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一札

遠方的祝福

電波穿越太空，把大西洋彼岸的祝福送到我的耳旁：過年好，祝全家幸福！

這纖細柔悅的聲音，我一聽便知是遠在天邊的小朋友肖斌。此刻正是大年三十華燈初上時分，她說此時在她所在的國家是早晨時間。這聲音給我送來了幾多牽掛，幾多思念。在她歡快的祝福聲后，時不時地傳來憂郁、低沉、無奈，有時還雜著幾聲嘆息。

肖斌是五年前跟隨老公攜帶兩歲的男孩兒告別家鄉出國的。她是我朋友圈里最年輕的一個，今年才三十五歲，人長的挺俊俏，又很乖巧，大家都特喜歡她。她是大學外語系畢業，原本是要當翻譯的，只因沒有“背景”而到處打工。她走之前，并沒有告訴我，而是到了異國他鄉后才給我來電話。從那時起，她每年都來幾次電話，話一開口就收不住了，一講就是個把小時，我幾番叫她打住，她說她那兒電話費便宜。

她出國后最放不下的就是鄉情，牽腸掛肚地想家，常常通宵難眠。她說那邊冬天很冷，有時竟達到零下40多度，有時早晨起來能看見路旁被凍死的乞丐，都是外國來淘金的，其中也有華人啊！應了中國那句話：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里也不是什么天堂。每當看到這種慘景，她說她就越發想家。每次來電話都要問鴨綠江現在怎么樣了，她說兒時常常和小朋友們跑到江邊撿鵝卵石、小貝殼什么的，總是笑聲不斷。

前年，鴨綠江濱江路大改觀，我拍了一張大幅彩照寄過去，她收到后立馬來電話，高興得不得了，話語中帶著顫音：“太好了！看到照片就像回了家似的，我叫一些華人朋友來我家看照片，他們驚奇地說，你們丹東這么美呀！無怪你老想家！”

她在電話里還常常提到的，就是我們在一起辦消費者雜志的那些日子。那陣子真是好開心哪！有時為了一篇稿子爭論得臉紅脖子粗，也有時為一期精美封面高興得開懷大笑。提到這些，肖斌似乎沉醉在恬美的回憶中，說“每當高興時，你總要高歌一曲，歌聲在二層小樓里回蕩。唉，我還能聽到你的歌聲嗎？”她的語氣突然低沉下來，我一時有些茫然，又感到她真的想家到了極限了。

也許是為了安慰她，我竟對著話筒脫口哼唱起“歸來吧，歸來喲，別再四處漂泊……”頓時，電話里沉默了，沉默得悄然無聲。我才感到這歌兒使她陷入了鄉愁的痛楚中。我立馬換了話題，忙問：“你爸身體怎樣了？”

她好像剛轉過神兒來，低聲說道：“在給你通話前，我給他去過電話，自從我媽去世后，他的身體一直不太好……”她這時，強忍著的傷感情緒再也忍不住了，話筒里傳來一陣低低的抽泣聲……

這時，我家窗外的鞭炮聲漸漸密集起來，在夜空中綻開著多彩的花兒，誰家的禮花也騰空而起，在天空炸開。肖斌似乎也聽到了家鄉迎春的鞭炮禮花聲，收住了抽泣聲，哽哽咽咽地說：“我們這里華人除了有組織地搞搞迎新春活動外，別處聽不到鞭炮聲。剛才我是在超市里聽人說今天是中國的大年三十，才想起過年了，就急忙回家打電話給你拜年。

接下去又是一陣沉默，長長地沉默……

含 笑

二十平方米的辦公室，由我一人獨居，除了陳設一些沙發、茶幾、書櫥、衣架外，還有一塊空曠處，我就把一位好友送我的含笑花放在這里。它靠近窗戶，陽光充沛，水肥適度。它像綠色的傘搭在我的寫字臺前，為室內增添了不少色彩。

它伴我度過了五六個春秋，并給了我難以言表的情愫。每當我伏案工作多時，精神疲憊了，便把感情傾注給我的含笑，不是灑上一遍水，就是摘掉幾片枯葉，然后凝神細看葉片上的水珠在陽光下閃爍著翡翠般的光彩。再坐下書寫什么或閱讀文件，我好愜意呀！

花是不是也有靈氣？也善解人意？我不得而知。不過，去年，它卻有些異樣，葉色出奇地綠，花蕾出奇地多，開了一茬又一茬，這一茬花蒂剛落，另一些枝頭又吐出花蕾，一直從初春開到窗外大雪紛飛的寒冬。滿室真是清香撲鼻。每位來客一推門，總是驚嘆：“什么花？這么香！”這樣，我的含笑，總是在我的前頭，去迎接客人。

于是，我喃喃自語：我的含笑，我更加喜愛你，時時細細地凝視你：花朵不大，六葉花瓣向上舒展，呈金黃色，花蕊怕害羞似的，臥在花心里……

含笑，我的含笑，你是不是知道我們快要分手了，就盡情地為我開放一把？你為什么如此多情？

今年，我走進了六十歲的人生驛站。在那一天早上，我打點“行裝”后，輕輕地走近含笑，為它灑了遍水，摘去幾片黃葉，揀凈花盆里的雜物，圍著傘狀的含笑轉了一圈，然后往外走。走到門口，我又回過頭深深地看了看含笑，走了，把它留給了我曾經工作過的地方，讓它繼續在這里飄香。

在家里的寫字臺看書寫作時，我雖然看不到那伴我愉悅的含笑了，然而我難忘記那段好時光，我感覺到，那含笑永遠在我心中開放吐香，我也像含笑那樣在生活中總是含笑。

郊外的夜晚

應朋友之邀，假日去了他郊外的新居。此時此刻，頗有些感慨，人活到這把年紀，享受到這份安靜，就算修煉到家了。

朋友是位名醫，辭掉院長頭銜，自立門戶，當了幾年坐堂先生，著實掙了一把好錢。到了花甲之年，便想起了要安安靜靜地享受一下生活，于是，就在依山傍水的郊外買了幾畝地，蓋起新瓦房。室內裝修得清新典雅；房前套了一個大院落，院內種了些奇花異草，當然也少不了一些蹦蹦跳跳的小寵物。好一派田園風光。

午飯就安排在院內的葡萄架下，因為時逢金秋，熟透了的一串串龍眼葡萄低墜在眉前。飯菜清淡，一大碗笨雞燉蘑菇，一盤大醬燜泥鰍，還有一碗雞蛋炸醬，用剛摘下來帶刺的黃瓜和白露蔥蘸著吃，一直爽到了心肺。當然我們還隨意各自喝了二兩杏花村。酒后，一覺睡到太陽西斜。由于朋友的盛情挽留，我只好在這兒過夜了。

晚飯后，朋友提議去河套捉林蛙，我當然樂得不得了。走到河套邊，我倆脫下鞋襪，挽起褲管，他手提一個水桶先下了水，我手擎著點燃的松樹明子緊隨其后。他慢慢地輕輕地掀起水中的石板，一連掀了幾塊，都不見林蛙的影子。他回頭向我示意一下，便悄悄地涉水向山根底下深水處趟去。他干的挺在行，只見他猛地一下子用腳踩住一塊石板，我趕緊把松樹明子擎在眼前。他把手慢慢地摸到石板底下，說時遲那時快，他一下子掀起石板，隨即抓住一只青綠色的大林蛙，我倆樂得哈哈大笑。開了個好頭，接著就忙得不亦樂乎，幾乎每個石板底下都有活物。

夜風漸漸涼了，我倆登上河岸，借著火把跳動的火光，他看看我，我瞅瞅他，滿臉渾身是泥水，像個泥猴似的，兩人禁不住大笑起來。

仰望星空，清柔如水的月亮，灑遍了遠近的山野，夜風送來了草叢中斷斷續續的蟲鳴聲。這時，我們方覺得有些疲憊了。我們就勢坐在河堤上歇歇。朋友順手從衣兜里掏出一把口琴，吹了起來。我知道，這是他的心愛之物，從中學的小楊樹林一直吹到大學的校園里。后來踏上工作崗位就割愛了。如今頤享天年，他又把它揀了起來。

琴聲悠揚飄逸出《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旋律，我也隨即哼唱起來：

深夜花園里

四處靜悄悄

只有風兒輕輕唱

月色多么好

心兒爽朗

……

琴聲伴著歌聲，在夜空中輕輕飄揚。不知什么時候，夜霧輕輕飄起，氵蒙 氵蒙夜露悄悄灑下，灑在臉上身上，我倆真的陶醉在這迷人的夜色里。

遠處傳來狗吠聲，朋友琴聲戛然而止，他興奮地說：“這是我家白雪公主在叫我?！?/p>

我們踏著鄉間小路往回走。當走近扁豆花掛滿籬笆墻的小院外，朋友的夫人正站在門前張望呢！她膝下一只小白狗在歡叫撒嬌。

老榆樹

闊別家鄉越久遠，思鄉之情越濃烈。老屋后山那條曲曲彎彎通往學校的小路；門前那水天無際碧波粼粼的大海；還有那山澗流淌的小溪……可是，叫我夢魂縈繞的則是我家前院東墻角里那棵老榆樹。

你呀，老榆樹！你不像小白樺那樣挺拔秀美，也不像楊柳那樣隨風搖曳飄灑。你就是你，暴裂多紋的枝干，皺皺折折，粗厚得像老農的手掌；你的葉子厚小色深，活像勞累終生的農婦的一張老臉，遠不像小白樺渾身彩衣那么油潤光亮，也不及楊柳樹葉那樣柔媚逗人。

你看，紫燕呢喃，銜著嫩綠的春天來了，在屋脊上筑起綠夢的巢，唱著年年迭起的戀歌。可在你的身邊，那是一群群蒼蠅螞蟻在飛來穿去，爬上爬下。而你在風中仍然慢條斯理地搖來搖去，不卑不亢。

忘不掉那個暴風驟雨的夜晚，雷鳴電閃，飛沙走石，整整折騰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推開房門一看，滿目慘景，好不傷心，那棵挺拔的小白樺，已身躬腰彎，蜷成一團；那棵楊樹被狂風劈下一半樹干，縮縮瑟瑟地低下了頭。再看你呀，老榆樹，還是那么古古板板地佇立在那里，舒展著稠密的枝葉，葉紋里盛滿了水珠，在雨后乍晴的陽光下閃爍著亮晶晶的碎光，一陣輕風吹來，泛著光亮的水珠又紛紛揚揚落下……

終生難忘那個饑腸轆轆的大荒年，糧囤里空了，野菜挖光了。餓得發暈的爸爸，瞅瞅我們兄妹幾個瘦弱蠟黃的小臉，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搓了搓，就爬上了老榆樹，大把大把地櫓下榆樹葉，媽媽說這叫榆樹錢，她用凈水洗了洗，鋪放在蒸鍋里，再撒上薄薄一層糠麩淀粉，蒸了好一會兒，我們全家飽飽地吃一頓，香噴噴，甜滋滋！沒用幾天，榆樹錢全吃光了。老榆樹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枝，在輕風中微微搖動。這時，西院老五爺說，榆樹皮可充饑，把它剝下來，磨成面兒，做面條、包菜包子，都是好東西。爸爸抬起頭，仰望著老榆樹，呆呆發愣，半天不吱一聲，他心痛啊，不忍心去剝它的皮……

荒年過去了。老榆樹長出繁茂的枝葉，像一把大傘，搭在院子里。

老榆樹啊，誰也說不清你的生日。歲月悠悠，光陰流逝，你風風雨雨地度過了多少個年月，誰也記不清，然而，你的年輪里卻留下歷史的足音；歡慶祖國解放的腰鼓，大躍進的號子，“造反有理”的嘶叫，鏟除“四人幫”的鞭炮，如今還有個體戶開張時錄音機放出的迪斯科……

老榆樹，你好嗎！一個遠方游子在向你遙望……

〔責任編輯胡 馬〕