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辛巳冬初,同窗相會杭城,聚集近百君,年長七十有幾,年輕亦六十有幾,甚欣慰。有的子女陪同,有的夫人相隨,精神可佩可嘉。同窗手足,情深誼長,雖然短暫相處幾日,給晚年增添情絲與回味。大家說,同窗聚會要聚到實在無法活動才了,要有第五次,要有第六次、第七次……”
——我們在杭州的幾個同學發起一次初中同學的聚會,美麗的西子湖畔聚集了近百人。跟幾十年未見面的老同學坐在一起,喝喝茶,回憶往事,互相猜猜老去的面孔是曾經的誰,嘻嘻哈哈一如當年。活動結束后,在給各位寄集體照時,我代表杭城同學寫了開頭的這封信,把相聚之情融化成墨水呈現在紙上,帶給每個曾經的同窗好友一生的紀念。我們這些人正是為“情義”而聚集在一起的。
歲月蹉跎,一晃半個世紀過去了,從分開到重聚,恍如隔世。
蚱蜢船上看風景
我15歲那年,家里經濟比較困難,要上中學,學費、生活費家里沒有辦法承擔。那時候,沒有網絡也沒有電視,我和幾個鐵哥們好姐妹都對外面的世界充滿憧憬,非常渴望出去看看。 1953年,正巧省立處州師范學校在溫州招生,免學費,而且有生活費供應,我們就一起考上了那個學校。
當時到學校沒有車可坐,所以,我們便到溫州西門外的碼頭,雇了一條小船,沿甌江逆水而上。我們六個同學(其中一位是女生)吃、住全在船上,白天行駛,晚上停宿在沿江的小碼頭。一路上,從來沒有去過外面世界的我們,對這次旅行充滿好奇,再也沒有父母的嚴加管教,感覺自己正沿著水路一路高飛,可以獨面風雨,獨自去創造自己的人生了。
我們雇的這條小船就像紹興的烏篷船,叫蚱蜢船,比烏篷船要大些,船老大就在船里用柴火給我們做飯燒菜,我們幾個小伙伴則說說笑笑,一天又一天很快過去。
甌江的兩岸,青的是山,綠的是水,岸邊老牛耕地,不時傳來農夫的吆喝聲,傍晚村舍炊煙裊裊,有點濕漉漉的青色石板路在阡陌中縱橫,實在是平靜安詳、詩情畫意,只可惜我們年紀太小,不懂得欣賞。現在想起來,實在很想再重溫一次那樣的美景。
甌江的水在淺的地方可清澈見底,遇淺灘,行舟難,船容易擱淺,我們男生就卷起褲管跳下水,一起推船前進。有時候,水只有到大腿那么淺,我們只好背著船前進。
三天三夜的行程,我們非常有情趣地走完一百多公里的水路,到了麗水,我們就一路用雙腳走路,既省錢,又開心。
在蛙聲里入睡
省立處州師范學校地處麗水風景區三巖寺,有山、有洞、有廟、有溪水,還有小瀑布,說起來還真有點迷人。這里原是國民黨英士大學的舊址,沒有樓房,清一色平房,沒有電燈,夜里是點煤油汽燈,學生宿舍散落在田野中,和現在幾個人一間的宿舍不相同,當時我們住的宿舍是是幾百人的一大間房子,一人一個鋪位,密密麻麻,一個緊挨著一個。每個鋪位,冬天下面墊的是稻草,上面一張草席,沒有枕頭,有不少同學是幾本書或磚頭當枕頭。統一熄燈,集體起床。
每天從學校放學回宿舍,都要走田間的小道,遇到下雨天,路就十分泥濘,就像在田里插秧似的,回到宿舍一腳的泥。當時沒有電,煤油氣燈也盡量省著用,一到晚上,我們就早早上床睡覺了。嗅著泥土的氣息,聽著田里的蛙鳴,沉入夢鄉。
那時候,我們這幫小男生也很貪玩,玩起來要多瘋有多瘋。學校里長滿雜草的小操場,就是我們的樂園,我們所有的快樂,都寄托在一只小小的足球上。記得那時候教我們語文的男老師,上課的時候文質彬彬,每天必穿一襲舊式長袍,很有私塾先生的味道,沒想到,下課踢球的時候,他也愛跟我們一起踢,而且還是穿著那身長袍,跑起來一只手不得不提著袍子,很是吃力。
從15歲到18歲,我在這里學著自己照顧自己,體味成長的喜悅。這難忘的三年時光是對我人生的最初塑造。
山洞苦讀 當街耍拳
那時候學校附近的三巖寺游人很少,從學校后門的小路走,大約十分鐘就能到三巖寺。那里有瀑布、亭臺、樓榭,我們就在那些比較淺的山洞里,找塊石頭坐在洞里復習功課,背誦課文。我們很多同學都去那邊看書,大家都很自覺,沒有一個人吵鬧。現在想起來,那時候用功的情形頗像武俠小說里的武林高手在山洞修煉。
不過,小時候,我還真的修習過武術。

因為我是黨員,又是學生會的主席。那時的學生會跟現在很不一樣,獨立性很強,具體說,就是要參加當時的社會活動,要配合國家大事如發行新版人民幣、糧食統購統銷、“一五”計劃等等,上街頭對群眾作宣傳。那時的宣傳也很有趣,我們走十來里路到麗水縣城里,我當街一站,運氣大聲一吆喝,先光了膀子,來上一套“魯智深醉打山門棍”,然后再來一套“提袍劍”,因為我耍得有模有樣,許多人圍過來看,看看人差不多了,嘿嘿,我就不耍了!板凳一掇,鑼鼓一響,我光著膀子站在板凳上開始給大伙講“婚姻法”……一武一文,時不時贏來陣陣掌聲與喝彩聲。
我們那時候學業負擔不像現在這樣重,課余,我很喜歡參加各種活動,尤其是跳舞。我的舞技也還可以。那時的舞蹈都是類似新疆舞的舞臺表演舞,幾男幾女搭檔一起跳。念大學的時,我還堅持跳舞。記得由我擔任主舞的舞蹈《花兒與少年》在學校得一等獎,在省城得了二等獎,在各種場合演出,大概跳了幾十次。
1956年畢業后,大家各奔東西,大部分同學去了山村教小學,而且一教就是幾十年。
這次聚會,他們很多都是從大老遠趕來,帶來的不僅僅是他們歷經滄桑的面容,還有我們塵封已久的追憶。
人生是有限的,而情義是永恒的。庸庸碌碌的人生也許隨著西沉的太陽從此無蹤跡,但情義會化成陽光的光束循環不止永存于宇宙之間。是人就應該忘不了不該忘的事。
*楊樹標,浙江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國務院特殊津貼者,國內著名的歷史學家,出版了幾十部著作,在民國史研究領域頗有貢獻。曾任國家教育部高校文科教學指導委員會委員、原杭州大學校長助理、校務委員會副主任、浙江大學歷史系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