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

一

我曾多次想把這段真實的經歷記錄下來。

那是２０００年的夏天，我從八廓街回來的路上遇見了阿次。阿次從內地出差回來，正要找車回阿里。阿次是我初中的同學，比我大八歲，阿里人，是一個老實厚道的人。我告訴阿次我要一人去無人區和阿里拍攝，阿次非常反對，但我心已定，最后阿次還是決定跟我同行。

八月三日，我們終于抵達一望無際的草原和山丘。羌塘突然踩在我們的腳下，“羌塘”是指“遼闊的北方”。此時此刻才真正感受到自己是如此的渺小，自己在大自然眼中只不過是會說話、會動腦筋、用兩條腿走路的動物罷了。

八月六日離開尼瑪縣向北無人區進發，一路上遇到藏原羚、藏羚羊、野驢和狐貍。野驢最多的一群達到八十多匹，看到車子驚慌逃竄。本來想靠近再拍兩張近照，可草地凹凸不平無法追上。一整天沒有遇見一個人，晚上住在一條小溪旁，我們把車上的收音機打開，這是我們了解外面消息的唯一渠道。第二天下午四點我們到了戎馬溫泉，溫泉位于尼瑪鄉清水河谷，距戎馬鄉１０公里。

離開清水溝來到戎馬鄉，鄉里沒有招待所，我們只好住在離鄉政府一公里的依布茶卡湖邊。湖不大而且是咸水，下午湖岸的風光很美。我們的到來引來不少牧童，他們心地善良，樂于助人。我跟他們聊了起來，我問他們：“長大了想干什么？”三個小男孩說：“我要開車?！?小女孩怕生人不說話?！澳銈兿氩幌肷蠈W？”三個小男孩同聲說：“不想。”為什么？一個男孩說：“不好玩。”你們放牧最怕什么？兩個小孩說：“野牛?！蔽覀兘o他們巧克力和方便面，他們倒好給我們送來兩條羊后腿和酸牛奶 。

二

八月七日我們離開戎馬鄉向北無人區進發，我們沿著江愛藏布北上，一路上除藏原羚、野驢、狼和狐貍外沒有遇見一個人，下午六點我們住在一條小溪旁。吃過飯我拿著相機爬向南坡，阿次順著小溪而下。這里的風光特別的美麗；雪山、草灘、溪流、夕陽爭光奪艷，我拍了五個膠卷。八點左右阿次在一座小山丘上使勁向我招手，我想他碰上很多藏羚羊了，我很快就跑到阿次那邊。阿次用手勢讓我爬著過來。我說：“在哪里？”阿次手指著前方：“你看！”我嚇呆了：離我們不到一百米的河邊有兩只黑熊正在挖草根，我從阿次手中接過長鏡頭看，兩只黑熊比家牦牛的個兒還大，而且胸部是白色的。我小聲對阿次說：“它發現你沒有？”阿次說：“還沒有看到?！卑⒋握f：“我們趕快離開這里?！蔽艺f：“為什么？?！卑⒋握f：“這種黑熊傷人，快點?！蔽覀兦那南蚝笸酥钡娇床灰姙橹?，我問阿次：“你怎么知道它傷人？”阿次說：“你看到它的胸口是不是白色的？”我說：“是白色的怎么了？”阿次說：“西藏西北部的熊大都是棕熊，只有無人區中部才有少量的黑熊，而且胸口是白色的，這種熊既聰明又殘忍，是無人區的老大。”我問：“它怎么聰明？”阿次說：“如果他看到我們或聞到氣味就會朝這個方向來，如果遇到人的腳印就會跟蹤?！卑⒋握f：“快走，咱們收拾東西必須離開這地方?！蔽覈樀酶杏X自己臉色都變了，收拾起東西更快。我們沿著山岡向西逃離，正好路過離兩個熊二百米左右的山岡，兩只熊直立著看車子，好像在說：“膽小鬼，比兔子還跑得快?！蔽覀兣芰宋迨喙?，而且我仔細地觀察四周才住了下來。阿次躺在帳篷里，我坐立不安動不動就出去看看四周，我最后還是在車上睡了一夜，阿次后悔不該告訴我發現熊的事，使我一夜在車上東張西望為他望風。早晨他燒好酥油茶才叫醒我，阿次問我：“沒什么動靜吧？”我說：“誰敢靠近我們，你打的呼嚕比雷聲還大。”忽然聽到外面有人在說話，我們迅速走出帳篷，兩個牧民小伙子向我們走來；一個背著長長的土槍，槍叉子上還掛著小紅旗，另外一名腰部上掛著一米長的腰刀，身上背著一個口袋。他們見到我們很親切，我們也一樣，給他們倒上茶，吃的抽的全擺出來招待他們。我們聊了很久，最后他們請我們到他們帳篷去坐。他們一個去追趕羊群，一個坐上我們的車去他們的住處，其實我們住在離他們不到三公里的地方。他們每年六月份到無人區放牧，十月份返回雙湖特別行政區嘎爾錯人民公社，這羊群全是人民公社的財產。他們至今保留著人民公社是為了對付這惡劣的自然條件。我聽阿次說公社和社員都很富裕。

他們為了招待我們中午還殺了一只綿羊，晚飯是一大鍋開鍋羊肉和餅子，還有我們拿出的白酒三瓶。他們對無人區了如指掌，給我們介紹了方圓百里的地形、地貌，有幾條河，幾座雪山，哪里野牛多，哪里藏羚羊多，讓我們一下子了解到很多無人區的事。我還問了黑熊的事，次培給我們講了一個真實的故事。“那是九八年八月份的一個晚上，我和叔叔嘎帝準備睡的時候忽然羊群一片騷動，我們跑出去趕回羊群時才發現一頭黑熊正從羊圈里走出來向我們的帳篷靠近。無奈我叔叔一邊用“捂爾奪”（用繩做的石弓）打一邊自己逃向不遠的山坡上，我叔叔和熊周旋一夜到第二天早晨才回來。這頭熊來過幾次，我們開槍它更厲害，最后到了非要吃我們不可的地步，我們只好離開龍尾湖遷到這里。”我問：“離這里有多少公里？”次培說：“公里我不懂，趕著羊群要走兩天。”我又問：“那它怎么不會追到這里？”次培說：“熊一般不離開自己的領地，更不能侵犯黑熊的地方。”阿次問他們：“你們在這里最擔心什么？”次培說：“暴風雨！”“為什么？”我問，次培說：“暴風雨能把羊群趕著滿世界跑，你一點辦法都沒有?！蔽覇枺骸澳銈兩×嗽趺崔k？”次培說：“這地方干凈，哪來的病？”我問：“你們不孤獨寂寞嗎？”次培說：“千里山水，萬里長空，牧人和雄鷹不會寂寞的?！?我們四個閑聊到十二點才睡。在鋼筋水泥里生活的人一旦投入到大自然的懷抱便如此的無能和尷尬，自己和牧人最根本的不同是脆弱的心靈素質；城里人心胸狹隘，相互猜疑和排斥外我行我素，似乎所做的事沒有一件不是為自己。當自己站在腳下這塊凈土時才真正地認識自我，自己的靈魂除了自私和追求永無止盡的享受外空空蕩蕩 。你，什么都不是，你擁有的自私出賣你的軀體，你貪婪無厭的軀體更加讓自私猖狂，自己的到來似乎玷污了這塊凈土。

第二天吃了早茶后我們就分手了，次培再三囑咐我們盡量靠近西南方向走，這樣可以靠近阿里改則縣的扎布鄉的游牧。臨別時大家的情緒都很深沉，從他們的眼神中我深深感到他們對我們的離去更加擔憂外就剩下一段瞬間的回憶。而對我來說是一次終生的美好回憶。

我們的車駛向西南方向的長梁山，是次培告訴的路，遠處只能看到雪峰頂端的白雪。上午晴空萬里，無人區的草地、山丘、溪流還有奔跑的羚羊讓人遐想萬分，每翻過一個山丘眼前出現另一番景色；草灘中的泉水、山丘間的溪流、戈壁灘間的懸崖峭壁、一路湖泊河流銀光閃閃。如果你是作家只能寫出你寧靜的心跳，如果你是歌唱家只能唱出你呼吸的聲。無人區如此多姿多樣地展現在你的眼前，再好的詩情畫意在無人區顯得蒼白無味，它以自己的高度來拒絕貪婪的人類，讓你聽到自己的心跳 ；你，只不過是一個腳印，風雨把你修理得無影無蹤。到了下午我們找到一條向西的車轍，我們緊跟不放一直到了一條河邊才停下。河水很混濁也有點深，河寬不過３０米，河岸像是泥沙地。我們找了相對寬平的河段沖過去，車頭剛出河岸就熄火了，我們試圖挖開一條泥路，但這里的泥巴太緊，我們挖的越多車陷入的越深 ，我們想盡了所有的方法無濟于事。晚上八點左右把帳篷搭在離車不遠處，我做飯燒水，阿次繼續撿石頭，飯做好了我正要叫阿次他卻大叫起來；“你快來看，這河水越來越大了。”河水卷著泥土的浪花啪啪的打在車上，看著讓人頭暈。我說：“這是季節河？！”阿次問：“你是說，冰川？”我說：“也許是冰川，也許是雨水?！蔽抑辣ê脱┥降闹Я饕话阋坏较挛缢髅驮?，到半夜才急劇下降，這都是太陽惹的禍。晚上十點左右，河水漲潮到擋風玻璃了，車上除了汽油沒有別的東西包括電瓶，但更糟糕的是半夜下起大雨。此時我才深深感受到意大利名曲“今夜無法入睡”的另一半滋味，也從中悟出等待的另一半是焦急和無奈 。

到了黎明時分我們就在河邊轉，河水絲毫沒有退卻的意思，相反狂風大做，雨加上冰雹打在帳篷劈里啪啦地響，到了下午三點才變成毛毛雨。我提著凈重１５公升的塑料桶去找飲用水，向北大概走了五公里我很慶幸的找到了一大片泉眼，我自己喝足了一肚子水，開始在泥潭草地上搖搖晃晃地往回趕，下午七點回到營地，來回足足走了四個鐘頭。吃完飯我們除了輪流看看河水漲落外就縮在帳篷里，雨一直下個不停 ，包括夢里 。

第三天早上車身向水流方向挪動了大概半米，河水依舊保持它的傲慢和勇猛 。我們只好下河，再不用鋼絲繩拖住后果不堪設想。河水冰冷刺骨，但必須拿下車后的備用胎和清除車內的積水，我們用了一上午的時間才把鋼絲繩掛在車上。又在離車八米的岸上挖了直徑輪胎寬，深一米的坑 ，鋼絲繩固定在輪胎上再給鋼絲繩挖一道兩米長的斜坑 ，輪胎放入坑里填滿高高的泥土。這是我們唯一能做的事，下午水位突然增高，我們不得不每兩個小時從車窗爬進去倒出車內的積水。 到了早上六點才發覺水位下去很多，我們除了睡覺別無他求了。大概中午兩點阿次在大喊，“水下啦，水下啦？”我迷迷糊糊走出帳篷；啊！原來車底下的泥土被水沖走了，車子向岸邊推進半米左右，這都虧鋼絲繩拉著。我們迅速裝上電瓶，第一次點火沒點著，第二、第三次點著火了，我轟了幾下油門掛上四輪驅動加油沖出，車子毫不費力地沖出來了 。我們很激動但是無力高喊大叫，阿次微笑著向帳篷走去。我開始檢查機油和給所有能加油的齒輪加上潤滑油，我又開車兜了一圈，還好車子一切正常。阿次做的蘿卜燉羊肉和米飯，兩人狼吞虎咽吃得干干凈凈，連鍋碗都不用洗。阿次看著我說：“我這火頭工不錯吧？”我說：“無人區屬第一火頭！”阿次說：“你還損我，我看過兩天你連屁都沒放的?！币磺谢謴土?，有時意想不到的不一定都是壞事。

我們緩緩向西開進，不知道前方的路和景色是否依舊。雨一直下個不停，讓人感覺心都濕透了。走了幾十公里天空變得陽光燦爛，花草茂盛，一切又讓人激動不已。

昆侖山的中段山，巍峨蜿蜒于眼前，主峰白雪皚皚，銀光四射。我們決定在一條小溪旁安營扎寨，隨便吃了點就背著相機和三角架爬向雪山。我們大概爬了兩個鐘頭，翻過一個山溝阿次忽然跑到一塊大石頭后面隱藏起來，我爬到阿次跟前。阿次指著正前方說：“你看！”。離我們兩百米左右有三十多頭野牦牛正在覓食，幾頭粗壯的牛不停地張望著四周。我們拿起相機拍個不停，阿次大叫一聲指著山下：“它們過來了！”。我一看山下不到一百米處，五頭野牛向我們的方向爬上來，我好不容易找了幾塊大石頭滾下山，一塊大石頭從牛群中飛滾而下。我本來想著這樣能嚇跑野牛，沒想到激起野牛的憤怒，爬的速度更快。我們倉皇逃向原路，阿次匆忙調頭，爬向距離我們五十米左右，五層樓高的小懸崖縫中。我實在爬不動，扔掉三角架和相機包拼命爬向懸崖中間，阿次喘著大氣說：“沒路了。”我這才明白我們已經爬到巖羊的宿地，阿次說：“安全了！”我們停下不到兩分鐘，三頭牛已經到了懸崖下方，離我們只有十幾米。個大的有家牛的兩倍，從兩個鼻孔呼出的氣似乎燒開的兩壺水，熱氣騰空，前蹄不停地向后刨土，尾巴翹的高高的向左右擺動，更可怕的是那鋒利的牛角被陽光照的發出金屬亮光，讓人毛骨悚然。

我們在懸崖縫中等了五個鐘頭，野牛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三頭野牛開始覓食，兩頭不時的四周張望，還好氣已經消了一大半。夜深了，月光透過云層淡淡的照亮寧靜的山谷；帶著寒冷的西風嘶嘶地吹響著峭壁，淡然無光的月下時而露出野牛的黑影。不知什么時候懸崖上方的貓頭鷹睡醒了，他不停叫出“嗚呼、嗚呼。”的聲，聲腔粗而悠長，使人感到無比的恐懼和不安。子夜的寒風不斷的撕碎著崖縫的溫存，再怎么跺腳也無法阻止噴嚏的反抗，一時貓頭鷹的叫聲和噴嚏的聲音回響在懸崖上，我確信此時除了野牛外鬼都不敢靠近懸崖。

黎明的曙光劃破長夜照亮了潔白的雪山頂，不知畏懼的野牛才開始緩緩向山谷的小溪挪動。我們費了很長時間才從懸崖縫中下來，撿回所有東西灰溜溜的回到宿地，吃了幾片感冒藥開始做飯。這一夜的饑寒使我們開始很珍惜食物，鍋里沒有剩下一粒米，鍋碗除了油膩沒什么可洗的。幾只烏鴉飛到我們的鍋灶旁來回轉悠，阿次對著烏鴉發牢騷。“你找什么找，有本事找山上的牛，肥著呢！”阿次的牢騷讓我幻想起一大鍋煮開的牛排，加上蘿卜和尖椒，再來一碗牛肉湯，放點香菜多舒服。阿次忽然叫道：“哎，別老盯著山上的母牛，你還想練一夜呀？”我不知道自己說了什么。阿次又再問：“什么牛排？”我這才醒過來，我的牛排和湯全沒了。

上午十一點，我們繼續向西南方向推進。中午一點左右我們過了一條小河，車前部在河中央被石頭狠狠的碰了一下。過了河我去洗了個臉，阿次大叫起來；“快來、快來，完了、完了?！蔽遗苓^去看真是完了，水箱打破了，水從水箱底部的破洞口直往外冒。阿次說；“離大道至少有３００公里，這下麻煩大了?！蔽覀冎缓冒褞づ翊詈?，耐心做飯燒茶。晚上阿次清點省下的食物和香煙，阿次決定徒步到大道求救。

阿次八月十五日早晨八點就踏上營救的路途。阿次帶的食物只夠五天，而且感冒沒有完全好。我陪阿次走了一公里多，阿次一再囑咐我千萬不要離開車子，他一定會回來。阿次匆忙的消失在無際的山丘中。

昨晚我從阿次的食物中偷偷的拿回了差不多兩天的食物，對此我一早晨不舒服。這一整天我忙著拆卸水箱，時間過得很快，到了下午才感到有點孤獨寂靜。晚上回到帳篷我才發現阿次的干糧袋沒帶走，我忽然感到自己除了內疚和慚愧外一無所有。

第二天早晨八點就睡醒了。天空下著蒙蒙細雨，此時我感到一切變的很無奈，包括做飯。我一整天胡思亂想，但想的最多的是我的小云；她溫柔得像水，善良得像寒雪中的晨陽。此時小云是我生存的唯一希望和寄托。

下午四點左右一只禿鷲落在我的車頂上，它那敏銳而自信的眼神看著我的一舉一動，它足足陪了我二十分鐘才離去。我又拿著相機和三角架在四周拍攝。晚上我不時走出帳篷大聲的喊叫幾聲，這樣能得到幾分鐘的輕松，但白天的孤獨和黑夜的寂靜撕咬著我的心靈，惟獨那忽隱忽現的星星安撫我失望的心。

到了第四天的早晨九點，河邊響起汽車的聲音，一輛牽引車和兩輛北京吉普正在過河，我傻傻的站在帳篷前，直到他們的車開到離我不到兩米我才醒悟過來。小車上下來五個人和我握手，牽引車上的小伙兒給我打了招呼后說：“哎，李隊，我們十六天里見到的第一個人吧？”

李隊長說他這是第三次來西藏勘探，他非常喜歡西藏。吃飯的時候我拿出兩瓶二鍋頭送給他們，大家高興壞了?？墒蔷票焕铌犻L沒收了，只給每人喝一小口，包括我在內。吃過飯他們又幫我安裝好水箱，我給李隊長說：“我這還有半麻袋白菜，你們拿去吃吧。”李隊長說：“那我不客氣了，對了，這指南針跟了我好幾年了，現在送給你作個紀念。”臨別時依依擁抱離別，惟獨那開牽引車的小伙子在我的左肩上輕輕的給了一拳。他們向北進發了，我一直目送他們從我的視線中消失，感激和親情的淚水早已濕潤了滿臉，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禱他們平安歸來。

三

我向西找阿次。跑了一百多公里仍未見到阿次的蹤影，十點左右天色漸漸黑了，我只好停車在車里睡了一夜。第二天我繼續向西找阿次。下午七點車子右側大概五公里處有個黑影，我向黑影直奔而去。

果真是阿次?熏他看見是我直接癱在地上，我拿下水瓶讓他先喝水，阿次的嘴唇干的到處出血，鞋底掉了用布條綁著。大概過了五分鐘阿次才開了口?！澳阍趺葱藓玫模俊蔽艺f：“前天早上我碰到地質勘探隊，是他們焊的?！蔽曳霭⒋紊狭塑?。我說：“你為什么不帶干糧？”阿次說：“我、我忘了?！卑⒋勿I得拼命吃干糧，阿次除了手上的空飲料瓶外沒帶任何食物，連香煙都沒帶一包，我看著阿次自己無地自容。我要找個有水的地方給阿次好好做個飯，我們向西開了五公里到了一條小溪邊。我炒了兩個菜，還開了一個午餐肉罐頭，阿次還喝了半瓶白酒。晚上我偷偷的查看阿次那天背的布袋子，結果里面裝的是車上的破內胎。晚上我們聽到汽車聲，阿次說大道就在前面。

阿次的腳底板爛了幾十個血泡，小腿腫的像大腿，疼得阿次一夜沒睡著。這一夜我的軀體被良心撕碎的只剩下冰涼的淚水，似乎滿天的星星都在譴責我，阿次每一次的疼痛聲仿佛是我用針扎的，我幾乎不認識自己，更無法容忍自己的行為。

第二天早早就趕路了，我擔心阿次的腿。我們翻過一座山，阿次說；“這地方我小時候到過，前面有個小湖很美?！蔽覀兇蟾抛吡肆锎_實碰到一個小湖，也很美麗，湖邊有一大群藏原羚和野驢。此時已經是下午四點了，我們在湖邊燒了一壺茶，每人吃了一碗糌粑糊糊和一小塊羊肉。阿次說他小的時候到過這一帶，他的叔叔家就在前方一百多公里處。我問他：“想不想見你叔？”阿次說：“當然想，我只有叔叔一個親人?！蔽覇柊⒋危骸敖裢砟懿荒苴s到你叔叔家？”阿次說：“趕不到，我們再走五、六十公里就到波扎馬龍雪峰，那里的景色很美。”我們向波扎馬龍峰挺進，這一帶是小山丘和半沙化的荒漠草地，車子隨便跑。下午七點我們到了波扎馬龍峰山下，山峰不是很高卻非常絢麗，整個山峰是紅壤，就連麻雀和沙草都是紅色的。晚上大概十點左右山溝刮起大風，沙子被風吹起沙沙的飄落在帳篷上。阿次說到了冬季這里平均刮七、八級大風，溫度在零下二、三十度，碗里的茶不到幾分鐘就變成冰塊。

第二天中午我們到了阿次叔叔的帳篷，但阿次的叔叔病的非常嚴重，估計是食物中毒?熏我拿出藥箱只要解毒的藥都讓他吃，可病情越來越重。我們決定帶他叔叔到離這八十公里的察布鄉，下午四點我們到了察布鄉，鄉里的醫生急救了三個鐘頭才保住了性命，但雙眼失明了。醫生說老人年齡大，中毒時間太長，但罪魁禍首是我給的藥量太大。

由于我的失誤阿次叔叔失明了，我無法面對這個事實，我的情緒極其低落和沮喪。阿次和他叔叔在鄉里治療了三天后鄉里派車送阿次的叔叔回家。鄉長和鄉干部再三勸我別難過，這不是你的過錯，可我無法彌補和推卸自己的罪責。

阿次計劃從北穿插到亞龍山再到日土縣的丁則村，他熟悉這段小路。鄉長免費給我們車子加了油，還給我們烙餅子和肉。走的早晨鄉長抱著我說：“別再埋怨自己，這不是你的錯?！卑⒋我惨辉僬f這事與你無關，你別傷心了。 我們離開察布鄉向西北，一路上我沒有說一句話，阿次也很深沉。阿次幾次給我干糧和水可我一點胃口都沒有，到了下午三點阿次讓我停下車，他拿下干糧和水求我吃點東西。我無法控制自己，傷心和悔恨的眼淚流過滿臉，阿次抱著我的頭使勁地安慰和勸說，阿次的安慰在我內心又籠罩上了一層無法抹去的陰影 。

幾天以來我一直想告訴干糧的事?熏可話到嘴邊無法吐出?熏因為我的行為會讓阿次心痛萬分。

我們走了四天才到亞龍山，一路上阿次無微不至的關照使我的情緒有所好轉。亞龍山很高但山頂沒有積雪，阿次說山上有盤羊、巖羊、雪豹和雪雞，他要帶我到山里轉一圈。第二天早晨八點我留了紙條一個人悄悄進入山里，我整整一天在山上轉圈。我碰到雪雞和巖羊，還有一匹狼躲藏在旱獺的洞口。天黑了我才回到帳篷，阿次讓我休息可他做飯忙的滿頭大汗。阿次從山上拔來的蕁麻和野蔥炒羊肉，我從來沒有吃過這么香的菜，我把菜吃的干干凈凈，阿次看我這么喜歡吃便說：“明天我再上山拔一點讓你吃個夠?！蔽艺f：“算了，你腳傷的這樣別亂動了?！?/p>

第二天我醒來時阿次不見人影，我猜到他上山了，我做好飯等他，果然阿次拔了滿滿一袋蕁麻和野蔥，晚上他要給我做蕁麻野蔥羊肉湯面。

我們又踏上趕往丁則村的路途，由于這幾天沒有正規路我們的速度很慢，特別是進入阿里日土縣，四周都是峻峭高山和河流濕地。一路上最多見到的是黃鴨和天鵝，這里的老百姓從來不傷害鳥類和魚類，所以你可以靠他們很近，但絕對不能傷害否則老百姓知道了非常生氣。

在丁則村住了一夜后第二天繼續向西熱幫鄉前進。這里不再是無人區了，牧民的帳篷和東風車隨處可見，我們中午就到了熱幫湖旁。湖不大但這里的水鳥特多，其中天鵝的數量超過任何水鳥，整個湖岸被天鵝顫抖著，似乎沒有一塊立足之地。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天鵝的叫聲中入睡，其感覺非常美妙。

第二天也是從天鵝的叫聲中醒來，我們離開熱幫湖趕往日土縣著名的班公湖。我把阿次帶到縣醫院，醫生說必須住院治療，阿次只是輸了一瓶液就跑出醫院，醫生再三囑咐我病情很嚴重，不可再拖。晚上十點到達班公湖湖邊，湖的南面是新藏公路，湖旁有三間土房是四川漁夫開的魚莊，路過的司機都叫他“船老大”。船老大給我們做了一大盆油炸裂腹魚，我們和船老大談妥了明天去鳥島的船價，我們付了兩百元就安營休息了。

早上八點船老大就叫醒了我們。船老大說：“早上去中午趕回，下午風大浪高，無法出海?！卑喙侵袊c喀什米爾地區的國際湖，在我國境內為４１３平方公里，平均水深２２米。湖中豐富的魚類和水草，每年春夏季吸引來斑頭雁、棕頭鷗等２０余種水鳥、數萬只鳥到湖中的小島上棲息。湖中有著名的裂腹魚，大的有二十多斤不等。

早晨的湖面非常平靜，陽光照紅了湖面，有點像海上日出的景色。從船上隨處可以看到湖中游動的魚群，斑頭雁跟著船尾飛來飛去。我們十一點才到達湖中最大的島上，我們的到來驚動了島上的鳥群，上萬只鳥在島的上空回旋，一時遮天蔽日、風吼雷鳴，整個鳥群一片混亂。

我們在島上逗留了二十幾分鐘就匆匆離開了這個鳥的世界，實在不忍心驚擾上萬只鳥。我們剛剛踏上船鳥群就紛紛落下來，上千只小鳥上到岸上不停的抖動翅膀和身子，一時抖出的水滴發出一片閃閃亮點。去島上來回需要六個小時，因為船用的是手扶拖拉機的發動機。下午的風很大，湖面卷起大浪不停地敲打著湖岸的山崖，風頭潛鴨則在浪尖上悠然自得，比起風頭潛鴨棕頭鷗就沒那么悠閑，它不停地從空中俯沖水中又從水中騰空而起，忙得不可開交。

湖的西南面是馬場，我們目睹了一場精彩的飛繩套烈馬的場面，牧馬人在飛奔的馬群中追趕一匹大個棕色烈馬，棕色烈馬幾次躲過牧馬人空中飛來的套繩。但是，牧馬人非套他不可。幾個回合后飛繩套在了棕色馬的脖子上，它離開馬群拼命的逃脫，牧馬人拉住繩頭緊跟在后，牧馬人的坐騎沒有馬鞍，但他的馬術非常高，似乎與坐騎融為一體，追趕了二十多分鐘，棕色馬被牧馬人給制服了，其場面壯觀、牧馬人的馬術精練，表演精彩讓人大飽眼福。下午四點我們告別了船老大趕往阿里的首府—獅泉河鎮。晚上九點到了獅泉河鎮，我把阿次直接送到地區醫院住院。

到了獅泉河我的藏北無人區之行劃上了句號。在獅泉河休整了三天，阿次的腳也好多了，我告別了阿次獨自繼續向西古格王國遺址和神山“崗仁布齊”、神湖“瑪旁雍錯”進發。

四

時隔三年，２００３年阿次到拉薩出差２０天，我們隔兩天就在一起吃飯和泡茶園。阿次返回阿里的前兩天我還為阿次送了行，阿次返回阿里大概過去１５天，我的同學扎西和阿次單位從阿里打電話說阿次失蹤了，問我有沒什么線索。

開始我根本不相信，阿次無論在單位還是在外，都出類拔萃，是一個老實厚道、心胸寬闊的人，沒有任何理由和原因失蹤。我開始四處打聽阿次的下落，時間過去兩年，沒有任何有價值的有關阿次的消息，只是聽說有人曾在克什米爾見過阿次。

阿次從地平線上消失了，不管是什么原因或選擇了什么，我確信阿次是對的，只是我對阿次的思念更加喚起我傷痛的內疚。無人區這段經歷和對阿次的思念常常攪混在一起，我感悟到自己非常珍惜這種攪在一起的思念，所以把這段經歷和思念溫存在心底，我依舊等待著阿次的出現，好讓我把思念完好地歸還給他。也期望子夜的月光照亮我良知的歸途，好讓我一生無怨無悔。

（作者單位：區集郵公司開發部）

責任編輯：白瑪娜珍

責任校對：嘉 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