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90年代之后,文學的邊緣化處境已然成為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小說的寫作當然也不例外。不過,正如羅蘭·巴爾特所言:“這并不是說文學已經被消滅,而只是說它不再被看守了,因此這才真正是從事文學的時代。”事實上,文學邊緣化的境遇要求作家以自覺的個體承擔作為回應,使文學寫作得以有效地疏離諸多非文學的喧鬧,從而獲得一個更廣闊自由的話語空間。本期“小說專號”所發表的作品,正向我們展示了一批作者對于小說藝術的自覺探索。
本期專號的各篇作品,運用的敘事策略,呈現出一種多元化的態勢,向我們展示了作者不同側面的藝術才華。
徐巖的《鞋》以一種很有節制的語言,表現了革命和愛情兩個主題的糾纏關系。革命在當時處于一種隱秘的地下狀態,而二太太云秀和剿匪大隊隊長之間的愛情更是一種秘密行為。作者透過云秀六歲的兒子孔志松的視角,用簡筆勾勒了女掌柜和革命者之間的秘密關系:“孔志松只是看到一次那個腰上掛短槍的男人,來時給他帶了一包點心,夜里睡在了娘的房里。早上天沒亮就走了,娘還給那個男人一些銀元。”在這里,經過兒童視角的特殊過濾之后,愛情的所有表面特征都被剝離殆盡,只是幾個細節透露出幾分隱約的溫情。直到成年之后,孔志松在故鄉德仁城回想起母親的身世,仍然不敢確證她與革命者的關系:“娘是革命隊伍上的人。他這么說其實并不過分,娘即便不是革命隊伍上的人,那她也是隊伍上人的親朋。”這段表白顯得有些曖昧,其中蘊涵的意味頗值得推敲。直到母親留在箱子里的信件和收條被翻找出來,母親和革命的關系、母親和革命者的關系方才水落石出。
衛鴉的《槐花巷》在題材上和《鞋》有幾分相似之處,寫的都是“舊事”,不過,前者把主題埋得更深,采用的是一種剝筍式結構,情節徐徐展開,直到故事的結尾,作者才點明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的三角關系。
張浩文的《潛伏》講述的故事也很簡單,情節的發展顯得相當平緩。作者對語言的經營頗為用心。這篇作品的結尾耐人尋味,它讓人想起《莊子·盜跖》中的一個著名故事:“尾生與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兩者的區別在于,尾生沒有等到心上人,等來的是一場奪命的大水;而寶印和青娥卻緊緊相擁在一起,以至于對洶涌而來的河水置若罔聞。前者直接點出了悲劇性的結局,而《潛伏》的作者卻沒有這樣做,其目的,顯然是為了不破壞小說所精心營造的一種鄉村詩意的整體性。換言之,死亡在這里變成一種暗示,因而染上了一層浪漫色彩。
而另幾位作者似乎更傾心于文本的探索性和實驗性。青黃的《暈眩與游戲》在“看”與“被看”的游戲中涉及愛情、隱私、性、倫理等主題。女主人公趙云試圖安裝攝像設備來監視丈夫的行為,以便收集其背叛自己的證據,不曾想證據沒有收集到,卻窺見了自己和丈夫的另一面,亦即性愛的另一面。更令她感到意外的是,監控錄像中竟然出現了一個非法闖入者——小偷。不過,趙云并沒有馬上報警,而是順水推舟,決定把這個已經有點失控的游戲玩得更大一些,因為她最初的目的尚未達到。于是她試圖操控小偷去跟蹤她的丈夫在家庭以外的活動。這樣一來,小偷就成了她手里的一個移動的活攝像頭,有利于對疑似不忠的丈夫進行更加嚴密的監視。而小偷在“被看”的同時,也在主動地“看”趙云以及她的生活。作者在趙云和喬見(小偷)之間不斷地變換視角,并在其中穿插幾個錄像畫面,精心設計了一場錯綜迷離的窺視游戲。
同樣是意識流的手法,在文峰的《烏鴉與阿門》中得到了更充分的運用。作者通過對一個垂死的人的心理活動狀態的摹寫,表達了關于死亡這一終極性命題的思考。這種寫法讓人聯想到福克納的小說《我彌留之際》中對女主人公的繁密、冗長的回憶的表現。不過,《烏鴉與阿門》在注意保持意識流動的狀態和特點的同時,也兼顧了敘述的清晰性和可讀性。
而夢也的《碎舅》的不緊不慢的敘述節奏和帶有抒情色彩的敘事風格,都令人不禁想起汪曾祺的《受戒》《大淖紀事》等小說。兩者的不同主要體現在文本結構上,汪曾祺曾這樣談到自己小說的散文化特征:“我的小說的另一個特點是:散。這倒是有意為之。我不喜歡布局嚴謹的小說,主張信馬由韁,為文無法。”而《碎舅》既借鑒了《聊齋》狐仙故事的情節,又運用了某種類似“元小說”的手法,在小說的結尾,故事的敘述者跳上前臺,現身說法,親手推翻了前文所營造的“真實性”:“我們那地方就這樣,許多事說不清,不過有一點我要告訴你,你千萬不能當真。”
在一個神祗缺席、英雄退場的年代里,小人物自然成為小說家偏愛的敘述對象。需要說明的是,這里所說的“小人物”,并不是作為“大人物”的陪襯而存在,相反地,他們都是鮮活、獨立的個體,具有完整的性格特征和豐富的內心世界。所謂“時代精神”,在當下已經很難在某個人物身上聚集它的光芒,卻在眾多小人物身上得到星星點點的折射。我首先注意到的是邱貴平的《表哥》。這篇小說寫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小人物:硬件方面,“小指表哥什么都小,小個子小腦袋小臉龐小眼睛”;軟件上也乏善足陳,只有初中文化,無權無勢。令人難以理解的是,這個卑微的小人物竟懷抱著一個與他的身份、地位完全不相符的“大志氣”,那就是“找一個像劉曉慶那樣漂亮的老婆”,后來落實到一個具體目標,就是把本城最美的女孩小玉追到手。更讓人吃驚的是,這個顯得可笑的目標居然被他成功地付諸現實。當然,這種成功是建立在不惜代價、不計后果地使用各種非正常手段的基礎之上的。作者實際上采用了一種錯位的方法來塑造人物形象,即一面強調人物的猥瑣、卑劣,一面細數他的種種成功。而正是通過這種錯位,小說的情節結構獲得一種彈性和張力。表哥為了驅逐戀愛競爭者,在電影院插播幻燈字幕的情節,堪稱典型。讀者恐怕都會忽略這個行為的某種卑劣性質,而會心一笑于那位仁兄求愛方式的勇氣和可愛。在描述主人公作為一個勝利者的短暫得意之后,作者很快就把他置于接二連三的逆境之中:婚姻亮紅燈、父子關系交惡、下崗、車禍。從順境到逆境,這些情境的設置,無疑使作者對人物性格的塑造變得更為深刻。
周沈的《鄉黨委書記舒有亮》寫的則是官場上的小人物。作者并沒有把這個人物寫成契訶夫筆下那種被上司陰影籠罩的心理扭曲的小公務員,也不像某些主旋律作品那樣對之作一種有意的拔高或美化處理。這個人物的獨特性在于,他一方面小心翼翼地遵循官場的各種“潛規則”,另一方面又暗暗堅持自己的某些做法。如此圓熟的一個人物,最終仍然難逃被貶謫的命運。這里實際上隱含了作者對現實生活的某種批判性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