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銅鏡在它孤獨的高臺上想著心事。它頭上罩著的黑紗讓它的心情很灰暗。幾米之外是一扇玻璃的大窗,月光透過整齊的百葉一條條瀉淌進來。每夜淌人的輝光可惜總照不到它的身上。他們將它擺放在這堵墻邊,離窗的距離太遠。它沐浴不到月光,也看不見窗外的世界。
月光讓它想起了從前。它的每一位主人都喜歡把它放在靠窗的妝臺上。主人的面影和窗外的夜色曾讓它的夜晚滿是詩情畫意。它的主人們從來不曾用黑色來遮蓋它,她們為它披戴的總是彩色繡花的綢緞,散發著各種怡人的芬芳。
它有過許多的主人,在許多的年代。因為主人們都喜歡對著它凝望和冥想,它便不知不覺感染了靈性,有了知覺,成了精。當主人們面對它時,它能領會她們的心情,讀解她們的思想。她們在它的跟前很透明,因為面對著它,她們總是卸除了所有的偽裝和防備。鏡子和主人們一起經歷了許多的事情,喜樂迷狂,變故和劫難。她們的善良和無奈,讓它生出了深沉的愛惜,它想要幫助她們,可是卻不能發聲,不能將自己的想法傳遞。幸喜漸漸地,它聚斂主人們常年傳遞的靈智之性,終于練出了一種奇異的本領,能審時度勢地呈現主人們的容顏,雖常常不過是些叫人不易察覺的細微變化,卻實實地引導著她們的心情,化解著她們的不安。主人們無一例外對它倍加珍愛,當作傳家寶,代代相傳。
它陪伴的女人全都血脈相連,由母親到女兒,再到女兒的女兒,沒有女兒的便傳給姊妹或侄女、兒媳。她們嫁人不同的人家,它也隨之一次次遷徙。它遭遇被出賣的命運只是幾十年前的事。那時它最后一位主人的丈夫把家產輸光了,家里再沒什么值錢的東西好賣,主人只好把銅鏡送進典當鋪。那天主人是領著女兒走進當鋪的。她捧出銅鏡最后照了照,又讓十三歲的女兒也對著銅鏡望了望,然后交待說這原本該是屬于女兒的東西,以后有本事就把它找回來。
銅鏡開初牢記著主人的話,但隨后幾十年流離不安的際遇卻使它對回歸舊主失去了信心。那位女兒從來沒有出現過。不用說那些銅鏡被塵封的年頭,就是后來它坐在這高臺上每日供人享用,那成千上萬望過來的面孔中也沒有一個是它的舊主。直到幾年前一個鬧哄哄的星期天,幾個少女拉扯著走進房里,一個跟一個站到它的跟前來,才有個女孩讓它看到了熟悉的面影。那是不會錯的,雖然女人們的神情常常大同小異,但銅鏡的主人們在血緣中傳遞的某種微妙特征在它的眼里卻是獨特鮮明,一目了然。似乎成為了遺傳的因子,這獨特鮮明的特征清晰地印刻著銅鏡的回望。那一刻它就相信自己遇到了久違的主人,算起來她該是原來那位主人的外孫女了。它聽到她們叫她青青。青青在它面前站了好久,她不只是照鏡子,還伸出手來撫摸,鏡面、鏡背、鏡沿,她都細細地摸了一遍,直到身旁的伙伴抱怨她占了別人的時間。
后來青青又來過幾次,每次都是她獨自一人。當房間里只有青青和它,銅鏡就仿佛回到了從前的年月里。但那樣的時刻畢竟是少的,銅鏡已不屬于它原來的主人。
擁有它的是一家公司,從幾家公司轉來轉去最后它是落在了這家攝影公司的手里。公司開影樓,照各種藝術照、婚紗照。只要出錢,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就可以從影樓里捧回一張張自己明星般漂亮華美的照片。這樣的影樓在城里其實有好幾家,但唯有銅鏡落入的這家生意最好。究其原因,便是因為它擁有銅鏡。影樓里有一間屋是專門擺放銅鏡的,屋子門楣上掛著個精美的匾,上書“鏡花水月”。鏡花水月的收費很高,顧客可以選擇不同的消費,或只是照照銅鏡,或將銅鏡中自己的影像給拍下來,制成精美的照片。因為有了鏡花水月中銅鏡這獨一無二的項目,這家影樓的生意在城里自然無以匹敵。
因此銅鏡便要面對許多不同的面孔。他們望它,它也望他們。不管是誰,只要望進銅鏡里來,都能看到最理想的自我的面容。還是那樣的五官長相,連一根毫毛也不會更改,但面容的美感卻會發生奇妙的變化。這種變化的效果是人為涂脂抹粉的化妝所不可能企及的。那是一種神韻的改變,一種凈化。照鏡子的人完全不會察覺鏡中人和自己有什么外在的區別,于是都會相信那個比熟悉的自我美好無數的形象真是自己的本相。這就是銅鏡的本領,也是它的本性。它傾注心力于每一個望過來的面孔,那種無數年代根深蒂固為主人呈現最美容顏的欲望和習慣使它無法自制地美化著跟前的陌生人。
一個又一個陌生的面孔,一天下來銅鏡常常感到很累。那些被塵封的日子,它做夢都盼著會有目光與自己對望,在無邊無涯的寂寞中,那就和愉快的對話一樣令人向往。后來它總算盼來了人影晃動的日子。它分明地感到自己靈性的力度在返世之初一天接一天地增長。它接觸不同的人,讀解不同的心思,嘗試不同的能量。但時間長了,卻有一種厭倦打自心底漫生。特別是近來,跟前出現的面容普遍都帶著一種空前未見的滯濁痕跡,它的回望每每陷入無法言說的艱澀,有時甚至會有一陣陣的疼痛震蕩在它的目光里。
酸痛的目光。銅鏡隔著黑紗望著百葉窗縫隙里的月光,那銀白的輝光已因這黑紗而籠上了一層灰色。近來一切似乎都被罩上了一層灰色,由黑色生出的灰暗的顏色。可不是嗎?每一個出現的面孔,銅鏡突然意識到,每一個望向它的面孔可不都無一例外地黑不溜秋,好像集體被黑色浸染過……
黑水病帶來的恐慌已經過去,人們習慣了它的存在,雖然眼前的一切已因它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生活還是在如常地運轉。青青的婚姻因黑水病而出現的波折也早就平息了,她現在又處在了迎接婚禮的狀態。婚禮前她最在乎的事便是去鏡花水月拍婚紗照。新郎對此頗不以為然,反正那銅鏡遲早就會歸她所有的,又何必急著一定要當個顧客去影樓拍它呢?但青青就是固執地要拍這個照。她有一種不好明說的憂懼,雖然新郎將以銅鏡做她的結婚禮物,但禮物一天不到手她就一天不能放心。什么都可能出意外起變化的啊,萬一又有什么變故呢?
青青從小就知道這面銅鏡。聽外婆講銅鏡就像聽一個古老的故事,和別的故事不同的是外婆總要將這個影子樣虛無縹緲的故事和青青連在一起。她會不住地感嘆說這鏡子不是瞎編的,要不是當年給典了出去現在就該傳到青青的手上了,該是青青的了。她一邊感嘆一邊揉搓青青的小手,青青就覺得有一種什么東西從外婆的掌心一回回地傳到自己的手上。手上依然空空如也,但心里漸漸地就多了點什么,直到長成了亭亭的少女,青青才發現自己心里已實實地存著對銅鏡的念想。
其實外婆也不曾擁有過銅鏡,銅鏡被典當出去的時候外婆還是小孩子。她成人之后經歷了許多的磨難,卻沒有祖輩們的福氣和銅鏡相伴。銅鏡的陪伴是會讓女人在苦痛中也能品嘗到甜蜜和柔情的。外婆顯得特別蒼老,據說她不滿三十就開始了憔悴。要是有銅鏡在她該不會如此吧?青青從故事中知道除了外婆自己女性祖輩們的美貌全都經年不敗。現在外婆八十了,看上去卻比一百歲還要老。她像根枯藤一樣無力地躺在床上,空洞的兩眼整日望著屋頂一張面盆大的蜘蛛網。家人都小心地不去碰觸那張網,知道那是外婆寂寞老年唯一忠實的陪伴。不光為了自己,外婆滿臉褶皺里的凄清和荒涼也同樣增強著青青贖回銅鏡的欲望。她知道銅鏡對老暮垂死者會有奇異的安慰,它會讓年老的女人在衰頹中發現自己慈祥的美,并因此將焦慮淡忘。
直到那年偶然一次隨女友們逛進鏡花水月,銅鏡在青青心中一直虛幻如夢的影子才突然真實起來。幾年過去,青青終于找到了贖回銅鏡的方式,以婚姻作本錢。青青如此的天生麗質,她的婚姻當然可以昂貴一些。青青不是沒有浪漫的情懷,但比之未必可靠的愛情,實實在在地擁有一面傳奇的銅鏡豈不是最大的浪漫。為了這最大的浪漫,以俗氣的財富的標準來挑選男人在青青心中并不是那么可怕和羞愧的一件事。于是她選擇了嫁給一個富翁的兒子,盡管這兒子瘦弱多病又無任何可以說得上的能耐。富翁兒子對青青的美貌崇拜得五體投地,她在他跟前輕易就顯露出的聰明才智也常常令他目瞪口呆。一打他們開始交往他便陷入了無由的恐慌,生怕青青是在拿他開玩笑。他這份明顯流露的焦慮更增強了青青嫁他的信心,她相信為了贏取她他會不惜拿出自己最好的東西,而他最好的除了錢就沒有別的什么值得夸耀了。果然他就愿意送她那面銅鏡。青青沒有直接提出要求,只是巧妙地給了他一些揣度她心思的機會。其實要買下那面銅鏡,那位心疼兒子的富翁父親是感到吃力的,但這是唯一能將青青拴住的手段啊,就算借點錢也要買了。
當時也說好以銅鏡做結婚的禮物,一邊準備婚禮一邊辦買銅鏡的交易手續,可就在這節骨眼上,黑水病降臨了這座城市,而青青恰好是首批患者之一。這場病嚇壞了她未婚夫全家,特別是那對父母,他們強烈要求兒子放棄這惡疾纏身的女人。那兒子本是情種一個,但沒有了他父母的支持在青青眼里他便失去了吸引力。青青是躺在病床上向他說出那番決斷的話的,那些話表面上說得十分的溫柔動聽,讓那男孩眼淚汪汪離去之時還真的以為青青徹底地是在為他著想,他心里不禁涌起來一陣痛惜,多么高尚的心靈啊,只可惜人是實實的被毀了。
當時多數人都認為害上這個病是完蛋了,這是醫學專家們盡都束手無策的呀。它的病因、病理、病程,全讓人摸不著頭腦,而它的來勢又那么兇猛,就像一場突襲而至的蝗禍。但奇怪的是,真正患上此病的人卻并不都那么悲觀。青青同病房的幾個人全患同樣的病,她發現好些人和她一樣,除了剛住進來的兩天有茶飯不思的現象外,住久了就都露出悠閑自在的神氣來,而開初兩天的茶飯不思也多半是出于對這怪病的心理緊張。
其實青青一患病就沒有感到過多的痛楚,反而有種奇特的快感。那天發病時她正躺在美容院的小床上。她該來月經了,平時每次來月經人都會被什么東西悶著糊著似的不清爽,而這次尤感不適。這樣的時候她總愛去小區的那家美容院休息休息。那是人們午睡的時間,房間里的氣氛又寧靜又祥和,青青閉著眼,耳朵里響著自己和美容師小袁均勻的呼吸聲。就她們兩人。面膜已經貼上了,小袁肉嘟嘟的一雙手開始在她身上用力地按摩。青青說你替我揉揉肚子吧,這兩天怪難受的。小袁就替她揉起來,左掌捂著她的肚臍,右掌再壓上去一圈圈地轉動。哎喲小袁別那么重,好痛啊。小袁兩只手就松開來,各放在青青小腹兩側緩緩地朝里擠。小袁也像青青一樣閉著眼,她覺得自己正把青青的肚子捧在手里揉搓,搓著搓著便忘了這是青青的肚子,只覺得這溫暖而柔軟的物質讓自己的兩手生出了魔力似的,不由自主變換出許多奇妙的動作來,就好像那手掌和十個指頭緊貼這物質跳起了舞蹈。不一會兒,她聽見青青的呼吸改變了節奏,每一次換氣都又深又遠,她的肚子也不再柔順地任她揉捏,而是隨著深長的呼吸緩慢有力地起伏,像一陣接一陣的潮汐。小袁睜開眼,停下了手上的動作。青青察覺不到小袁的手已離開,她沉浸到了自己身體突然生發的節奏和律動中去。真舒服啊,在一個不期然的瞬間,她感到自己渾身的血液突然暢快地奔涌起來,每一根血管都在被流動的血液所沖刷和撫摸,硬塊樣頂在肚子里疼痛不堪的無狀之物正在融化,那融化的過程實在令人愜意無比。
哎呀!青青!你怎么了?!小袁的尖聲驚叫震得青青渾身一顫。她費勁地抖抖眼皮睜開眼,竟一時想不起身在何處來。她看見小袁恐懼的臉上泛著青光,一雙眼緊緊地盯住自己的下半身。這時青青清楚地感覺到一股溫暖的液體正從自己的陰道往外浸涌,她第一個反應便是月經來了,糟糕,把床單給人弄臟了。她愧疚地趕緊坐起身來,一瞬間腦際掠過一絲不安,月經何以流得跟水龍頭似的?同時眼前就出現了那黑色的液體。蓋住她下身的毛巾,毛巾下面白色的床單,全都給染成了漆黑,而那黑色的血還在不停地流,流過她的大腿、床沿,已開始向床下的地板上滴落。
救護車把青青送到了醫院。從醫生嘴里青青第一次聽到了這個古怪的病名:黑水病。什么?黑水病?黑水病就是患者身上某種體液呈現黑色的病癥,醫生向青青和她的親友解釋說。這種病古書上有過記載的,面對跟前惶惑的目光醫生試著再多些說明,但那古書他卻也只是聽說,醫院這兩天已經開過會了,有老專家向大家說起過古書上的記載。歷史上此病多發生在大地震、火山爆發和洪水泛濫之類的自然災害之后,一旦出現就會接連有大批的人發病,發病者身上的某種體液會突然變黑,有的是唾沫、眼淚,有的是精液,血液變黑的也有。至于此病是否傳染,是否致命醫生卻回答不了。對此病誰都沒有過經驗。病人問得急了,醫生就說你們等著看報紙吧,記者已經來過了,就這么兩三天青青已經是第三十個出現病狀的人了。
沒有跡象表明黑水病會傳染,但不出一個星期,出現病狀的人卻一天天成倍地增長起來。他們中大多數并沒有接觸過患者,而患者們的親友雖與他們親密接觸也多半并不發病。面對如雨后春筍般接連不斷的個案,醫院的病房很快即告爆滿,于是新增的病例只好不再吸收入院,反正并不見得傳染,而住進來醫務人員也是束手無策。能想像出來的治療方式都試過了,卻沒有一種能根除病人體內的黑水。到頭來相對見效點兒的還是物理清洗,但洗完后頂多干凈兩三天,病人的身體便又開始有黑水從固有的渠道淌出來。像血液這樣的液體又是沒法清洗的,除非徹底換血,可就算換過血也無法預測它會不會再變黑。
黑水病讓人難受的其實不是滲流黑水本身,那種滲流常常是讓人莫名暢快的,若真要說患者有何不適的感覺,則便是那種體內似有若無的堵脹感。這種堵脹感你完全可以不去理會它,當它不存在,就像有的人鼻孔或口腔不斷會有怪異渾濁的氣體排出而他自己可以完全不予理會一樣。但如果你有心要去感覺它,甚至琢磨它,這種不斷消長的堵脹之感便很容易令人陷入一種難以排遣的恐懼和慌張,仿佛自己正面臨被化解或湮滅的危機似的。青青是屬于前面一種類型的患者,因此她并不感覺此病有何特別的痛楚,她有幸發病早,住進了醫院,她身上不斷滲流的黑水都有特別的器具給隨時清潔了,所以她幾乎可說完全不受什么攪擾。像她這樣的病人在病房里是占多數的,一些原來對體內堵脹感還有些敏感的人見了他們的坦然之態也學著無視自己的疾患變得輕松起來。至于那些時刻縈懷于自己體內怪狀的個別人,情形卻一天比一天糟糕。雖然患病的人體重都會有所下降,但他們消瘦的速度分明比別人快得多,不消多少日子他們身上的皮就開始松弛下來,等到肉幾近完全消失,便開始露出骷髏的形態來了。這骷髏的形態難免引起人們對死亡的聯想,雖然其實沒有人真的因為黑水病死去,可對此病的恐懼情緒還是因為骷髏患者們的照片在報紙上登載過后而在城里彌漫開來。就是受了這種恐怖情緒的感染青青未婚夫的父母才堅決要求兒子放棄青青的。
其實誰都保不準自己會不會突然患上此病,按理說應該對患者們報以同情的,但不知為什么,在黑水病泛濫的初期,人們理智上的同情還是壓不倒心理上的厭惡和歧視。住進醫院的患者畢竟是少數,那多數流落在醫院外的病人,他們把這個城市給弄得多臟啊。墻角、街邊、樓道口,到處都是黑色的斑斑點點,有時一汪墨樣的積水就露在明亮商場或戲院的門口,過路的一不留神踩上去就濺得一褲管的污跡。誰知道人什么時候就突然犯病發作了呢?有一次大家正在看電視新聞,家家的電視屏幕上突然都布滿了豆樣大的黑斑,原來是播報新聞的俊小伙突發黑水病,抑制不住一個強勁的噴嚏將喉鼻處的黑水噴射到了攝像機的鏡頭上。
最叫人頭疼的是城里人據以生存的河水亦因此病的泛濫而受到了污染。黑水病人總是處在口渴要喝水的狀態,他們變黑的那部分體液也都會奇怪地大量增多,滲流不止。本來這條清源河的水也說不上有多清潔,而今更被這幫人體內源源滲出的黑水給漸漸染成了灰黑。這一情形對城市的食水供應構成了嚴重的威脅。為了保持自來水的清潔,政府不得不考慮投入成十倍甚至百倍的資金。而究竟具體該投入多大數額亦在市民和政府官員中引起了激烈的爭論。不久便有醫學界的專家們出來論證說水色的改變并沒有從本質上改變水質的成分,雖然這聽上去有些匪夷所思,但實驗室化驗的結果卻真就顯示出水質的可食性絲毫不因顏色的轉變而發生變化,雖然那造成水色變黑的成分究竟是什么專家們始終弄不明白。他們甚至試驗了以一比一的比例將清水和患者身上滲出的黑水混合,將混合后依然墨樣黑的水用來喂老鼠,健康的老鼠飲用黑水之后依然活潑健康如初。那些河里的魚也是,并不因河水被污染而有絲毫不適的跡象,它們一任污黑的水從自己的鰓里流進流出。沒有一個動物患上黑水病,黑液橫溢的全是住在建筑物里的人,男女老幼,各色各樣的人。
可即便顏色并不影響水質,人們面對越來越混的水還是憂心如焚,不僅發黑的飯食敗壞著人們的食欲,連人們的審美趣味也受到了干擾。白凈的皮膚在城里是難得見到了,人總要洗浴,越洗人就越顯得黑。衣服也是,除非剛從商店里買來,只要下水洗過就不再光鮮,可人還沒富裕到衣服也一次性消費的地步,于是只好黯淡就黯淡點。白色的衣裝原本正是當年最流行的,但世道情形如此,愛美的俊男靚女們亦只好將口味硬性扭轉為推崇灰與黑。原本以“純潔”、“透明”為流行旗號的,也只好復了幾年前的舊,將“朦朧”和“神秘”作為時裝的密碼重新號召起來。沒條件顯示純潔了,還能怎么樣呢?就連醫院里的白衣天使也著起了灰色的衣裙。
可是,世道的變化是人所難以預測的。人們面對洗不干凈的衣服發愁嘆息的時候怎么也不會料到,事隔不過一年,這種不干凈的顏色竟會成為最時髦和前衛的。當然不是隨便什么灰黑的顏色都時髦,這當中諸多微妙的講究只有那些時尚的精英和先鋒們才能領悟。這些帶領潮流的俊杰們在黑水病帶來的劃時代變遷中,敏感地捕捉著世態和人心的脈搏與走向。白色作為一種不可能的存在是第一需要拋棄的,但作為歷史它又必然在人們心中留下難以磨滅的懷舊情緒,為了安慰這樣的情緒,常被認為與白色相伴的光澤可得加以巧妙地保留和呈現。其實各種顏色都可以呈現光澤,就連黑也可以黑得發亮。黑色象征著時代的新面貌、新思想,一種具有奧妙無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亮度的黑色于是成為了美的極致,其他一切的色調都只能在與它的相對關系中找到自己的地位和價值。
漸漸地,人們都習慣了彼此灰黑色的皮膚,還開始在各種灰黑的差異中辨別出美丑的分量來。這種審美趣味的逆轉不僅使青青擺脫了黑水病患者的尷尬,那種從血液中透現而出的非比尋常的黑色質素更使她成為了新一代的超級美女。她早就不住在醫院了,黑水病患者住醫院現在談起來已經成了件可笑的插曲和誤會。患上黑水病似乎竟成了可遇不可求的一種運氣。越來越多的患者學會了泰然面對患病的不適和不便,幾乎再沒有什么人會因為無法適應而消瘦不止,當初形容已如骷髏的人后來也長出了肉來。人們相互間還會聊起這個病,有些患病的人,他們雖然會說自己可是沒救了,但那做出的一副苦相中卻不免帶著種自得和炫耀,因為這病帶給他們的好處倒比不便多出許多來。青青就是一個典型的因禍得福者。比起那些只有眼淚鼻涕這類局部和較少量體液變黑的人來,青青遍布渾身每個毛細血管的漆黑血液可是將她通體染成了最標致醒目的一個靚女。也許因為年輕,身體好,原本就又天生麗質,青青渾身的黑色還真就與眾不同地煥發著一種奇特的光亮。這光亮與她漂亮的黑眼仁相輝映,又更有了動人的神采。
青青的職業原本是個小報的小記者,一點不出眾的,現在卻因為不斷有大公司聘請做產品形象廣告而變得小有名氣來。年輕女孩子見了那大街墻頭上青青巨大的倩影都會忍不住想,要是自己也能天然就黑得那么純粹就好了,就不用攪盡心思去做增黑文身之類的工夫了。幾個大廣告拍過之后青青的面孔已在大眾的心中有了親切感,于是有制片公司甚至開始考慮培養她做電視連續劇的演員。這一切變化對青青來講當然是十分令人興奮鼓舞的,她是個聰明務實的女孩,總是很努力地對待自己每一次難得的機遇,她的成名之路也因此更加順利。
但在成功的喜悅之后青青心里仍然藏著那樁心事。她算計過了,靠她所能達到的出名程度,她能掙來的錢要買下銅鏡仍然是很困難的,為了心中這份宿愿,她還是得采用原來的辦法,婚姻仍然是她最有值價的財產。于是她接受了城里一位有名的暴發戶的求婚。
是我老了嗎?銅鏡的腦子里第一次出現了這個疑問。近來它老是感到酸痛,面對每一個顧客它都感到很疲勞。越來越黑了,這些陌生的面孔。銅鏡只懂得白凈的美,她過去的主人們也并不是每個都天生白晰,它常常也需要耗費些心神來使她們在鏡中的影像呈現那種來自白凈中的美麗,但那種心神的消耗是比較適度的,它們就像一種歷練,正好有益于增長它的功力。而近來,說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她跟前的面孔卻開始黑得讓人不可思議了。有的是局部的黑,嘴唇周圍、鼻子兩側或者眼睛下面的淚囊處,有的是整體的黑,一種暗沉沉的色素從皮膚的底層透現出來,就連那些皮膚本來沒有那么黑的,也人為地文上了黑色的圖案。讓這樣膚色的面孔呈現純凈的美銅鏡感到十分吃力,有時幾個顧客來過之后它就開始目光發澀了。它真希望顧客的流量能夠減少一些,它甚至擔心什么時候自己會撐持不住的。
顧客們面對銅鏡時的反應亦越來越讓它感到困惑。有時它會聽到這樣的話,“這鏡子,怎么照上去臉色像是變淺了呢?”說話的語氣中竟帶著種失望似的,難道他們喜歡自己的面孔就那么污黑?而更多的顧客依然是沉默不語。銅鏡習慣了人們在它跟前的沉默,那種高度專注中的沉默比喋喋的話語更能傳遞他們的心思。自從住進這鏡花水月,銅鏡就看慣了人們望著鏡中影像時那種驚訝和喜悅的神情,那種驚喜是單純的,就因為他們看見了自己從未發現的麗質。而現在,那些沉默不語的眼睛里流露出的神情卻顯得有些復雜,它必須費力地去理解。它看到的喜悅總躲藏在一種抗拒和不信任之后。客人們似乎并不愿接受銅鏡中自己的影像,卻又不自禁地為它而引發出某種難以言說的喜悅來。這種喜悅是為他們自己所困惑的,那種困惑卻讓銅鏡迷惘。
在迷惘中,銅鏡的心開始生出悲傷來。它已經厭倦了陌生人的來訪,他們和它短暫接觸,它總來不及看清他們的內心深處,只能憑那種善意和本能來美化他們,而這種努力現在卻不再帶給它愉快。它懷疑自己真的老了,因為老了才這么容易疲倦。它開始變得越來越懷舊,思緒常常回到過去的歲月中。上千的歲月啊,它和主人們經歷過多少的事,每一樁往事都能使它的心沉入溫馨中去。只有和它熟悉的主人們相伴銅鏡才能體驗幸福。它想恐怕就是因為失去了真正的主人自己才會衰老的吧。就像被砍斷根須的大樹,慢慢也就干枯了。可銅鏡的主人并沒有徹底消失,那個青青還好端端地住在這座城市里。她已經許久沒有來過了,她該不會出了什么事?念及于此,銅鏡心中不禁生出絲隱憂。
當青青終于再度出現的時候,銅鏡正沉浸在自己的憂傷之中。那是一個秋天的上午,他們剛替它換上了一條帶花紋的黑色絲巾。每次有重要的顧客到來他們都會為它換上一條新的絲巾,雖然同樣是黑色,但質感卻相差很遠。其實不管是什么樣的客人,對銅鏡來說都沒有區別。它望著窗外晃動的樹影,思緒一如往日般飄搖不定。
鏡花水月的門被輕輕推開的剎那,銅鏡心里忽然翻動起一陣異樣的不安。它急忙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一眼瞥見門口一個女人纖細的身影。一種視覺的朦朧讓它感到有些頭暈。它看不清這個走進來的女人,它自己頭上的黑紗還沒取掉,那個女人又被裹在一件深色的長裙里,頭上的黑發瀑布般披垂,模糊了她的臉龐。
如果可能,銅鏡真想閉上眼睛。那個黑色的身影還沒走近跟前它已經感覺累了。可惜它的眼睛是永遠閉不上的。
女人在銅鏡跟前站好了。她隔著黑紗撫摸銅鏡雕花的鏡沿,蟬翼般脆薄的紗便在銅鏡頭上窸窣地絮語。銅鏡從這撫摸中認出了它的主人,第一次見面青青就曾這樣撫摸它。
青青伸手替它揭開了面紗。它用整個透亮的身軀容納起青青的面容。
這是一張漆黑的臉啊!銅鏡的心戰栗了。
可憐的主人,她究竟遭遇了什么樣的災難?是疾病還是事故如此可怕地改變了她的模樣?銅鏡的腦海里迅速閃過以往一些主人們在災禍降臨時悲痛驚慌的神情。
黑紗滑落的瞬間,青青看見一道奇異的光掠過銅鏡的鏡面,如像寧靜的水面倏然一道雪亮的波痕。銅鏡迅速收藏起心中的震蕩,它知道這樣的時刻主人們需要向它尋求安慰和支援。青青發現許久不見銅鏡竟有了變化,某種柔軟的氣息樣的東西似乎正從鏡子無窮的深度中悄然向外彌漫。青青感到自己正在被注視,那無窮的深度就像一雙溫柔有力的眼睛,正穩穩地穿透她的靈魂。一種無法形容的感動令她垂下了眼簾。她沒來得及端詳鏡中自己的模樣,她從未經歷過如此關懷的注視,那目光似乎使心中任何的隱秘盡都可以化作釋然的嘆息,卻無須遮蔽或躲藏。
銅鏡望著青青,卻意外地在她臉上看到了幸福和滿足。不帶絲毫的傷痛,眼中并沒有求援或傾訴,倒是有一種欲望寫在她的臉上,銅鏡看出這欲望和自己有關。它想起了早些時候在青青眼里讀到的贖它回去的愿望,那是多么縹緲的愿望啊,銅鏡一直沒敢把它當真。
青青把眼睜開來,端詳起鏡中的自己。她知道鏡中將出現一個光彩照人的黑美人,像顆明亮的黑寶石,裹在黑色的婚紗中。可是鏡中的影像卻仿佛沉沒在銀色的水潭里,只能看見一團深灰色模糊的影子。她揉了揉眼,怕是自己眼花了吧?在一兩秒之間,那影子便清晰起來。可那不是一顆耀眼的黑寶石,青青黑色的皮膚像在一瞬間褪了色,一張爛麻布樣的臉出現在眼前。她還來不及細看,這臉又模糊起來,好像鏡面突然漫過了一波銀色的液體。她驚異地發現銅鏡竟好像是液態的。她趕緊用手觸摸鏡面,冰涼細滑,卻仍然是銅的質感。
銅鏡的心緒一下子亂了。這在它是從未有過的。它拿不準該怎樣呈現青青的容貌。這樣的黑實在都超出了丑的極限,沒有人會不在乎這樣的缺陷。它得讓這黑色淺淡一些,可這是怎樣的黑濁啊,它有足夠的功力去清刷?感到有些力不從心,它竟然只好延遲了青青影像的呈現,也就一小會兒,趁青青正閉上雙眼。可她的眼睛很快便睜開了。銅鏡在她緊張的注視下亂了心神,它感到一種突發的歉疚,它為青青呈現的面孔簡直不倫不類。慌亂間,它趕緊收起了這張面孔,它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也從不知道自己還有如此的本領。可這是不恰當的,銅鏡不能失去主人的信任。它得讓青青實實在在看見鏡中的自己,哪怕是那張來不及改變的面孔。
只是輕輕地擦拭一下,鏡子里的影像便又清晰起來。沒錯,還是那張黑得惹人生羨的面孔。青青微笑了,她要好好地端詳自己,在銅鏡的跟前,她能最充分地享受自我欣賞的快意。細膩光潔的皮膚,烏亮的眼仁,微張的嘴唇嫵媚動人。青青臉上蓓蕾般的微笑不自禁地綻放開,一排鐵灰色的牙齒醒目地層露出來。青青渾身上下全是天然的黑色,唯有這排牙齒是給染成鐵灰的,那是廣告商的神來之筆,由青青領頭,鐵灰色的牙齒已經成了一種時髦的標志。
望著這冷森森的一排鐵牙,銅鏡感到像被咬了一口,渾身不禁一陣金屬刮過的鈍痛。
青青的笑容凝固了,她發現銅鏡里她的牙齒轉眼工夫已經變成了米色,完全跟沒染過的一樣。就這么褪色了?凝神間,鏡子里她的膚色也分明在起著變化。是光線的原因嗎?她四周打量起房間的燈光,看不出有何異常。再看鏡子里,那個青青她幾乎都認不出來了。
一緊張,銅鏡身上的酸痛又發作了。它不知所措,看不透青青的心思,青青的神情向它傳遞的信息它完全不能理解。她好像竟自豪于自己的黑。她的心靈顯然已經迷失了,就像它幾百年前曾經有過的兩位精神崩潰的主人,在她們瘋狂的頭腦里,世間的一切都顛倒錯亂起來。青青會不會也是如此的不幸?它該怎樣扶正她的神思?它竭盡全力試圖還青青一張正常的面容,可卻分明感受著強大的阻力。它沒法讓自己的意圖順利地實現,青青的表情,那表情顯露的清醒的神志和智性搖撼著銅鏡的執著。它幾乎要懷疑自己的判斷是否出了差錯。
銅鏡周身的痛在不斷加劇。它要讓嵌入它身體的青青的面影在它的體內融化,它要吞掉那滲漏出來的黑色汁液,讓那毒汁樣的液體淌入它無形的血脈之中。進入它無形血脈中的異物和雜質都將被它純潔的身體排除,這是銅鏡的神妙,它非凡的千年不衰的功力。但從來沒有任何一種東西在經過它的血脈之時像這黑色的物質一樣擦痛過它。這充滿腐蝕性的黑色從未像今天這樣濃烈,銅鏡越想改變青青的面容,越是感到渾身難禁的疼痛。
它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尷尬,它拿不準該怎樣改變青青的面貌。每一絲變化的完成都遭遇著青青驚異的目光。它隱約讀解出了這驚異中的內涵,這驚異混雜著歡喜、感嘆和迷惑、不安,但這些心情卻在于她自己的面貌之外,超常的驚異似乎已令她忘記了對于自我的凝視,她眼里呈現的只是這面神異的鏡子。銅鏡頓然感到深深的委屈和無聊。青青似乎并不在乎它為她呈現怎樣的容貌,她對黑色的自信并不因銅鏡的努力而動搖。銅鏡正經受的疼痛和辛苦便失去了意義,一陣強烈的傷感于是襲上它的心坎。有那么一個失落的瞬間,它不覺忘記了對青青的回望,心情滑入懷舊的安慰中,如孤寂時的夢游一般。
青青驚異地看見自己在鏡子里失去了黑色,卻又并不固定在某一種顏色之中,她的神情也隨色彩的變幻悄然改變著,那改變的痕跡捉摸不定,根本由不得她自己。多么珍貴的一面寶鏡啊,青青發現鏡子里各樣的自己都有奇特的美,一種黑色之外的美。以前總以為外婆對銅鏡的描述帶著故事般的夸張,現在才知道外婆根本沒將銅鏡的奇妙描述出來。不知外婆看見銅鏡會是怎樣的反應,鏡子里生動的面容說不定會讓她那張衰老的臉真的快樂起來。外婆久已不能出門,青青要把這面鏡子帶回家才能讓她看見。
沉醉在對鏡子的感慨中,青青不覺已在銅鏡跟前站了好久。等在門外的準新郎進來過好幾次她都沒有察覺。就在她快要滿意地離去的一刻,她看見鏡子里的面容再度模糊起來,繼而出現的卻已不是自己。那是一個隱約有些面熟的女人,和自己一般地年輕,一張細致精美的面孔仿如潔白的玉石雕琢而成。女人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望著青青,那種赤裸裸的欣賞讓青青的心猛然一跳。那種神情青青望著鏡中的自己時才會有,那是女人徹底放下了心中一切的戒備和提防才會露出的神情。
青青意識到鏡子正在向她展示自己的神妙。你是誰?青青想要發問。她的話還在喉嚨里,那女人卻掉過了頭去。她的秀發高高綰在頭上,一根明晃晃的銀簪斜斜地插在耳后,上面垂掛的彩珠隱約傳出叮咚的聲響。女人消失了,青青面對的還是自己,卻已沒有奇異的色彩,黑得像塊燃盡的木炭。木炭的影子倏然又被另一張面孔替代,又是一個絕色的佳麗,一只纖細的手正拿著一條翠綠的手絹在眼角輕輕地擦拭,她凝脂般白嫩的臉上泛著桃紅,像是剛剛哭過,可眼波中已滿漾著天真羞怯的笑意。她望著青青,仍是女人望著自己的那種神情。青青的心震顫了,她好像明白了什么,一種預感令她激動不已,她的目光變成了等待,等待銅鏡向她泄露更多。
銅鏡的思緒在夢游中浮動。它又沉入了昔日的歲月,追憶起它過往的主人。那些時候她們和它多么親近,它像她們的自己,又像她們的母親、姐妹,甚至她們仰仗的一種神靈。那時的銅鏡是幸福而滿足的,雖然它的主人們也常常遭遇不幸的命運,它也為她們而深感痛惜,但它總能感覺到自己的力量,這力量使它進入了她們的每一個生命,又將她們生命的精髓連成一體。
它萬萬沒有料到在青青的凝視之下自己也會思緒飄搖,沉入回想之中,興許自己真是太老了。它飄搖的思緒又開始引領她顧念起過去的主人,它知道望著鏡子的是青青,卻還是禁不住讓一些舊主的面容浮現在鏡中。它想起的這些主人都是和青青相貌相像的,是留給青青遺傳因子比較多的那些女人。它感到她們一個個都是那樣的美麗,可惜這種美在青青的身上卻被黑色給遮蔽了。它想想她們,又迷迷糊糊地望望青青,每次望青青它都感到渾身的疼痛。
青青看見銅鏡中自己的影子只是恍恍惚惚,時隱時現,而在交替重疊中卻出現了一個又一個神態各異美輪美奐的古裝女人。當青青明白銅鏡是在向她展示她祖先們的容貌時,她感動地將鏡子,連同鏡子里正朝她微笑不語的女人一同捧起,緊貼到自己的唇上。
銅鏡猛然驚醒,幻覺燈影樣消失,面前清清楚楚是青青漆黑的臉。一陣鉆心的痛令它周身震蕩了一下。這也是它的主人,是那美麗的整體中一個遺憾的污點。銅鏡再度感到愧疚,仿佛青青以黑為美的冥頑是它自己的過失。青青的思想顯然已經越出了極限,銅鏡猛然醒悟,她那揣度不了的心思就像一個陷阱,它掉在里面便會迷失,便會找不到方向,不知如何去挽救它的主人。銅鏡對主人們的幫助從來是巧妙不著痕跡的,但這次對青青它卻改變了一貫的做法。
青青的影像占據著它的身體,它不能再顧及青青的想法,它必須讓那黑色徹底從影像中退出。它拼足全身的力氣,將自己每一個無形的毛孔張開,吸取青青的黑色。
青青放下印上了自己親吻的鏡子,發現鏡子里的美人這回已是她自己,這個自己靜月一般白皙明媚,仿如那群美麗祖先中的一位。
銅鏡的疼痛這時達到了極限。那濃厚的黑色滲入它的周身,瞬息便如烈性的酸液燒毀了它的身體。一種空前的快感在毀滅的一刻充溢了它的心。以前它從未想到過自己身處羈絆之中,而此刻卻似倏然掙脫了千年的囚禁。
青青還來不及分辨黑白兩個自己之間的奧妙,卻聽見四壁間回蕩起一串金屬摩擦的聲響。面前的鏡子就在她的目睹之下裂成了無數的碎片。碎片紛紛跌落,零亂地散在地上,頃刻間便被隨之淌下的黑色漿液沾染得污跡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