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親
當(dāng)年我在閩贛交界的武夷山下的一個小山村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我房東的兒子銀春,二十剛出頭,中等個子,雙眼亮而有神,渾身長得像樹樁一般圓實粗壯。山里人有個習(xí)慣,不分男女老少,每天傍晚都要赤身裸體湯水浴。銀春那張常年累月被熱水泡洗的臉龐,像一小片成熟的山楊梅那樣紫里透紅,那樣淳樸可愛。
那天,初夏的暖風(fēng)掠過翠綠的山岡,山岡上的野玫瑰開得姹紫嫣紅,散發(fā)著沁人心脾的馨香。我戴上斗笠,背著裝飯竹桶,肩扛銀鋤,沿著蜿蜒曲折的山間羊腸小道,趕去耕耘山垅田。銀春看到我,跑過來,附在我耳邊,挺神秘地說:“喂——知青弟,爹打算給我娶親啦!”
“真的!”我拍了拍銀春寬厚結(jié)實的肩膀,打心眼里替他高興。
娶親那天,月牙兒西斜,山村還沉浸在溶溶的月色之中。銀春穿上一套嶄新的藍畢幾衣褲,挑著兩個裝滿線面、豬腳、米酒等禮品的竹籮,迎著涼嗖嗖的晨風(fēng),腳踏草地上的晶瑩露珠,趁早趕往黃家坪娶親。我?guī)退嶂恢窕@撒滿白糖和小黑芝麻的糍粑,興沖沖地跟在后頭。約走兩個多時辰,當(dāng)朝霞描紅天際,群山染上一層鮮艷迷人的胭脂,黃家坪已遙遙在望了!
銀春顫悠悠地挑著兩籮禮品,穿過荊門,籮筐剛往丈母娘茅房里一擱,就聽見屋里傳來“嚶嚶嚶”的慟哭聲,那聲音異常悲慘凄切,聽著會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約一根煙功夫,只見一位身披水紅色衣衫,個子精瘦得像細竹竿似的山村姑娘,號啕大哭走出房門。我聽得真有點兒心碎,不禁兩眼濕漉漉的。銀春倒若無其事地揪了揪我的衣袖,悄聲轉(zhuǎn)告:“嘿,這是山里的新娘子逢場作戲,她哭得愈傷心,才算對娘家愈孝順哪!”
山里人娶親不抬花轎,不乘車馬,即使翻山越嶺幾十里路,也全靠新郎和他親友們輪流背著新娘回家成親。若新郎長得高頭大馬、虎背熊腰,背上新娘敢情不用犯愁;若碰上“武大郎”背個大媳婦,那可要氣喘吁吁地白受風(fēng)流罪!銀春氣壯如牛,新娘子身體瘦弱單薄,背她爬山涉水,依然如履平地。途中小憩,新娘子坐在路邊大石頭上,一手舉傘遮陽,另一手用手帕捂住哭腫得像紅蘿卜一般的雙眼。
清洌的小山溪,泉水淙淙地流淌,那魚群也像喜慶似的在水中追逐嬉戲,伴著泉水嘩嘩作響。銀春背著新娘趟過小溪,故意讓腳底下濺起一道道白弧光、一朵朵碎銀花,給娶親增添一幅生氣盎然的山村風(fēng)情畫。“死鬼,輕點兒!”新娘那嵌著翠繡花邊的褲筒被水浪濺濕,她附在新郎耳邊輕聲地哀求。
“這還差不多呢!”銀春滿臉春風(fēng),俏皮地眨眼微笑。
銀春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靥诉^了小山溪,慢騰騰地將新娘安放在溪邊石墩上。忽然,他沖著我喊道:“快,把那籃子糍粑提來!”
“哦,肚子空了,想吃點心么?”我像丈二和尚摸不著頭。
“嘿,你這條小書蟲!”銀春眨動著黑亮有神的眼睛,挺懂事地接著說:“山高水更高,路斷情莫斷,咱站在小溪邊給過路人分糍粑,往后才會一輩子過上香甜日子哪!”
“山里人的規(guī)矩挺多呀!”我如夢初醒,直愣愣地站著。
成親那天,夕陽余暉脈脈,小山村像演山歌劇一般熱鬧起來。銀春的新娘渾身披紅耀紫,佇立在村前大路口,讓眾目睽睽,以顯示其明媒正娶。這當(dāng)兒,我仔細打量梳理粉黛過后的新娘子,她雖然挺瘦,臉龐卻長得十分清秀,彎彎的柳葉眉下,一雙杏眼黑得撩人,那黃里透紅的雙頰就像掛著兩串半生半熟、白里透紅的小楊梅,可是當(dāng)?shù)厣儆械那文飪毫ǎ?/p>
鞭炮繁響,喜宴開張。新娘手捧一把黑里透亮的錫壺,從上廳走下廳,又從下廳蹬上廳,挨個兒替客人們倒上一杯杯乳黃、香噴的糯米酒。有幾個鬼頭賊腦的山民,趁新娘倒酒之際,對她擠眉弄眼,甚至往她胸部屁股蛋兒瞎摸亂捏,就像擺弄鮮嫩可餐的白豆腐一般,誰也不當(dāng)成一回事兒。緊隨在新娘身后的銀春,表面上為客人遞煙勸酒,暗地里卻將牙根兒咬得格格直響。
聽山民們講,解放前這里貧苦山民們?nèi)⒂H,新娘子的初夜權(quán)還得白白地讓給山寨的地主頭人。那些臉皮兒薄、身子干凈的山里妹,往往經(jīng)受不了百般凌辱,便跳崖赴塘以告別污濁的人世間。解放后,地主頭人被打倒了,按當(dāng)?shù)仫L(fēng)俗,新婚之夜,山民們?nèi)砸趶d堂里點上熊熊的松明火把,圍住新娘你推我搡,將她絆倒在地,山民們便發(fā)瘋一般地撲在女人身上“疊羅漢”。據(jù)說疊得愈高,新娘才會多子多福哩!不過也有幾位瘦蔫蔫或犯先天心臟病的新娘,在“疊羅漢”時竟當(dāng)場夭折。這會兒,山民們會異口同聲地搖頭哀嘆:“這小妹命根子比土紙薄,沒福氣呀!”
“韭菜花開一竿子心,割掉髻子當(dāng)紅軍……”我哼起這首當(dāng)年在小山村流傳的革命山歌,心兒想著,都解放十幾年啦,銀春娶的新娘,臉色好比韭菜花兒黃,腰柔如細竹,能經(jīng)得起“疊羅漢”折騰嗎?這舊風(fēng)俗也要繼續(xù)革命呀!
宴席剛散,銀春照我和知青們出的點子,請“鐵將軍”把門——將新娘緊緊反鎖在洞房里。
“砰砰砰!”那些酒醉欲狂的粗壯山民,手擂腳踢得洞房窗門一陣陣山響,心急如焚地要給新娘“疊羅漢”呢!銀春緊繃著臉,冷若冰霜,他眼微閉,還故意裝聾作啞,氣得山民們指著他的高鼻梁破口大罵:
“哼,不讓人鬧新娘,小氣鬼!”
“呸,看你娶個不下蛋的小母雞!”
“……”
老房東急得臉色鐵青,雙手直打哆嗦,悶聲悶氣地對銀春訓(xùn)道:“春伢子,你就隨風(fēng)隨俗,讓大伙去鬧吧!”
房東大娘也腳步咚咚地追了上來,老淚縱橫地哀求:“伢子,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抬頭不見低頭見,往后可不好做人哪!”
忽然,幾個鬼精靈的山民爬上窗欞,像懶狗熊偷蜂蜜般地高翹著屁股,腦瓜直往洞房里鉆。
銀春像一只小山豹,雙眼迸著火花,飛快奔進柴屋,怒不可遏地操起火藥槍,對準(zhǔn)那一個個如老南瓜似的圓滾滾屁股,炸雷般地吼叫:“喂,你們再往里竄,咱就當(dāng)野豬牯轟啰!”
“哎呀,新郎官開火,咱屁股就要變成野蜂窩啦!”不知誰驚叫一聲,嚇得那幾個鉆窗戶的山民灰溜溜地躲開。
纖纖新月,斜掛在搖曳的竹林梢頭,繞村的小溪潺潺流淌,山村漸漸地沉睡了。我借著畢剝?nèi)紵乃擅骰鸢眩骋谎巯裥∩n松般傲然挺立的銀春,他依然身著那套簇新的藍畢幾衣褲,臉龐被松明火把映得通紅,像一盤熊熊燃燒的火。我故意捅一下銀春寬厚的胸脯,佯裝生氣地催促:“喂,——小氣鬼,還不快去伴新娘,爭取生個全勞力的胖伢子!”
“不,咱要養(yǎng)個像你這樣的學(xué)生伢子啰!”銀春臨進洞房之際,故意朝我努嘴扭鼻扮鬼臉。
“哈哈哈!”我和知青們發(fā)出一陣爽朗的笑聲,一直溢出門窗,在夏夜寧靜的小山村上空激蕩回響……
放哨
“文革”中期,吳小青作為一個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到偏僻的小山村里插隊。每當(dāng)日出耕耘山垅田,日落荷鋤而歸,他有時也和知青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伴著軟綿綿的腳步,怪聲怪調(diào)地吼著《打靶歸來》那首歌。至于歌詞“戰(zhàn)士打靶歸來把營歸”,對像他那樣家庭出身的知青來講,只是一個奢望,一場夢想哪!
那個仲夏傍晚,落霞給群山田野涂上淡淡的胭脂,伴之升起的月亮,更給小山村披上神奇迷人的色彩。這當(dāng)兒,身粗腰圓,忽閃著一雙像夜貓眼睛似的民兵隊長,手持一桿老式步槍,喝得醉醺醺地撞進知青點,沖著吳小青教訓(xùn)道:“小知青,今夜正是考驗?zāi)愕臅r候,快跟我一起去站崗放哨!”說著,他竟將手里那桿步槍毫不客氣地塞到吳小青手里,那雙貓眼在月光下閃著綠瑩瑩的寒光,像在審視吳小青的一舉一動呢!
吳小青借著冉冉升起的月亮,在貓眼隊長的指點下,壯著膽子,嘩啦啦地拉開槍栓,只見那槍膛里面平靜地躺著三顆亮晶晶的子彈,他心中仿佛升騰起一片銅黃色的亮麗陽光:“瞧,村里挺信賴自己,連最寶貴的槍桿子都握在咱手中呢!”
吳小青扛著老式步槍,他瘦高的個子,敞開襯衣的胸部,袒露的兩片排骨像一對小竹梯緊豎著,大步流星地跟在貓眼隊長后頭,走過了一個又一個自然村。月光下四周的一排排小松樹仿佛在向他舉手敬禮,心里覺得挺愜意。他動了動喉結(jié),濃眉下炯炯目光注視正前方,剛要真正唱一回“日落西山紅霞飛”,忽然,村里傳來“汪汪汪”的狗吠聲,貓眼隊長趕緊躲在吳小青身后,發(fā)號施令道:“小知青,莫唱啦,你扛槍就走在前面,那畜生就怕你手上的家伙呢!”
“嘿,怎么連民兵隊長也怕山民養(yǎng)的看門狗,還拿自己做擋箭牌呢?”吳小青竊笑貓眼隊長——這位靠“文革”造反起家的蝦兵蟹將,竟膽小如鼠呢!
吳小青跟著貓眼隊長,月光借道,穿過一片桃樹林,拐到一個虛掩的荊門前。貓眼隊長手伸進門縫,老練地拉開門閂。他們倆穿過農(nóng)家庭院小菜園,靠近房舍正門時,他眨了眨綠森森的貓眼,像面對著敵情,壓低聲音,挺嚴肅地告誡吳小青:“記住,這是小寡婦的家,她白天出工不出力,夜間專門搞地下作坊——做些針線之類小商品,待趕墟時販賣,是個地道的投機倒把分子!”
“什么,女人做些針線活兒養(yǎng)家糊口,連古代曹操臨死前還會這樣囑咐妻妾們的呀!”吳小青多少懂點歷史,他眼前倏地冒出一團疑云。
“哼,看你這個投機商往哪兒跑,快給我守住門口!”貓眼隊長不容吳小青猶豫片刻,他只好像衛(wèi)士般地聽從待令。
“咚咚咚!”一陣低沉的敲門聲,那杉木門緩緩啟開。山村人有個早睡早起的習(xí)慣,在煤油燈的映照下,只見小寡婦蒼白欲睡的臉龐顯有幾分秀氣,一雙誠惶誠恐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盯著貓眼隊長,低聲哀求:“伢子他爹去世后,憑咱這蘆柴桿身體賺不了幾個工分,求你通融通融,給留個活路……”說著,那女人竟用淡紅色的破衣袖拭擦眼角淚水。
“哼,你這條金環(huán)蛇,快放老實點兒!”貓眼隊長厲聲道,嚇得小寡婦做針線活兒的雙手直打哆嗦。
貓眼隊長憑借酒力,虎虎生氣地闖進小寡婦家,又轉(zhuǎn)身吩咐:“小知青,你可要保持高度革命警惕,在門口站好崗、放好哨,我就進去搜割資本主義的長尾巴!”說著,他“砰”地一響關(guān)上房門。
吳小青肩扛步槍,目光如炬,警惕地注視著山村四周的風(fēng)吹草動,心中猶如松濤翻騰起伏,嘴里似乎有千言萬語要向組織傾吐:請考驗吧,今夜我不怕上刀山下火海!
吳小青側(cè)耳細聽,那屋里傳來翻箱倒柜、拍桌怒斥的響聲,傳來小寡婦哭泣的低咽。不久,那房里漸漸安定沉寂下來……
月牙兒緩緩升上半空。山村濃重的夜霧沾濕吳小青手中黑褐色的槍柄,他身子開始微微發(fā)冷,暗地嘀咕:“嗬,貓眼隊長割資本主義尾巴,怎么單獨行動不見戰(zhàn)果呢?”
吳小青面對群峰頂上那輪明月,又強打起精神來,心想:這場嚴峻的考驗,說不定會給自己招工升學(xué)捎來機遇呢!他跺了跺腳,嘴里使勁呵出一口暖氣,耐著性子繼續(xù)站崗放哨。約過個把鐘頭,他實在有點兒沉不住氣了,一種年輕人特有的好奇心促使他悄悄移近房窗旁,踮高腳尖,借著若隱若現(xiàn)的朦朧月色往窗里窺視,頓時心臟仿佛停止了跳動,人像木雞似的呆立:那貓眼隊長竟與走資本主義的小寡婦“和平共處”——他倆赤溜著身子,像兩條翻著白肚皮的大草魚,互相摟抱著躺在一張破舊的木床上。貓眼隊長像野豬牯般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他身子下的木床被震得吱吱作響……
吳小青趕緊閉上眼睛,躡手躡腳地離開窗子,心里暗地詛咒:“嗬,這貓眼隊長害怕山民養(yǎng)的看門狗,原來是色膽包天,竟沖沖打打地造反到寡婦家,貓總改不了愛吃腥味的本性呀!”
吳小青瘦高的身體顫抖著,他歪著腦袋愈想愈不自在,心靈受到極大的震撼,升學(xué)招工之類的夢想早拋入夜空云霄,獨自肩扛步槍,懵懵懂懂地返回知青點。憑借透過窗欞的月色星光,只見握在手里的老式步槍,那銹色斑斑的準(zhǔn)星,像長眼似的窺視著自己的五臟六腑;那黑洞洞的槍口,又像長嘴似的斥責(zé):“嘿——知青哥,你第一次握槍就被人做猴耍當(dāng)槍使啦!”清亮的月光下,知青們像一群鳥鵲似的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問道:
“吳小青,你好福氣,今晚握上步槍,真正算民兵打靶歸來啦!”
“喂,你到底被考驗得怎么樣呀?”
“呸——考驗個屁,誰要跟那鳥隊長握那鳥破槍!”平時老實溫順、連大氣都不敢哼一聲的吳小青,這時竟像發(fā)怒的小牛犢,將步槍往黃泥墻角一扔,舉起兩只瘦骨嶙峋的拳頭,響雷般地吼叫開來……
漆木碗
黃昏的夕陽像個鮮紅的繡球,又像只漆紅的圓盤,懸掛在家鄉(xiāng)城西那株高大挺拔的龍眼樹梢頭。這當(dāng)兒,孩提年代的我,趿拉著木屐,踏著家鄉(xiāng)惟一的那條洋灰路,發(fā)出“嘎嘎”、“嘎嘎”有節(jié)奏的響聲,緊跟在一群大孩子后面,沖著那位蓬頭垢面、身上披著紅毯的野瘋子,聲嘶力竭地叫嚷:“啞巴,披紅毯的啞巴!”
那披紅毯的啞巴,頭發(fā)好比一叢亂草,紫黑的臉龐像一塊即將冷卻的鑄鐵餅,矮墩渾圓的個子又像豎著一只高水缸,嘴里呼嚕呼嚕地胡謅些誰也聽不懂辨不清的話兒,于是家鄉(xiāng)人干脆稱他“啞巴”。那啞巴不管春夏秋冬,總披著一條褪色的破紅毯,據(jù)說那原先是蓋在死人棺材板上面,他揀了來,沒日沒夜地披在身上,好抵御南國濕潤的風(fēng)寒雨露,加上他渾身黑不溜秋,站在小城街上就像一位披著木棉袈裟的非洲黑人。
那披紅毯的啞巴,手端一只缺了口的破瓷碗,沿街挨家挨戶地討乞些殘羹剩飯充饑。遇到夏秋水果旺季,他就用臟兮兮的手,從地上揀些爛桃子、小龍眼,塞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啃著、吮吸著,像在品味著珍饈佳肴呢!
那披紅毯的啞巴,有個嗜好,就是特別喜歡品嘗魚蝦。他常赤著雙腳,涉入環(huán)繞家鄉(xiāng)小城那條清粼粼的小溪,逮幾條活蹦亂跳的泥鰍、鯽魚或小蝦,將泥鰍、鯽魚去鱗破肚之后,用銹色斑斑的薄鐵片切成一塊塊血淋淋、腥味噴人的小魚片,再沾些鹽水,活生生地吞進嘴里。至于那些鐵青色小蝦,他干脆用手指掐頭去尾之后,就往喉嚨里塞,喉結(jié)滾動幾下咽進肚里,嘴里一個勁地叫嚷:“亞西、亞西……”
那披紅毯的啞巴吃飽喝足之后,干脆脫下紅毯,赤身裸體地跳進小溪,在清冽冽的水面上留下一灘灘污水。溪邊搗衣的阿嫂阿姐們瞧裸體男人洗澡,就像看見好大一棵樹,驚得她們趕緊一手遮住臉部,一手提著裝衣服的竹籃,往四處躲散。
我們這些孩子們瞧那披紅毯的啞巴黑亮結(jié)實的胸部,便伴著溪旁老水車的節(jié)奏,嘴里一個勁地哼著家鄉(xiāng)流傳的小調(diào):“嘿呀嘿,嘿呀嘿,男人奶大當(dāng)宰相,女人奶大養(yǎng)孩子……”
那披紅毯的啞巴擦好身子,又披上紅毯,佇立或端坐在小溪邊,邊曬太陽,邊望著家鄉(xiāng)那座抗戰(zhàn)時期被日軍飛機炸斷、有一段橋面仍直插進溪水中的鋼筋水泥橋梁,要愣怔大半天!
我和那些淘氣鬼們,每逢在小城街上遇見披紅毯的啞巴正狼吞虎咽嗟來之食時,就悄悄躲在他身背后,忽然一竹竿朝他手臂上劈去,那瓷碗“哐當(dāng)”一聲飛落在洋灰路上,摔個粉身碎骨。這當(dāng)兒,我和孩子們會連蹦帶跳起來,哼著童謠:“小小縣城,幾家店面,摔個破碗,全城聽見……”
那披紅毯的啞巴,被惡作劇的孩子們耍乖弄怕了,他不知從哪兒揀個半新半舊、閃著暗紅光澤的木漆碗,這可是家鄉(xiāng)能工巧匠傳統(tǒng)的手工藝品呢!他捧著木漆碗,沿街討乞些稀飯魚頭,喜滋滋地端坐在一座朱顏已改的明代破舊古廟前,盤起二郎腿,不緊不慢地喝著、啃著,好像活濟公那樣挺逍遙自在。這時,偶爾碰到孩子們投擲過來的木棒、石子,那漆木碗“咔”一聲掉在洋灰地上,依然不破不裂,黑紅透亮,樂得他“嘿嘿”傻笑開來。一會兒,他故意把木漆碗拋向半空,伸手又輕輕托住,像在自娛自樂,又像故意沖著孩子們示威;一會兒,他將木漆碗擱在地板上慢悠悠地撥弄旋轉(zhuǎn),像在自如地表演雜技節(jié)目呢!
“嗬,假瘋子,怪啞巴!”我們這幫孩子們瞧眼前這一幕,像小燕雀似的嘰嘰喳喳議論個不停。
一年四季,風(fēng)里雨里,那披紅毯的啞巴沿街討乞,飽嘗家鄉(xiāng)父老鄉(xiāng)親們賜予的百家飯、千席菜。逢年過節(jié),菩薩心腸的阿婆阿媽遇到他討乞上門,總是先將圍觀的淘氣孩子們吆喝驅(qū)散,再小心翼翼地往他的漆木碗里扔幾塊紅團年糕、油炸豆腐,甚至一大節(jié)香噴噴的燉爛豬排骨。此刻,他會挺感激地把雙手交叉平放在胸前,還一個勁地點頭哈腰哩!
那個初秋的早晨,太陽一露臉就好比一個小火爐,把那條洋灰路照得格外亮堂,就像剛被秋雨沖刷過一般干凈。那披紅毯的啞巴手捧破漆木碗,依然沿街四處討乞。這時,迎面走來一位右額留條臥蠶似的傷痕,只亮一只眼睛,身材魁梧高大,穿著褪色軍裝的縣民政局長。據(jù)說他是南下干部,一只眼睛在抗戰(zhàn)中受傷致殘。縣民政局長身后緊跟著兩位背著沖鋒槍的威武公安戰(zhàn)士。那披紅毯的啞巴瞥見縣民政局長和公安戰(zhàn)士,嚇得趕緊掉轉(zhuǎn)頭,直往城里那座古廟奔去,撲通一聲跪在廟中的老泥菩薩前,像公雞啄米似的一個勁兒地猛磕頭,還用臟兮兮的雙手撫摸著胸部,像在向菩薩爺爺表白已悔過自新的心跡,又像乞求菩薩顯靈保佑平安呢!
縣民政局長和公安戰(zhàn)士也緊跟進古廟。那披紅毯的啞巴嚇得龜縮在神龕的大供桌下面,紅毯包裹的矮圓身子直打哆嗦,就像大熱天發(fā)起傷寒癥。縣民政局長彎下高大的身軀,一只獨眼閃著熾熱的光澤,將身體稍稍移近那渾身散發(fā)出一股異常難聞臭味的披紅毯啞巴,苦口婆心地勸說,而他仍像木樁似的蜷縮著,頭恨不得插進泥菩薩的腳底,嘴巴閉得嚴嚴實實。忽然,縣民政局長從舊軍用背包里掏出一個印制十分精美的大本子,一頁一頁地慢慢翻開,那紙上用中文寫著:歸來吧,親人正盼著你!他瞧著愣頭愣腦的,依舊默不做聲。縣民政局長翻開用英文書寫的字樣,他濃眉揚了揚,眼睛眨了眨,嘴巴努了努,仍無言以對。縣民政局長翻開用日文寫的字體,他瞧著瞧著,嘴唇竟微微地顫抖起來,眼圈慢慢地變紅了,淚水像小溪般嘩嘩地直淌下,把胸前的紅毯淋濕了一大片。忽然,他像山洪暴發(fā)般地號啕大哭起來,矮圓的身子在紅磚地板上直打滾,連破紅毯、木漆碗從身上手里滾落地上也全然不顧。
“哈,這個紅魔鬼終于被徹底扳倒啦!”我們這群野孩子初次見到披紅毯的啞巴被馴服,真是解了心頭之恨,打心眼里佩服“獨眼龍”這位頂天立地的英雄!
自從那位披紅毯的啞巴被縣民政局長帶走之后,他的影蹤從此在家鄉(xiāng)的小城里消失。童年的我,因失了一個“笑料”,心里納悶發(fā)毛了好一陣子。小城美麗喧鬧的黃昏,也因失去一道風(fēng)景線,遜色寂靜了不少呢!
年華似水,十多年后的一天,有位年逾花甲、西裝革履、架著寬邊金絲眼睛、大圓臉龐的日本客商,在縣長——當(dāng)年的縣民政局長的陪同下,興致勃勃地參觀家鄉(xiāng)的漆木器廠。那日本客商扶了扶眼鏡框,伸出圓實顫抖的雙手,撫摸著那一尊尊栩栩如生、精美絕倫的木雕手工藝品,捧起一只只油光發(fā)亮,小巧玲瓏的漆木碗,忽然眼里滾出一顆顆黃豆般的晶瑩淚珠,竟當(dāng)場跪了下去,向在場的縣長,向四周的人們俯首鞠躬。
“哎,請別這樣……”縣長彎下瘦長的腰桿,趕緊將日本客商扶起。這對抗戰(zhàn)時期的老冤家、老對手,老淚縱橫,竟像親友般緊緊地揉抱在一起。
鄉(xiāng)親們傳奇般地講述開來:有的說那位日本客商原是侵華日軍水兵,艦隊在家鄉(xiāng)附近的東南沿海被盟軍炸沉后,他孤身鳧水漂流逃生,流落在我家鄉(xiāng)的街頭巷尾。有人說那位日本客商原是侵華日軍步兵,日軍投降后他當(dāng)了逃兵,流浪到家鄉(xiāng)當(dāng)乞丐。有的說得更玄乎,說那日本客商原是日軍天兵,飛機被高射炮擊落后跳傘逃命,浪跡天涯,流落到家鄉(xiāng)小鎮(zhèn)……我想,這些傳奇般的講述似乎都不太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