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不朽的藝術節
中國人對藝術的熱愛以至對藝術家的感情,是不遜于任何其他民族的。有一個古老的節日為證。
恐怕只有人民才能創造這個節日。 千古從未停止過紀念他的就是人民。人民把綠葉和糧食創作出一個十分飽滿而且有菱有角的形象,其名曰“粽”,偏旁為五谷之首,是祭祀之物;“宗”有崇敬景仰之意。人民以此致敬寄情,來紀念一位詩人,并把這種紀念變成一個節日,把哀思化作歡樂,使之走進千家萬戶。是誰在歷史深處完成了這一高妙的造化?從此老少婦孺都得到一個屈原,中國的屈原。
在我看來,那是人民同藝術家共同一年一度千秋不朽的藝術節。它已經越過兩千年,比西方創造的那個“圣誕節”、也比“元旦”的壽誕都更長。在中國,它比任何朝廷的誕辰吉日都更經受住了時間的考驗。也無宗教、黨派之限。李白《把酒問月》曾唱:“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蔽蚁?,千古生民不同時,都相同度過這個節日。這樣的節日稱得上與日月同輝。
因屈原而有一個節日,其殊榮似乎超過圣人孔子。藝術有如象征生命的綠葉,有如喂養生命的食糧,我們的先人是這么想的嗎?
龍舟逆流而進,吶喊聲聲發出的是集團的聲音,講究的是合力同心。水花像光芒那樣四射,速度因之誕生。這又象征著什么呢?
歲月如河,我們每個人都只是曾經劃舟擊水的過客。在我們的一生中,身前身后也永遠是波濤連著波濤。不管時光流過多久,那追求過奮斗過的,都會化作某種信仰的莊嚴形態,升華為一個巨大象征,有如一座偉大的紀念碑,我們能站在它投下的影子里做一個虔誠的信徒,是一種擁有。
農民的節日
那時候我連謀生的能力都太可笑,農民的優點就在我眼前展現。在那里,我理解了“本領”的原始含義。我明白了,活下去,是生活中最大的本領。
農民也有自己的節日。每當秋禾割盡,鐮兒掛壁,全隊男女就會把大圓桌擺滿谷坪。金秋的夕照把大紅圓桌映得好比太陽生下來的一群兒女。那是村莊里最熱烈的酒宴,超過任何男女的婚宴。那個節日叫“洗圜”。
那個日子一定是十五,所以月亮也非常圓滿。從黃昏到深夜,明月當空時,你發現月光也能把酒點燃。不少女子比男子還能喝,酒使她們美麗無比。那個日子醉了。
那個金秋之夜,興奮使她們把花花衣袖高高綰起,綰得如在田間耕耘。沒有歐洲袒胸露臂的長裙,沒有。但我見到了世上最美的女子。我再也沒見過那么美麗的女子。那樣的容顏和眼神。那時刻我多想撫摩一下那手臂啊!那些農民的女兒,農民的妻子。那時刻你根本不記得你的酒量。終于有一只手掌放在我的額上,我不知是哪位女子的手掌。這不重要。那只溫暖的手掌從此統治了我的一生。我至今不相信我是因酒而醉。我醉了。
我看到了藝術。應該有一支歌,來贊美這鄉村藝術。
多年后我寫了篇小說就叫《洗圜》,《小說選刊》選載。我還得了個優秀作品二等獎,可惜不是一等,我有點感傷,感到辜負了那片鄉村藝術,那只溫暖的手掌。
在那里,我明白了,一個人如果看不見自己的弱點、缺點,乃至錯誤和丑陋,就看不見他人的美。
走出那里,我仿佛仍在明白,當我一天天精明起來,美景卻恍若一天天喪失。世界該是一天天繽紛的,那就是我在變?這時刻,那個鄉村節日就會迫使我反省,那只溫暖的手掌在說:宏甲,你可不要背叛。我于是熱淚盈眶。
就藝術創作而言,這哪里是一個思辨的問題呢?藝術使有痛苦,有矛盾,有坍塌也有崛起,有淚水汪汪也有笑聲朗朗的生活——燦爛。
我是在離開鄉村之后才知道,泥濘的日子,不只是鄉村才有。這時刻,房東大嫂的一句話,就像開啟深埋地下的陳年老酒送來無限滋味:“把褲腿挽高一點?!?/p>
多年來我總想,大嫂能把腿踩進泥濘,也能把腿洗凈。她怎能不是生活中的藝術大師呢!
一塵不染的生活,人間沒有。美與丑總是并存,善良與邪惡相鄰。很多情況下,魔鬼也居住在我的身上,猶如與狼共寢。
依然記得那個鄉村醉夜,握住那只溫暖的手掌,放在心臟,我看到心臟的幻想,聽到一個聲音:人能在一個最動心的時刻死去,那是幸福。
每一種喪失,都是一種死去,也可能是一種獲得。
美景的獲得并不容易。死也成為一種困難。喪失有百種千種。死也千奇百幻。幸運只有一種:竟能從狼口逃生。
藝術就是這樣的幻想。醉心的幻想。
藝術的專制
如果藝術家已進入藝術的創作狀態,他就完全處在藝術的統治之中。這時刻,他肯定不是藝術的主人,是藝術的奴隸。他完全匍匐在藝術的腳下,聽不見任何權利的聲音。藝術的專制超過任何權力的專制。借用一句話:奴隸創造歷史。他們此刻真像。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甚至不知道是在干藝術。一知道就可能不是藝術。因為不為藝術才有大藝術。如果他向你夸口說,他現在是藝術的主人,你千萬別信。如果他是真要你信,那他就沒有進入狀態,或者根本不是在搞藝術。而是拉藝術作豹皮。
如癡如醉地進入狀態,會有如冒險家在探險,走入歧途也未可知。那要等他清醒的時刻,才可能知道犯了錯誤。
欣賞是欣賞者的生命體驗
同一個作品有百種讀法千種眼光,這不因作品而定,因欣賞者而定。欣賞的生命在欣賞者那兒。你感受到什么都屬于你。
假如看到了美好,感受到了,并因此拋下了淚水;抹去淚水,清醒時分,開始懷疑人間真有那樣的好事物嗎?又聽聰明人說,哪有?你看這個世界多丑惡,你要信那事,稀粥都沒得喝。于是暗自覺得,自己先前竟掉了淚,真是受了一次騙。于是把自己心靈中曾真實地感受到的共鳴,曾有的動人體驗,也抹殺了。這會是作品的損失嗎?
藝術的失戀
文學,似乎比美術更容易遭遇“揭穿”。情感總是不如理智硬朗。很多情況下,情感要打敗仗。但是,別太悲傷。不妨也學一點冷靜,對著鏡子,認真檢討一下自己。
沒有缺點的作品是沒有的。不論人間的缺點還是藝術的缺點。沒有缺點就沒有藝術。如果一個作品遭遇十分的挑剔,恐怕是引起了很大的愛惜。如果不是藝術便不在此例。不是藝術不值得挑剔。
但如果發現自己費盡心情,卻連自己都與作品擁抱不起來,就會如同失戀。
失戀的情形也多種多樣。倘有真情,說不上是誰的錯。世間的有情人也會因各種客觀條件之限而作天河之戀。即便如此,也不要太悲傷,只要愛不泯滅,希望仍存。
作品是一種情意融融的“客觀”
是作品,就是藝術家用情感去擁抱鐘情的對象,然后分娩出的一個新生兒。這個新生兒一定被加進了藝術家的“基因”。這被稱為“主觀色彩”。在我看來,這個新生兒已是一個新的“客觀”。這個“客觀”與原初的被描繪“客觀”即便很象,也只有血緣關系,而不是同一個對象。同一個被描繪對象在不同的作者那里會被塑造出千差萬別來,不是這樣嗎?
藝術被指責不客觀。一定是發生了這樣的不幸:
一是作品里出現了太多非藝術成分或已經不是藝術。
二是把藝術當成了算術或學術。
藝術無力給出明確的答案,卻是在那些能夠給出明確答案的學科所不能達到的空間尋找家園。在那些學科的偉大成就尚難安置人類十分復雜的欲望和追求的地方,呈一束情感的慰藉。
看作品,事實上只能看到——作者是怎樣看世界的。
要看客觀的世界,只需把作品放下,立刻滿眼都是。
偏愛會愛出史詩
藝術是有偏愛的,偏愛是一種癡情,癡情不是理智。這就好比“情人眼里出西施”,看到對方掉了幾滴淚,藝術會說:淚如雨下。這愛是愛得異乎尋常,沖動夸張,忘乎所以,不問道理的。這卻是藝術的邏輯。
情感還會改變被描繪對象的形體,藝術曰之:變形。但如果拿一把客觀的尺子去量,那作品就是歪曲事實。如果把不符合規矩的地方削去,就消滅了藝術。
偏愛會不顧事實,癡情會不顧一切把愛奉獻給所愛。倘有更磅礴的沖動,敢以長江當硯滴,去揮灑出百種英靈千種雄渾萬種風流……讓我們記住:世界是因有愛才分娩出生機,是因有艱苦的對峙才奇聳出崇高,在希望與幻滅之間,人類從未停止過追求和搏斗。讓我們看到雷電冰雪、麗日春風、明暗交迭、瞬息萬變,讓我們聽到凄歷的呼號和吶喊,讓我們感受悲傷感受豪放,那會是什么樣的作品?
如果感動了,不要贊揚藝術的聰明。那不是聰明,是癡情。至高的癡情會使一切獎勵都失去色彩,因為那樣的癡情,自身是無所求的。
司馬遷的項羽
要求客觀公正,要求準確無誤,莫過于對修史的要求了。項羽曾在一夜之間坑殺了二十萬歸降于他的秦兵。都說秦始皇殘暴,項羽的此端殘暴秦始皇比得上嗎?可是,項羽是司馬遷筆下的英雄,而且是司馬遷傾注了最大熱情去寫得最燦爛的一位英雄。
司馬遷的這位英雄還會感動一千年后中國最著名的女詞人李清照,喚出再傳千古的詩句:“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p>
《金瓶梅》的作者對女性的感情看起來很復雜。該書開篇不久就說,項羽敗于把虞姬帶在軍中,為美女所誤。
我看項羽的自刎與虞姬的自刎有關系。項羽直到最后也不肯棄虞姬于不顧,虞姬為之歌舞突然自刎而死,以令項羽放騎突圍。項羽終于突到江邊,臨船卻不肯去,只把隨他征戰的千里馬趕上船。船去,那馬見主人沒來,復躍入水中。項羽到底與虞姬死得共同。不同處是他還被追來的漢兵分解成許多塊各執去領功。滔滔江水淹沒了那匹英雄馬。刀光血泊中托出一個連馬都情意回環的故事。這故事是司馬遷的史筆備下了基礎。
司馬遷寫史一定也寫得淚水漣漣。他連寫史也是用感情去寫的。他寫的歷史曾被認為是“謗書”。我不知道千古寫史還有沒有能超過司馬遷的。魯迅是斷言:“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p>
假如從腐朽中看出美
項羽是個失敗的英雄。中國封建社會因什么而消亡?
古希臘悲劇光耀萬代。中國的悲劇難道是可恥的?歷史的悲劇不是可笑、可惡、可恥的事情。曹雪芹描繪的悲劇畢竟成為中國的光榮。那都不是由歷史生活中的罪惡和腐朽所決定的。
所有的失敗都意味著有奮斗。所有的悲劇都在坍塌的下面埋藏著曾經轟轟烈烈的崛起。每一次失敗,總會在滴血的地方開出些兒綠草和鮮花來。所以今天的青年伴侶在京都擁擠的公共汽車上乘機接個吻,不必害怕被人恥笑。就這么一個小動作,是一百多年前的咸豐皇帝和慈禧也做不到的。
如果能從失敗和腐朽中也看出美來,那該是什么樣的藝術境界呢?
臨創作有如臨盆
藝術創造真是有淚水,有污血,有撕心烈肺的慘叫,有慈悲為懷,有愛心的。我不相信這里面有世人所說的瀟灑。我不相信那些趾高氣揚的人能分娩出真正的藝術。即使是位18歲的姑娘,臨創作也會感受到有如臨盆。還有十月懷胎呢,把你的所愛裝在肚子里,帶著孩子去散步,世界在你的眼里是與平常人很不一樣的。世界上有許多快樂的事情,你不能像別人那樣去玩。你有“心事”,你無心去玩。要分娩了,那種陣痛,也許母親能充分理解。
有人把創作喻為“分娩”??峙卤确置溥€難。當過母親的作家或者藝術家的妻子,體會一定會更準確。從下筆的那一刻開始,你坐在那把椅子上就像在“坐月子”。一部著作實在是比“坐月子”的時間要長,可能得坐上幾年,甚至更長。
孩子在吮吸乳汁,剝奪睡眠,長年累月你會有種被吸空的感覺。但你無怨。你把自己奉獻出去,待你的創作如待上帝。你會說作品對你的剝奪有如上帝的剝奪,但你仍然心甘情愿。這里同樣有自我犧牲和奉獻。因之才有了藝術的崇高。
作品不被欣賞時就死了
很多作品已經死了。有的能成為“化石”,更多的連“化石”也不能。我反觀自己的作品,大部分已經死了。只有我自己有時還會悼念。這是不無殘酷不無感傷的事。
感傷也是一種情感。死說明曾經出生。即使流產,從未出生,也曾伴隨作者度過一段似水流年……重要是情感不要流走。當然,也得努力使之成活。于是我常去拜訪其他藝術,看人家怎么看生活怎么生活,去學會欣賞。這需要拆除不少自以為是或自以為不是的柵欄,讓情感消融隔絕與封閉,也許就有一只情意濃濃的手,牽著我走向一個充滿旋律的地方。
藝術雖絢九秋
藝術雖絢九秋之麗,愁樂比肩呼吸相聞的生活永遠比藝術豐富得多,是藝術追隨又永遠望塵莫及的。藝術竟還癡追不舍,實在是因為對象魅力太大。
我想我不會忘記,我會在心里默默地不停地念誦:忘掉藝術,生活,只有生活,才是最美的;我不是要嫁給藝術,我愛生活,我愛人。
(作者系著名作家,著有《無極之路》、《智慧風暴》、《新教育風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