元年(前140年)下詔說:“扶世導民,莫善于德”,要子孫率妻妾供養老人;元狩元年(前122年),又下詔說:“朕嘉孝弟力田”,并派遣使者巡行天下,加以問候并賞賜。時“賜縣三老、孝者帛,人五匹;鄉三老、弟者、力田帛,人三匹”。[5]
漢昭帝元鳳元年(前80年)三月,下詔說:“朕閔勞以官職之事,其務修孝弟以教鄉里,令郡縣常以正月賜羊酒。”[6]
維護孝弟,漢宣帝又有新的舉措。漢宣帝地節三年(前67年)十一月,下詔曰:“念慮萬方,不忘元元……《傳》曰:‘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其令郡國舉孝弟,有行義聞于鄉里者各一人。”[7]元康四年(前62年)三月,又加賜三老、孝弟力田帛,人二匹。甘露三年(前51年),鳳鳥集新蔡,下詔賞賜汝南太守、新蔡長吏、三老、孝弟力田。
元帝初元元年(前48年),賜三老、孝者帛五匹,弟者、力田三匹;四年,下詔賜三老、孝者帛,人五匹,弟者、力田三匹;永光二年(前42年),又賜三老、孝弟力田帛。
成帝建始元年(前32年),賜三老、孝弟力田錢帛,各有差;三年二月,賜孝弟力田爵二級。河平四年(前25年),“賜孝弟力田爵二級”;陽朔四年(前21年),下詔重農、勸農,并說:“先帝勸農,令與孝弟同科。”綏和元年(前8年)二月,成帝立太子,因其“慈仁孝順,可以承天序,繼祭祀”,并賜三老、孝弟力田帛,各有差。”[8]綏和二年,太子即皇帝位,賜三老、孝弟力田帛。
西漢統治者不僅對“孝弟力田”賞賜錢帛、爵位,還采取其他強有力的措施,維護孝弟。其方法有四:一是舉孝弟突出,又有一定從政能力者,請出來為官、為師。二是皇帝詔令郡守、縣令舉孝。三是勸民守孝,告誡各級官吏對孝子盡孝道,要開綠燈。四是枉法護孝。為了不觸動孝弟這根中樞神經,漢代統治者不惜枉法,甚至于改變法律。據《漢書·刑法志》載,文帝時,齊太倉令有罪;按當時刑律,當判死刑。其小女緹縈上書文帝為其辯冤,并要求自己“沒入官婢,以贖父刑罪”。其孝感動文帝,為此下詔令,減刑罰,除肉刑。
由此可知,西漢皇帝首創“孝弟力田”一科,作為安邦治國的方略,是有政治遠見及行之有效的;因為它抓住了生存治理的根本。人要吃飯,穿衣,才能生存。我國古代是以農業經濟為主的,“力田”,便是解決生存問題的。故西漢統治者或發詔令勸農,或給錢帛,獎勵那些農業搞得好的鄉官。從農民自身來說,搞好農業、發展經濟,也是生存的需要。故“力田”的提倡,容易得到老百姓的擁護。
漢統治者創“孝弟力田”,不僅有遠見,而且措施是切實可行的。
首先,具有廣泛性,從傳說的伏羲創立八卦,確定夫婦關系起,人們就漸漸明白父母與子女的親密血緣關系。而且,這種關系不受朝代更替的影響,代代相傳,人們已形成了心理習慣。從現實看,誰不是父母所生所養?人們可以無妻、無子,但絕不可能無父母。愛敬父母,報答其生養之恩,自然屬于天經地義。同時,在人生的旅途上,大都要經過孫、子、父(母)、祖父(母)的歷程;今天你愛敬父母,你的子女也愛敬你。這適合民眾的普遍心理。故漢文帝稱這是“大順”,順天下民心,一旦提倡便能普遍響應。
其次,簡約性。“孝弟力田”,不管識字與否都能明白:孝愛父母,尊敬兄長,搞好農業,便得政府獎賞,何樂而不為?
第三,可操作性。“孝弟”的口號雖不及墨子的“兼愛”漂亮,但從可行性及實踐的角度看,前者的可操作性強。它有愛敬的具體對象:父兄;有愛敬的原因:恩義;有實施愛敬的環境:人的一生與父母兄弟相處的時間多多。而“兼愛”卻不具備這些優勢。漢代最高統治者選擇“孝弟”作為切入點,在日常生活中培養以“仁愛”為中心的各種美德,絕不會落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老吾老”是基礎、是根本;“以及人之老”,是愛敬推廣、升華。而愛敬父兄,是在日常生活及生、老、病、死中體現出來,人們容易做到。
第四,連續性。孝弟本身具有連續性,代代相傳,不受朝代更替的影響,是仁愛、道德的本源,是王道統治的根基。要到達王道社會的彼岸,必須借助孝弟這個橋梁,故始終維護、強固這個橋梁。西漢十三個皇帝取得了共識。后來的王朝亦大多如此。從劉邦“置三老”,“示天下之孝弟”,惠帝賜孝弟力田錢帛,高后正式置官起,后來的皇帝都堅決地維護,強化。“孝弟力田”這一重大舉措,遂深入民心,逐漸形成風俗、習慣。
注釋:
[1]參見《漢書·百官公卿表上》。
[2]參見《西漢會要·職官》。
[3]《漢書·文帝紀》。
[4]《漢書·景帝紀》。
[5]《漢書·武帝紀》。
[6]《漢書·昭帝紀》。
[7]《漢書·宣帝紀》。
[8]《漢書·成帝紀》。
作者;四川省文史研究館館員,西華大學人文學院(成都)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